长篇小说独狼日记 17.母亲的葬礼

牟永忠

　　母亲此生的愿望是有一个隆重的葬礼。

母亲一生多病，年轻时就病秧子一个，根本不像大山里的狼，肥臀丰乳，皮肤粗糙，四肢健硕，身强力壮。有了肥臀丰乳，才能生下许多小狼崽，并能够奶大他们。母亲皮肤白净，樱桃小口，小蛮腰，细胳膊细腿。不要说在高低不平的深山老林劳作，更难以想象能奔跑狩猎。小时候，要是没有看见母亲，就觉得是不是被一阵大风刮走了。

从我记事起，就听母亲老是抱怨这里不舒服，那里不舒服，浑身酸痛，更是晚上失眠。为了改善睡眠，经常去医院购买治疗失眠的糖浆。这是一种药物糖浆，有糖的成份，甜丝丝的，当然是挡不住的诱惑。那个小狼崽能挡住这种甜的诱惑，这是天性。我们狼类与生俱来有对甜的嗜好，原始狼类还可以找到野蜂巢穴，而一饱口福。但每次喝这种糖浆，我只能用舌头舔一下，感受一下那丝甜味就够了。不敢真的喝一口，不然就会被发现，非挨打不可。

记得，后来我当上了医师，每次回家，母亲老是问我：“服用安眠药物会不会影响寿命？”但同时又自我安慰说：“外公都服用了几十年了，现在都九十七岁了，也没事。”安眠药当然对长寿没有影响。

每当我踏进家门，母亲第一件要做的事是拿出前一段时间做的身体检查报告单，要我看看有无什么问题。可见她对自身健康的重视。她希望自己能长命百岁。

吃惊的事，一副弱不禁风模样的母亲，重要的心肝肾脏器各项功能完全正常，比我这匹正处在壮年的公狼好多了。我年纪轻轻就出现高血压高血糖高血脂这所谓的“三高”了，这完全是繁重的工作，造成的压力和由此缺少运动带来的恶果。我知道，如果不很好地控制“三高”，久而久之，心肺肾功能将受到不可逆的损伤。到时，后悔就晚了。虽然如此，我也加大剂量地服用相关药物，但高血压高血糖就是不能得到控制。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所幸，后来退休了，没有了工作的压力，也有时间去运动锻炼身体，加上药物控制，我的“三高”还是得到了满意的控制。不然，很可能我要死在母亲的前面。这样一来，母亲心心念念想得到的隆重葬礼的愿望也就无法实现。作为儿子，也无法满足母亲的这个心愿。因为葬礼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是儿子捧着骨灰盒，孙子捧着遗像，这是女儿替代不了的。就是母亲养育了最多的女儿，视为心头肉，宝贵得不得了，也是无法替代这项任务的。我此生好像最大的任务就是捧着父母的骨灰，在众目睽睽下，锣鼓宣导，身穿彩衣半老徐娘跳着花舞，花圈簇拥下，捧着他们的骨灰，把他们安放在墓穴里。我是那天的绝对主角。母亲曾经说：“有一个表妹终身未嫁，死了，侄子们谁都不愿意捧骨灰，真是凄惨。”母亲好像对儿子最大的要求是给予她一个隆重的葬礼。我也始终念念不忘，不然就忤逆了。当然，母亲也希望我能光耀门楣，为此给她的女儿们一个幸福，但确实不是我能实现的。

弱不禁风的母亲，虽然心肺功能好得很，胃口也不错，大口吃肉，但也许是生养了众多小狼崽的缘故，造成大量骨骼钙离子流逝，患有严重的骨质疏松。骨骼就像脆骨头一样，全身多处发生过骨折。我也是她生养的小狼崽，为我，她也流失过骨钙。为此，作为她的小狼崽，也得负起应尽的责任。

将近八十岁的时候，母亲拖地的时候，跌了一跤，发生了股骨颈骨折，为此做了一次大手术。又过了三年，无缘无故地出现另一侧髋部疼痛难忍，不能行走，发生了另一侧的股骨颈骨折。这一次实在年龄太大了，无法承受手术，进行关节置换。为此，只得整天坐在轮椅上，以轮椅为伍。

这期间，由于母亲喜欢吃猪肉，天天不能缺少猪肉，造成胆囊胆管肝管结石，时不时地急性发作。每次发作，高热惊厥，神智不清，胡言乱语，我们都认为这下要准备后事了。但送到医院，输液抗菌消炎，不出一周就痊愈了。

最后一次发作时，父母认真地对待了死亡。安排了他们百年以后的安葬之地。以便他们在冥府修行的时候，每年清明的时候，通过这个通道，重返我们的空间维度，享受我们的祭拜，和我们团聚。在冥府修行以后，也通过这个隧道，转世投胎，继续没有完成的修行。

　　也在这次胆囊炎发作时，有医师建议做个胆管引流手术。老是这样反复急性发作，她自己受痛苦不说，我们也被折磨得够呛，更是受不了。

相比于弱不禁风的母亲，父亲虽然患有高血压，烟酒不分家，但看上去脸庞黑里透红，眼不花耳不聋，还能四处走动。我们都认为，肯定是母亲会死在前头的，瘫在床上的母亲虽然心里指望能活到和她父亲一样长寿，但也无奈接受了现实。但天命是无法猜测的，道的道理是我们无法理解的。不然，他就不是宇宙之宰了。突然而来的瘟疫席卷全球，传染性之强前所未有，短时间内，几乎每个狼都得传染上这种瘟疫。就是处在与外界相对隔绝的这个深山老林里的小山庄也不例外。父亲也传染上了瘟疫。染上瘟疫，绝大多数都是发热咳嗽喉咙疼痛几天，就痊愈了。但很多老者就没有逃过一劫。父亲也没有逃过这场劫难。多次瞧着母亲就要不行的父亲，瞧着母亲一次次复活，死里逃生，而自己从来没有住过医院，毕生第一次住院，就走着进去，躺着被抬回家。

父亲去世后，母亲胆囊炎再也没有急性发作了。

母亲瘫痪在床，生活不能自理，只得请保姆照顾。要照顾这样一个瘫痪的病狼，并非易事。不但要烧饭喂给她吃，伺候大小便，定时翻身，老是躺在床上还不行，还得抱她坐在轮椅上出去晒太阳。所以，绝大多数股骨颈骨折瘫痪在床的都是命不久矣。母亲求生的欲望非同寻常。但最怎么渴望能活下去，长命百岁，如果没有最好的照顾，只要二天没有定时翻身和起床活动，就得出现屁股溃烂，肺部感染，一命呜呼。照护这样的高龄病狼，其中艰辛无须多言。所以，开头几个保姆没干几天，最多一个月，就被母亲吵着辞退了。虽然这时，她有时胡言乱语，神智不清，但我知道，她心里明白得很，没有无怨无悔，尽职尽责的保姆照护她，她命不久矣。要找到这样的保姆，这是给最高的工资都不能解决的，必须有一颗爱心和责任心。工作是没有贵贱之分的，虽然保姆这份工作又脏又累，也被视作卑微，但自己不能视为卑贱，如果连自己都觉得是逼不得已才从事的卑贱工作，那无论如何肯定是干不好的。甚至因心情烦躁而虐待服务的老者，以宣泄情绪。我们也不知道母亲有没有受到过虐待，这时痴呆糊涂的母亲心里明白极了，吵着闹着要赶走保姆。真的，现今要找到这样有修行心的保姆，确实并非易事。虽然也是逼不得已要干这份脏活累活以维持生计，但并不视作卑贱，而是看成也是一份受到尊重的正当职业，和别的所谓高尚职业并无二致，虽然她可能是文盲一个，一生也从不烧香拜佛，但她的灵魂就是确确实实在修行。

养儿防老。不管怎样，母亲生下了我。我今世有缘，能投胎成为母亲的儿子，使得我的灵魂有了依附。我就得给她养老送终。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修行，不然我就没有完成我这一生的修行，就是取得多高的荣誉，做过多大的贡献，也等于白白度过了这一生，我的罪恶灵魂仍然没有得到丝毫的改造。但作为公狼，给母亲擦身，帮助母亲大小便，实在不便。其实，照护年迈的公婆，应该说是媳妇的责任。道这样安排，玄妙莫测。在以血脉延续而形成的家庭里，这两只狼相互之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而其他家庭成员都有着血缘关系。媳妇既非这个名义上的妈所生，也没有得到她的乳汁喂养，但却负有照护的责任。而母亲所生，用乳汁喂养过的女儿并没有这种责任义务，能够时常过来看望，陪伴一会儿就被视作尽到了孝心。更有女儿就嫁在本地，甚至隔壁住着，也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是出嫁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没有照护母亲的责任义务。更甚至对视作理所当然应该有照护责任的嫂子，横加指责，鸡蛋里挑骨头，总要找出不是来。虽然，表面上，我没有听到姐妹们有抱怨之声，将瘫痪在床的母亲扔给了保姆照护。但背后就不知道她们有没有这种想法。倒是我在心里嘀咕，母亲生养了多个女儿，疼痛有加，到头来没有一个愿意亲自照护她。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视作理该如此。保姆照护总没有家庭成员们照顾周到尽兴，她们无非是生活所迫，为了碎银几两，不然谁愿意干说出去被视作卑贱的工作。而家庭成员毕竟打断骨头连着筋，有着血缘关系，可以理直气壮地宣告：“我在照护母亲。”也不会为了晚上睡个安稳觉，给瘫在床上的病狼穿上一次性纸尿裤，服用安眠药，就这样一晚上包裹着尿屎。岳父也瘫痪在床，去日无多，他的女儿要隔天前往陪伴。好像天底下的女儿都是这样的。而且，我们两地隔着千山万水，所以母亲的儿媳妇是无法照护她了。这多少有些歉意。也许，母亲当初就没有想到，他的唯一儿子会远走高飞，远离她二去。儿子就该留在身边，养老送终。母亲就是这样想着的。女儿才该是飞上枝头变凤凰。所以，当年所幸山神庙中学创办，一个不漏地招收了所有学龄青少年，不然我也就早早辍学，没有了后来的故事。

所幸，后来找到的这个保姆还是不错的，不能用尽职尽责来形容，更是有着一颗纯真的爱心。这个大字不识几个的母狼，出生在更偏僻的大山，她父亲将她卖给我们小山庄隔壁庄一个公狼为妻。由于好吃懒做，一大把年纪了，还是孤身一个，附近的母狼知根知底，谁也不愿意嫁给他。为了传宗接代，延续香火，买了这个媳妇。后来，他们生下来一儿一女，儿女也有出息，但丈夫还是好吃懒做。为了帮助儿子成家立业，也为了使得老公有猪肉吃，有酒喝，她来到我家，做了保姆，照护我瘫痪在床的母亲。这一照护，直至母亲百年。所以，一个高贵的灵魂，不是你多有文化，不是你有多么高贵，一个卑微到了尘埃的生命，被像牲口一样卖掉，干着最“卑贱”的工作，卑微地活着，却有着高贵的灵魂。这也是她今生今世修行能达到的境界。

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就再也没有胆囊炎急性发作过。父亲去世时留下的还算可观的积蓄，没过几年，就囊中羞涩，空空如也。虽然，母亲也有微薄的养老金，但只够她自己的吃喝。对于瘫痪的病狼来说，除了保姆费，还有许多别的开销。我们再一次面临经济困境。责无旁贷，我只得节衣缩食，承担起了这个责任。好在也许童年的痛苦，时时在我脑海里回想起，为此我一生都是省吃俭用，能够吃到猪肉就感到莫大的幸福，就没有其它的口腹之欲了。最艰难的岁月都经历过了，所以也就不感到有多困难。

母亲正如她希望的那样，得到了长寿，寿命超过了外公，过了一百岁，去世了。

　　母亲还有一个心愿，就是有一个隆重的葬礼。女孩出嫁是第二次投胎，死亡是灵魂转世，或是灵魂重归天堂。我知道，在灵魂转世之前，她肯定还会记得今世今生的一切，还会惦记着牵挂。在死亡的瞬间，灵魂离开了肉体，今世所赖以寄存的肉体随之腐烂或被焚烧，但灵魂并没有立刻进入冥府修行，还在我们所生存的这一空间游荡，对今世仍有所眷恋。只有在葬礼之后，骨灰或者肉体被安放进墓穴以后，灵魂随之进到了另一个空间。

本来对于百岁高龄而离世的老祖宗来说，又不是中年夭折，肯定是子孙满堂，这样的葬礼是一场喜庆。能参加这样的葬礼，是一场家族的聚会。可是，好像降临在我们家族的魔咒还没有解除，近百年过去了，我们家族还是势单力薄，没有出现母亲心心念念难以忘怀的狼口兴旺景象。这对举办一场隆重的葬礼造成了困扰。

当然，作为母亲的儿子，如果德高望重，一辈子行善积德，也会心念旧恩，蜂拥而至，前来送儿子的母亲最后一程。或者大有作为，创办了巨大的工厂企业，一声令下，全体员工出动，声势浩大，隆重至极。可怜我一生平庸，碌碌无为，苟且偷生。

但作为母亲的儿子，我要实现母亲最后的愿望。

母亲有一个儿子，还有一个孙子，当然会一路上恭恭敬敬地双手捧着骨灰，端着遗照，安放到墓穴之中。是母亲将我带到了这个世界，我要送她去另一个世界。

停灵的三天三晚，母亲孤零零地躺着，虽然她的女儿们会不时地哭几下，但哭声是给还活着的狼群听的。母亲的灵魂刚离开了肉身，还是会感到恐惧凄凉的。所以，我请了几班道士和尚轮流念经做法。和尚念经会使得灵魂感到安宁，道士作法驱使小鬼。因为刚离开肉身的灵魂会受到小鬼，甚至恶鬼的骚扰。我们这个世上，会有恶狼，另一个空间，也会有恶鬼出没。

葬礼最隆重的部分在于出殡，要将灵魂安全地送到墓穴。通过这个墓穴，进入到另一个空间维度。从此真正的阴阳两隔，只在清明那天，灵魂才被允许请假，在两个空间维度之间，也就是墓穴前享受晚辈家属的祭拜，直至灵魂再次转世投胎修行。那时，前世的记忆才被彻底地清除。所以，过了许多年，遥远祖宗的坟墓必将荒芜，荒草丛生，最也没有任何痕迹。因为，墓主的灵魂已经转世，这个两个空间维度的通道已经关闭。

还有一个原因，也有许多冤魂由于各种原因，死不瞑目，阴魂不散，没有进入另一个空间维度修行，成为了孤魂野鬼，到处游荡。在有狼死亡，灵魂要进入冥府的路上，这些孤魂野鬼乘机作乱，狂想趁乱替换。所以，一路上必须道士作法，和尚念经，吹鼓手吹吹打打，送葬的狼群声势浩大，吓得这些孤魂野鬼逃之夭夭。

作为母亲的儿子，为了完成母亲最后的愿望，请道士作法，和尚念经，一路上吹鼓手吹吹打打，都是能够做到的事情。但可怜我们家族狼口凋零，为了请到母亲娘家的亲戚们前来送葬，我只得一一登门拜访，通知母亲仙逝的消息，邀请他们送母亲最后一程。在从前，本来自有家族成员协同操办，分工明确，有专门前往报丧的。现在通讯发达了，手机里通知一下，亲戚们得知消息，自会前来送葬。母亲百岁仙逝，娘家的兄弟姐妹都不在了，晚一辈子的也所甚无几了，血缘关系已经遥远了。而且，几十年没有走动了，关系自然疏远了。得知消息，发个信息，节哀顺便，也就完事了。为此，我专门登门通知，想必无法推辞这份情谊，毕竟母亲的父亲也是他们的祖先。

凭着我是这个小山庄这个家族为数不多传下来的公狼，我也不客气地要求已经远嫁他乡的本家族女性们，带着她们所有的后代，前来送葬。毕竟，她们都是从这个小山庄走出去的，而母亲也许是我们这个家族安葬在这个小山庄最后一位家族成员。

就这样，我实现了母亲最后的愿望，得到了一个极其隆重的葬礼，将她的灵魂安全地送到了另一个空间维度。因为，我看到了母亲的遗像露出了笑容。她应该心满意足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