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坤——杂忆补遗

黄山一叶

“金坤来呔！”

小时候，只要听到这么一声喊叫，不管正在翻洋片，还是打弹子，我们都会立刻扭转身，拔腿就跑。像动物世界中的斑羚小牛，一听狮吼，一有风吹草动，就撒开小腿，四下逃窜。

反应快的，逃脱了。远远地回头，看金坤果然像“金刚”似的出现，耸着肩，伸出两条舞动着的胳膊，抓住某个来不及逃跑的倒霉蛋，揪头发，扇耳光，掐脸蛋，高兴地打出几声哭叫。抓到的若是女孩，他的爪子还会伸向女孩的胸口，摸出一阵凄惨的嚎叫。

上面这样的场面，我以前在小说《庙弄》里写到过。它是有真人做原型的。我不是那种能凭空捏造人物的小说家，写的人物都有原型。不过我写金坤，不像韩少功写《爸爸爸》，或者阿来写《尘埃落定》，没有把他这样的傻子当作主人公，只是拿他作为老街中的一员，老街与过去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而已。

现在写故园杂忆，又想到了他，或许还能挖掘一点意思，还是来聊聊吧！

金坤何人？以前钟镇街上的人都知道，他的知名度是很大的，甚至可与某书记、赵秘书齐名。“毒头金坤”，哪个不晓得？哪个不认识？

我们老乡称呼有精神疾病的人都叫“毒头”，这个“毒头”，与骂人行为出格时的“毒头”有差异，它是一种病症，生理性的。

据说他是娘胎里出了问题，出现在座车（一种婴儿车）里的时候，人们就发现，他的脖子往一边斜，嘴是歪的，总是往下面流口水，牙出齐了以后还是流口水。等到满地走了以后，他已经在街上成名了。

金坤的父亲王根发是裁缝店师傅，是个好脾气的瘦高个，男人女相，皮肤很白，说话很柔，他是裁缝店里的洪常青。金坤的母亲是个临工，矮胖，邋里邋遢的，无声无息的，做老公的影子。金坤常常跟着大人出来。他的不同于常人，是十分明显的。瑟缩着，四肢不协调，肩膀老是一耸一耸的。又譬如他开口称呼别人，憋上一会儿，突然发出声音，声调拉得很长，有点瘆人，却不会叫错人。

金坤比我要大几岁，所以等我们知事，在街上玩，他已经是文章开头描述的样子了。高高瘦瘦的，一走路，两天胳膊像长臂猴似的耸动。

据说他妈妈起初很宠爱他，后来又有了两个儿子，才渐渐地淡薄了对他的关爱。他的大弟弟忠伟与我同年，也曾经是玩伴。小弟弟忠林小我两三岁，长得比哥哥们矮胖结实。兄弟们当然是正常的孩子 ，这证明金坤的“毒病”不是遗传，是一个意外。以前条件差，没那种染色体检查之类的。何况金坤小时候，“毒病”还没有后来那么明显。据说他还读过书，他的智商是不错的，他的记忆力相当好。我曾经在文章中提到过，他会背很多毛主席语录。

这是他有过的高光时刻，“毒头”总是风格独特的。所以才有了作家们广阔的发展空间。写到这里我不由想起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里边的第一部分完全从一个白痴（也是一个毒头）的视角去写的。我读的时候，就不由想起金坤。那个白痴班吉恐怕远不如金坤那么聪明，他的智商一直只有三岁小孩样子，但是他幸运的是周围的人好像还能善待他。而我们这里，“毒头”是不受待见，不能得到人的待遇的。

为何这么说呢？

我们从金坤打人来分析吧！他是因为毒病发作而具有攻击性吗？恐怕不是。他是因为自己记忆力好，记住了别人对他的侮辱与蔑视。或者，他是一直被人咒骂歧视心理怀着怨气，因此出来打人。

打小孩与女人，是他的聪明，捡软柿子捏，免得自己得到报复。

由此看来，他的打人的“毒”，不全是病理性的，更有可能是社会性的。毒头像猛兽，很多时候是不具有攻击性的。金坤到了后来，父母去世，他就成了乞丐一样，老是向我们乞讨，没有一点点攻击性了。

最后，再说说金坤追女孩的话题。

以前在镇上，那是当笑话来传的。我小说《庙弄》里写的一个情节，也来自一个传说，说金坤强奸了一头羊，被人向他父亲告发了。父亲一生气，捆住他，要阉了他。

这个话题涉及到人性与兽性的理解。金坤是毒头，但是他的身体也会随着生长而发育，然后产生性欲。这样，就不难解释他为何会追女孩。我们以前是回避这个本性需求的，认为毒头就不应该有这个欲求，他有了，就笑话他。甚至他父亲，都以此为耻，要阉割他。

这就涉及到人性的理解了。异常的人，精神病人，有没有满足性欲求的权利？

我这里不作简单的回答，只陈述事实吧！那个金坤，他在二十几岁的时候传出过这类那类“绯闻”。他有过狂躁地追女孩的时期，但是，很快被饥饿取代了。他的父母去世较早（当时可能有点放不下他吧，无奈地叹息过吧），两个兄弟后来离开钟镇，到了武康，工作，成家，自然再无瑕理会他（即便他们有手足之情，他们的老婆也不会答应）。他就成了孤儿一般，钟镇、城关两头跑，常常住在廊下、桥洞里，浑身邋里邋遢，见了熟人（我也遇见过），他会认出来，叫人姓名，伸出脏兮兮的手，跟人讨钱，买吃的……

这样过日子，贫病自然交加，早早地去世了。

后来钟镇的人，现在的新居民，也自然不再知道，钟镇有过这么个“名人”。

2024，1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