诵读:黎 丽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当时在刮东风,我们家榆树上的一片叶子,和李家杨树上的一片叶子,在空中遇到一起,脸贴脸,像一对恋人,在风中欢舞着朝远处飞走了。它们不知道我父亲和李家有仇。它们快乐地飘过我的头顶时,离我只有一米多高,我手中有根树条就能打落它们。可我没有。它们离开树离开村子满世界转去了。我站在房顶,看着满天空的云朵向东飘移,突然间才意识到,又是一个秋天了。 </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如果大清早刮东风,那时空气潮湿,炊烟贴着房顶朝西飘。清早柴禾也潮潮的,冒出的烟又黑又稠。在沙沟沿新户人家那边,张天家的一溜黑烟最先飘出村子,接着王志和家一股黄烟飘出村子(烧碱蒿子冒黄烟,烧麦草和包米秆冒黑烟,烧红柳冒紫烟、梭梭柴冒青烟、榆树枝冒蓝烟,村庄上头通常冒七种颜色的烟)。</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老户人家这边,先是韩三家、韩老二家、张桩家、邱老二家的炊烟一排排出了村子。路东边,我们家的炊烟在后面,慢慢追上韩三家的炊烟,韩元国家的炊烟慢慢追上邱老二家的炊烟。冯七家的炊烟慢慢追上张桩家的炊烟。</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们家烟囱和韩三家烟囱错开了几米,两股烟很少相汇在一起,总是并排儿各走各的,飘再近也互不理识。韩元国和邱老二两家的烟囱对个正直,刮正风时不是邱老二家的烟飘过马路追上韩元国家的烟,就是韩元国家的烟越过马路追上邱老二家的烟,两股烟死死缠在一起,扭成一股绳朝远处飘。</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早先两家好的时候,我听见有人说,你看这两家好得连炊烟都缠抱在一起。后来两家有了矛盾,炊烟仍旧缠抱在一起。韩元国是个火暴脾气,他不允许自家的孩子和邱老二家的孩子一起玩,更不愿意自家的炊烟与仇家的炊烟纠缠在一起,他看着不舒服,就把后墙上的烟囱捣了,挪到了前墙上。再后来,我们家搬走的前两年,那两家又好得不得了了,这家做了好饭隔着路喊那家过来吃,那家有好吃的也给这家端过去,连两家的孩子间都按大小叫哥叫弟,只是那两股子炊烟,再走不到一起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如果刮一阵乱风,全村的炊烟像一头乱发绞缠在一起。麦草的烟软,梭梭柴的烟硬,碱蒿子的烟最呛人。谁家的烟在风中能站直,谁家的烟一有风就趴下,这跟所烧的柴禾有关系。</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炊烟是村庄的头发。我小时候这样比喻。大一些时我知道它是村庄的根。我在滚滚飘远的一缕缕炊烟中,看到有一种东西被它从高远处吸纳了回来,丝丝缕缕地进入每一户人家——从烟囱进入每一口锅底、锅里的饭、碗、每一张嘴。</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夏天的早晨我从草棚顶上站起来,我站在缕缕炊烟之上,看见那个镰刀状的村子冒出的烟,在空中形成一把巨大无比的镰刀,这把镰刀刃朝西,缓慢而有力地收割过去,几百个秋天的庄稼齐刷刷倒了。</span></p> <p class="ql-block">作者简介:</p><p class="ql-block"> 刘亮程,1962年出生在新疆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的一个小村庄。作家、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副主任 、新疆作家协会主席,自治区文联兼职副主席、 中国文字著作权协会理事。 著有诗集《晒晒黄沙梁的太阳》,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在新疆》《一片叶子下生活》等,小说《虚土》《凿空》《捎话》。被誉为“20世纪中国最后一位散文家”和“乡村哲学家”。 2015年6月获“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散文奖。 2023年8月11日,刘亮程的《本巴》荣获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