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劳力

清邑樵夫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九大后,重又强调大跃进时的“一大二公”,就是集体经济组织一要规模大,二要公有化程度高,具体要求是生产队还没并队的要并队,生产中不搞具有物质刺激性质的定额管理,防止出现贫富分化。当时有一种说法很流行:“一个人的能力有大小,只要有这种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这是伟大领袖说的,属于“最高指示”,工作队向社员宣传说,高尚的人不能因能力小而比其他人贫穷,“干多干少一个样”是共同富裕的题中应有之义,贫下中农要以自觉劳动的主人公精神抵制资本主义的物质刺激。</p><p class="ql-block">只是到了现实生活中,大牛一捆草、小牛一捆草对强劳力显得很不公平,二队队委讨论落实九大精神时发生了争论。青年会计闵国和几名队委认为,只有搞定额管理才能调动社员的劳动积极性,吃大锅饭搞不好集体生产,而冯子怡凭着自己十七八年的经验,知道“讲政治”是社会主义社会运行中最基本的特征,撇开政治埋头拉车寸步难行,坚持要按上面的指示精神办。双方争论不休,冯子怡除了“继续革命”的尚方宝剑讲不出其它说服人的理由,而闵会计一方的理由不仅入情入理,还有其它生产队做法的支持——这些队都对“精神”打了折扣。最后双方达成妥协,既不搞定额管理,也不完全吃大锅饭。</p><p class="ql-block">与“讲政治”如影随形的是“阳奉阴违”和“两面人”,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就是这种现象最常见的表现。二队的对策是把劳力分为全劳力和半劳力,出工按劳力等级记分,秋收后拿出部分粮食按工分分配。这部分粮食被称为“跑马粮”,有快跑多得的意思,这就与分别按大人、小孩平均分配口粮或自报口粮由贫下中农评定的做法有了区别。</p><p class="ql-block">吉庆还扛不动犁耙,与强劳力相比,劳动能力尚有不小的差距。之前防洪挖河拓深沙河河床,生产队实行定额管理,任务分到每户人家。当时吉庆还未离校,星期天回来挖河,成年劳动力挖两方土石方收早工,不甘落后的他从人前挖到人后,也只挖了1.5方。</p><p class="ql-block">生产队推出劳动力评级后,已成了回乡知青的吉庆被定为半劳力,第一次下田干集体的农活是薅辣子,也叫薅辣子地,就是到辣子苗返青的地里松土锄草。三天前,吉庆随两名社员去鹤庆中江挑种蒜,冯子怡不知他们头天晚上已回来,没分他们的工。吉庆要挣工分闲不住,就去找冯子怡,冯队长让他先到水库边一块旱地里薅辣子,并告诉他种完地的社员明天会来和他会合一起薅。</p><p class="ql-block">这块辣子地土壤板结,还夹杂着石子,土难松草难锄进度慢,吉庆担心干活少会被人笑话和小瞧,甚至会被误认为偷懒,因而从早上一口气薅到中午还不收工。刘寡妇和十四岁的二儿子冯华吃过晌午背粪来自留田,冯华看到吉庆还在埋头薅辣子,隔着几丘田高声喊他:“吉庆——回家吃晌午了!”</p><p class="ql-block">冯华小吉庆三岁,两人大小高矮却差不多,接近性产生了相应的热情。</p><p class="ql-block">刘寡妇却埋怨儿子渣精:“喊他做啥?这个老憨包,连天时早晚都晓不得!”</p><p class="ql-block">第二天,七八名社员种完包谷来薅地,薅了一个来小时,大家就去枞树下歇气抽烟。薅地每人薅一行,吉庆慢一些,落后其他人三四米。到树下的烟民们已纷纷拿出烟锅和烟袋来,吉庆还在地里薅,他要以时间弥补能力差距。</p><p class="ql-block">有人在枞树下喊他:“吉庆,歇气了!”</p><p class="ql-block">“嗯,马上来!”吉庆抬头揩了揩脸上的汗。</p><p class="ql-block">吉庆薅到超出其他人一截,才过来歇气。烟民们抽烟抽了一锅又一锅,直到快吃晌午,才又去地里薅几锄,随后就收了午工。</p><p class="ql-block">下午天热,薅地社员从村里出来就直接去枞树下歇凉和抽烟。歇凉歇够了,烟也抽了好几锅,然后下田草草薅一会,又去树下歇气抽烟。刚实行劳动力评级,这些人干活就这么偷懒,颇感意外的吉庆置身其中心里很不安,怕被其他社员议论他们偷奸耍滑,歇气时几次往地里走,有一次还去拿锄头。</p><p class="ql-block">“吉庆,你过来,天还早着呢!”带头大哥喊他。</p><p class="ql-block">“假积极……”有人说风凉话。</p><p class="ql-block">吉庆本想笨鸟先飞提前起跑,也想用行动语言提醒大家歇气已歇得差不多,听到人家喊他和其他人说风凉话,只好违心地走过来,重新融入群体中。坐在树下,吉庆心里很不踏实,但又找不到不让其他人不高兴的理由先行行动,只能惴惴不安地坐着,担心收工落后时留下补工会被同伴嘲笑或非议。歇气一直歇到太阳西沉快烧晚饭火,远远看到冯子怡扛着锄头来田里巡视,大伙才起身去地里干活。冯子怡转了一圈走了,社员干活慢下来,不一会又去枞树下抽烟。烟民们抽了一锅烟就收工了,吉庆不抽烟,薅地没落后,和其他社员一起各自回了家。</p><p class="ql-block">这么多全劳力加入进来,一天干的活与吉庆头天一个人干的活相比,按比例少得可怜。在回家的路上,吉庆不时在想:其他社员若知道他们一天只薅了这么点地,不知会怎么看他们,会不会认为半劳力拖了后腿?</p><p class="ql-block">社员干集体的活计懒洋洋,经营自留田则生龙活虎,劳动效果也大不一样。虽然好田都在生产队里,自留田都是一些雷响田,要等下大雨起水了才能栽秧,但自留田的主人倾注大量心血精耕细作,粮食产量远比生产队旱涝保收的好田高,每人一分自留田所产粮食能占到全年口粮的三分之一强。</p> <p class="ql-block">自留田除了粮食单产高出集体产量,土地利用率也比集体农田高,一年大小春作物之间还栽种一季蔬菜。蔬菜主要栽莴笋,偶尔也种洋芋。莴笋生长期短,收了小春及时栽种,一般不影响大春栽秧。莴笋早熟几天可卖个好价钱,收晚了大家挤在一起腾田栽秧就烂市,吉庆挑一担莴笋到七拿街只卖几角钱。这时多么肥嫩粗壮的莴笋不是卖几分钱一棵或一斤,而是几分钱一十,比小青菜、小白菜还便宜。清溪小青菜小白菜一角钱八把,“八”和“把”是同音字,卖菜人情急拉客时说“一角钱八把八把”,既拗口又含混不清,于是改“八把八把”为“八沓八沓”。这一改动,给外乡人留下了一个谈笑的话柄:“清溪人卖煮汤菜——叭哒叭哒……”</p><p class="ql-block">“叭哒叭哒”是对煮着东西的沸锅里沸腾声的模拟,与“八沓八沓”同音,这种词语的重叠使用透露出卖主急于脱手小青菜小白菜的焦急心情,反映出农民挣钱是多么不容易。清溪街街南许多人家有园子,园子大多种蔬菜,从井里打水浇泼出来的小青菜小白菜很好吃,平时一角钱只卖四把五把,只是与街北腾田栽秧时上市的莴笋撞了车,才“一角钱八沓八沓”了。</p><p class="ql-block">具有杂粮属性的洋芋倒是能储存能充饥,卖价也好,但洋芋生长期长,若在收了小春后才栽种,果实长到核桃大就不得不犁田栽秧,后来秧田就不种洋芋了,想吃洋芋就用蚕豆去跟高寒山区的彝族换。</p><p class="ql-block">在以蚕豆换洋芋的过程中,双方的做法还有点“期货交易”的味道。坝区蚕豆收进仓,高寒山区洋芋刚出苗,牦牛坪彝族就来清溪街借蚕豆度饥荒。到六七月份,高寒山区洋芋成熟了,轮到清溪人青黄不接饥肠辘辘,这时就去找牦牛坪彝族挖洋芋救急。双方圆缺互补共渡难关,借还有时数年如一日,从没出现过纠纷。彝族来借蚕豆时,把各家借出的数目记在一个本子上,不打借条不立合同,出借者到时只消去牦牛坪按借方记录和兑换比例挖洋芋。蚕豆与洋芋的比值为1:5,即借出一斤蚕豆可收回五斤洋芋,只不过要自己去牦牛坪把洋芋挑回来。吉庆家借出10斤豆子,吉庆就去挑50斤洋芋,这个数量不多不少正适中——少了去一趟牦牛坪划不来,多了上坡下坡路远挑不动。清溪到牦牛坪有大半天路程,挑一转洋芋需要三天时间。</p><p class="ql-block">坝区天热,挑洋芋的人清晨出发时都身着单衣,下午到牦牛坪,一个个冷得瑟瑟发抖。好在牦牛坪位处林区柴火多,可在留宿人家火塘边烤火。烤火人围着火塘不想出木屋,但当天要找到借蚕豆的人落实好洋芋数量,第二天才好由他领着去地里挖。天已渐晚,大家却像在火塘边生了根,吉庆心中焦虑坐不住,自告奋勇毛遂自荐当代表,还强拉上彭春,和他一起去找当初借蚕豆的生产队长。</p><p class="ql-block">第二天早上,队长带着挑洋芋的坝区人来到地边,先教他们怎样挖洋芋,再把锄头分发到每个人的手中。</p><p class="ql-block">牦牛坪的黑土地土壤十分松软,吉庆用主人提供的锄头把枯苗下的土层轻轻扒开,一窝又大又均匀的紫色洋芋便呈现在眼前。洋芋很好挖,到中午,每人都挖好了一堆足够数量的洋芋,然后挑拣出大的放进口袋里,把稍小一些的放在地边,由队长带来的几名社员背回队里。吉庆和同伴各自把挑拣好的洋芋从地里挑回村里过称,把多出的部分还给主人家,重新捆好挑子已是下午。这时吃点东西就必须出发,要翻过一座山赶到燕麦地过夜,不然挑着东西从牦牛坪一天回不到清溪。</p><p class="ql-block">燕麦地有两户人家,吉庆一行八人傍晚到达,分住在这两户人家。山上人对过路人十分热情,虽然条件差,但来的都是客,也没什么要求和讲究。主人用清水煮出满满一撮箕洋芋招待客人,客人拿出携带的干粮分一部分给主人家的两个小娃娃。吃过洋芋,主人拿出两块篾折巴,让吉庆等四人睡在上面过夜。山区夜晚更为寒冷,篾折巴放在火塘边,人躺在上面,向火面皮肤不一会就被烤得生疼,背火面身子则冷得像冰块。吉庆和同伴在篾折巴上辗转反侧,除了冷热不均难入睡,最难受的是跳蚤猖獗,身上这里不疼那里痒,几个人又是一夜清醒白醒到天明。清晨起来吃了点东西,吉庆挑起并不重的担子,步伐已略感沉重。翻山又下山,山路曲曲弯弯时宽时窄,吉庆和同样疲乏的同伴一路走一路歇气,直到烧晚饭火前才回到家。</p><p class="ql-block">到得家来,解开挑子,吉庆拿出几个紫色洋芋,妹妹和弟弟们知道晚饭不会再吃懒油茶 ,而是要吃久违了的泡姜泡辣椒煮洋芋汤,一阵欢呼雀跃。在欢快的气氛中,成就感让吉庆心里充满了喜悦,先前的疲乏顿时烟消云散。</p><p class="ql-block">挑洋芋回来没多久,大队从各生产队抽人成立劳工队修建畜牧场,吉庆被冯子怡推出生产队,在后山远离村子的袁家坟开始了每天上山下山的艰苦劳作生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