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您的冥寿百岁生日（下）

吴勉坚（谢绝鲜花）

（八） 我的性格，主要继承了您格外刚直的成份，外加母亲的善良与急躁脾气，经过家庭的过份溺爱，便演变成一种顽劣，让您与母亲伤透了脑筋。 小学时正逢三年自然灾害，我就特别喜欢逃学。因为每到上课时，常常饿得头流虚汗，眼冒金星，实在坐不住便邀三两位同学逃课如同低等动物一般外出觅食：或是钻进城郊农民的黄瓜棚、红薯地去“就地取材”，或是抓几只青蛙用火烧烧便连血带肉吞进肚去……在四年级时我竟然逃学长达一个多月，您与母亲气愤不已，将我脱光衣服绑在长条凳上，用竹条狠狠抽打一顿…… 到了中学，您则对我的不求上进十分苦恼。在全班所有的同学都申请参加团课学习、且有几位表现特好的同学光荣入团的情况下，尽管老师、您还有母亲再三提醒甚至严厉警告，我却一直拒绝参加。与此同时，您还发现我与邻班一位家庭出身不太好的同学交往密切，便进行强力干预。我则我行我素，因为他出身于中医世家，学习成绩甚好，且家中有不少让人眼馋的藏书……您于无奈之际，竟对我发出了“你有一个革命的父亲，我不希望有一个反革命的儿子”的严厉警告…… 文化革命期间，我的人生安全让您操心。在震惊全国的武汉“七•二〇事件”以后，不到十五岁的我被造反派抓到学校毒打一顿，且“坐飞机”挨斗。很长一段时间，被迫接受“监督劳动改造”，与学校的当权派一起种菜、打扫卫生，有时无时便会遭到一顿屈辱的戏弄甚至残暴的毒打……忍无可忍，我便找到造反派“敢死队”中一位要好的同学，偷偷拿回一颗手雷，准备在危急时刻和那帮造反派拼个鱼死网破。后来这颗手雷被母亲发现，您丢进富河内并对我好一顿严词训斥。为了以防不测，您特意将我送到农村小姑家躲避风头…… （这张照片带有文化革命的痕迹，上面有当年“武汉钢工总”的钢印。） 往事真的令人惭愧！由于我的个性顽劣，几乎让您与母亲常常寝食难安。您为此劝告、训斥、痛骂我不少，甚至还有带点“法西斯”的殴打。实话实说，我也曾怨过、恼过，甚至恨过您，然而回过头来认真看看，想想：您基本是对的！！！ （九） 不知您是否记得1969年的元旦之夜，我震惊地感受到您真诚的爱子之情突然迸发…… 当天夜晚，我在人民会场参加毕“欢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文艺晚会”，回家看见您与母亲正坐在火盆边等我。由于此间我俩为上山下乡组伙一事发生矛盾、以致近一个月互不理睬，于是我只给母亲打个招呼就扭头回房准备休息…… 当时上山下乡采取自愿组伙方式，我便与三位男同学约定，组成“四条汉子”奔赴农村，不料遭到您与母亲的坚决反对，非要我与两位女同学组伙下乡。尽管我心中清楚您们是看我的生活自理能力极差设法找人帮我，或许还有更深层的考虑：利于解决未来的婚姻问题。而我则由于上大学的梦想破灭格外心烦气躁，一言不合争执起来便对您不理不睬…… 正准备脱衣上床，母亲过来对我说道，我们已等你几个钟头，你明天下农村，起码应给你爸打个招呼……而我此时心情恶劣，怨气甚浓，对母亲的劝告充耳不闻，还是关灯钻进被子…… 其实，直到隔壁邻居的挂钟敲响十二点，我仍未入睡，因为心中乱极了！没料到黑暗中您摸到我的床头，轻轻的摇着我说道：“毛子，我的话你可以不听，但你一定要听毛主席的话，听贫下中农的话。你明天就要下乡，我不送你别的，就送你一首毛主席诗词吧”。接着，您就一字一句地朗诵起《咏梅》来：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念着，念着，我竟然第一次听见您泣不成声！顿时，我的心象一下子裂开了，泪水不觉夺眶而出。便坐起身一把抓住您的双手，用宣誓般的口吻说道：夜深了，请您好好休息，我一定听您的话。请您相信，我既然是您的儿子，就一定不跟您丢脸…… 次日清晨天空飘起雪花，我扛着行李走出家门。外祖母、母亲和勉勤都禁不住放声大哭，您也默默的流着泪水，真象是出殡一样。尽管此时我的心中酸溜溜的，内疚过去的许多不晓事，但由于是第一次脱离父母的怀抱走向社会，就不免萌发一股似古代将士悲壮出征的自豪感…… 正当车轮准备启动时，您突然扒上车来，非要送我进村。后来经我再三劝说，外加车厢拥挤异常且为敞蓬卡车，您只好在半道下车…… （十） 不知您是否记得1969年7月9日的夜晚，您我进行了一次推心置腹的长谈…… 我上山下乡不久，就处于吃苦挨饿的焦头烂额状态，没想到却招来月下老人：一位在当地颇有背景的女性，愿意与我“天长地久”。您看了“红娘”登门带来的照片并了解有关情况后便欣然同意，被我断然拒绝还特意跑到村里准备劝我答应暂且订婚，我便远走他乡让您扑了个空，您等待两天之后只得愤愤而归…… 您此次风尘仆仆地前来，是您连续给我两封来信未得到回复、在第三封来信中承诺不会“逼婚”我才答应与您见面…… 这天夜晚吃饭之后，在昏黄的油灯下，您告诉我，此次前来，主要是来接我回城过17周岁生日，别无他意。紧接着，您就说起之所以热衷这桩婚事，主要是母亲一直对我的艰难处境放心不下，一提起便流泪不止。考虑到女方品貌不错，且家境甚好，如能结此姻缘即可早日脱离如此困境。您还说道，此地山青水秀，民风淳朴，相比当今尔虞我诈的社会犹如世外桃源，如果我在此安家立业，您与母亲会立即举家迁来…… 我则说道，自从下到农村，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废物，因为什么农活都不会干，只会挨饿。我现在拼死拼活苦干连稀饭都喝不饱，怎能异想天开去成家养老婆孩子？只要没有离开这里，我就只会打一辈子光棍…… 您听毕便一声长叹，就神色凝重地对我提出三条忠告。您再三强调，根据当前社会现状，这是决定我未来人生能否平稳度过的基本前提。否则，我的个性将决定自己必定会遭受各种不测，甚至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一是不要再读书。您说我过于沉溺书本，思想活跃且口无遮拦，极易被心怀叵测的人抓住辫子被推向社会的反面。二是不要当干部。您说我个性倔犟，不善于见风看人说话，乃是官场第一大忌。最好学个木匠，凭一技之长安心养家；或者当邮差，即便是兵荒马乱也不会有“失业”之虞。三是不要娶城里姑娘。您说我脾气虽坏但对母亲还颇有孝心，如果娶城里姑娘可能会因瞧不起文化程度不高的母亲而影响家庭和睦，家不和则业不兴…… 写到此处，只能乞求您的在天之灵多多谅解，因为上述三条忠告我均未听从。个中原因，既有您当时极其担心年轻气盛的我会一步不慎重蹈您的覆辙而言不由衷的苦恼，也有我人生道路上一些身不由己的无奈。最重要的是，我们这个风云变幻的时代，毕竟是在艰难而缓慢地进步着…… （十一） 还不知您是否记得1969年12月25日的夜晚，我以一种无言的简单方式让您感受到儿子的一份赤诚之情…… 当时我作为民工，到星潭公社的大湾垅参加开渠工程。为了在新年前完成任务，我与村民们夜以继日地苦干了两个多月，肩膀磨破了几层皮，双手打了十几个血泡。然而由于在此能够吃饱肚子，我则乐此不疲。还曾创造在无菜的情况下一顿吃下2.75斤米饭的记录震惊整个工地，被村民们戏称为“大肚倌”……最让我得意的，是每天凭着一身力气可以同其他壮劳力一样挣10个工分，而不是在队里干农活只挣比妇女还低的5分工…… 正当我们圆满完成工程准备返村时，您突然让我喜出望外地来到我的身边。您告诉我是出差路过此地，顺便前来看看我。 吃罢晚饭之后，我发现您有些萎靡不振，呵欠一个接着一个，才知道您随身带的香烟已经抽完。尽管此时已夜幕降临，屋外寒风呼啸，我二话没说就急匆匆前往星潭，往返十几里为您买了两包“游泳”香烟。看您惬意地抽着烟，我的心中真的乐滋滋的…… 夜晚上床休息，当我熄灯脱衣钻进被子，就明显感觉到早已入睡的您的双脚尽管穿着袜子还是冰凉。没有多想，我就用胸膛贴近您的双脚，并用双臂抱住。谁知您并未睡着，马上将双脚挣开。我则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即再次紧紧抱住，任您如何试图挣开也不松手……慢慢地，我感觉到怀中的双脚开始暖和了…… 抱着，抱着，突然悲上心头，眼泪不禁湿了眼眶：爸，您怎么就老了…… （十二） 往事历历，父恩如山…… 忘不了1970年的9月，我终于返城当上葡萄糖厂的工人。此后尽管没有象同时进厂的年轻同事那样或幸运的以工代干，或干电工、车钳工等技术工种，我一直任劳任怨地干着主要是力气活的操作工，甚至是锅炉工、搬运工。并且每逢周日，经常主动到厂里加班加点……对此，您总是给我一些稍显啰嗦然但十分坚定的鼓励：我不会找关系帮你调换工作，你要自信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忘不了1971年的国庆之夜，我们葡萄糖厂文艺宣传队在人民会场参加文艺汇演，演出现代京剧《沙家浜》折子戏。当时的我被典型的赶鸭子上架，出演剧中的郭建光。登台之后，无意中我突然看见您坐在前排右侧，用手半遮住耳朵在认真观看……以致我差点乱了方寸，因为不久前您我在晚餐时还闹些不愉快，且我从未告知家中被逼参加文艺宣传之事，更不知您这张坐在前排的戏票从何而来。镇定之后一股暖流随之湧上心头：儿子再顽劣，父爱则永远相随…… （记得这张照片是在我进厂不久照的，您一不小心将嘴巴上面刮破一块，仍然去照相馆拍了照片。） 忘不了1971年的12月，您为了我的上进还施用了“激将法”。当时，读初中的勉勤光荣入团。那天共进晚餐时，您将这个消息告诉我：妹妹如此进步，哥哥如何打算？实话实说，这无疑对我是较大的刺激。尽管自进厂后年年被评为厂级先进生产者，然而我在要求进步方面的确是短板。我只好硬着头皮对您说道：我今天保证，力争三年内入团，五年内入党。您则毫不迟疑地接上一句：你今天总算是说了一句象模象样的“人话”，但要说话算话……（谢天谢地！后来命运让我实现了自己的诺言：1972年5月入团，1975年4月入党） 还忘不了…… （十三） 时光悠悠，岁月无情。尽管知道生老病死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我还是要诅咒罪恶的死神，竟然在您的生活正渐入佳境时，突如其来地吞噬了您不满48年的血肉之躯！ 1971年12月下旬，久未见面的大伯从武汉前来团聚。欢聚之中，才有了您们兄弟姐妹五人的唯一合影。然而悲哀的是，您竟然没有活着亲眼看到这张照片！ （这是您与家人唯一的合影照片，遗憾的是您在六天后就骤逝未亲眼看到照片。） 1972年元旦，您参加单位的团聚之后便感身体不适，住进了医院。次日我下班之后，便赶到医院看望。看到您安静的躺在病床上睡着，气色尚好。从守候在病房的母亲口中，也认为没有大碍。因为第二天要上早班，我没有叫醒您便匆匆返回厂里。不料只过半个多小时，您的病情突然恶化，心脏停止了跳动…… 此时陪伴着您的，只有与您同舟共济的母亲。 当我气喘吁吁地跑到您的单位，惊恐地看到您的遗体，不禁失声痛哭。转头看到早已哭得声嘶力竭的母亲，便一下子跪到她的面前，与母亲抱头大哭：怎么天一下子就这样塌了？！ 毫无疑问，您的突然去世，对整个家庭犹如天崩地裂一般的打击，尤其是经济生活影响最大。在葬礼上入棺时，我流着热泪亲吻着您冰凉的脸颊告别，并立下“奉母携妹承父志”的誓言…… （十四） “家祭无忘告乃翁”，一晃眼，半个多世纪就过去了，人世间早已是天翻地覆。为避免影响心情，此时我不想跟您聊眼前这个令人闹心的物欲横流甚至腥风血雨的世界，只想唠唠我们家中之事…… 母亲在您过世后还苦过一段日子，主要是为我和勉勤的成家立业、生男育女而辛劳。也不知是不是天意，您与母亲同生在九月，又同殁于冬月。1989年12月，老人家终因在幼时就罹患的哮喘引起心衰魂归天国。我遵嘱护送母亲遗体返回家乡，为俩老合茔立碑……聊以自慰的是，因为我与勉勤的孝顺，母亲的晚年生活还是幸福的，生前常常乐不可支地一口一声的叙说“值得”…… 总认定是您们前辈吃了好多的苦而积德，让我这一生老是走运：走运入党，紧接着走运带薪上武汉大学，大学毕业又走运重新分配到省直机关，刚过而立之年则被破格提拔……这些年我履职在湖北、四川、江西、浙江四省，尽管步步坎坷，但也处处精彩：一是任凭工作怎么繁杂艰难也始终保持着生理与心理的健康，活得格外的阳光灿烂；二是所到之处，都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干些可圈可点的实事；三是在曾经工作、生活过的地方（超过一年以上的正好10个），结识了许多真诚可亲的朋友……退休之后，我则在杭州颐养天年。如果借用母亲的一个用词，我这一生真是“值得”，即所走过的路途、见过的风景、做过的事情以及结识的朋友，都具有足足的“含金量”而值得回味。尽管有少许遗憾，您有两个孙女：大孙女已在北京成家立业，且有一儿一女凑个“好”字之家；小孙女尚未成家陪着我住在杭州…… 勉勤在您去世不久便女承父业顶职，成家立业之后还幸运的继承了家族的双胞胎基因，为您添了一对双胞胎外孙女。这对孩子好生了得竟然是学霸，同时考取了武汉名牌大学的硕士研究生。现在她俩在武汉也家成业就，且有了自己的孩子，勉勤则跟随两个女儿定居在汉…… 自您过世以后，大伯、三叔与小姑在1990年2月、2014年10月与去年的8月相继驾鹤西去，现在唯有年逾九旬的大姑健在。她与姑父定居咸宁温泉，尚能生活自理……向您报告，对于这些长辈，我颇有孝心。生前常探望，清明必祭奠。除了大伯辞世当时我身置远安因公务缠身实在无法送葬之外，三叔、小姑还有大妈过世我都是守灵通宵……此外，除了履职在川路途遥远、交通实在不变，我安家南昌、杭州之后，都特意邀请长辈们“组团”光临家中作客…… （十五） 此时此刻，如果上天能给我一只阿拉丁神灯，好想您能光临杭州，就像当年您扛着网搭带着年少的我赴城外到处打鱼摸虾一样，我驾车陪您四处走走看看，逛逛美丽的西湖；好想请您来家中客厅坐坐，为您泡一杯龙井，点上一支香烟，陪着您一边品味闲适，一边欣赏窗外河边的柳暗花明，白鹭翻飞；好想亲手炒几个您酷爱的小莱，斟一杯好酒，推杯换盏之间向您倾诉这满腹的心里话…… 好想……好想…… 悲哀的是，这一切，只有可能是在梦中！ （这张照片也是您去世前不久照的，是您留存的第5张照片，已作为您墓碑上的遗像。我现在梦见您，常常是这副表情。） 尽管岁月流逝已五十多个春秋，我的内心深处思念您还有母亲的情感似乎与日俱增，甚至有几次在睡梦中哭醒……尤其是人到暮年，更倍感失去双亲的痛苦，还有一种极深沉的孤独感。说句真心话：儿子好想您们！ 我清楚，任凭千思万想，千言万语，也无法完全表达内心的真实情感。我只有按照您们的意愿，陪同晚辈一边过好自己的未来生活，一边为社会做些力所能及的贡献，才是对俩老最好的纪念与感恩。 虽然您与母亲没有为儿女留下什么钱财，却为我们留下一笔受益无穷的精神财富：善良、正直、勤奋、外加些许敦厚，还有面对艰难困苦的不屈坚韧！这一切，都已深深地渗透进我们的灵魂与骨髓。我与勉勤之所以有今天，就源于您们的言传身教树立了良好家风。您与母亲的耳濡目染，让我们清醒的认识到人生的意义：作为自然人，理应履行繁衍后代进行血脉传承的本能；而作为社会人，则应将树立良好家风为标志的文明传承作为义不容辞的责任…… 写到此处，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絮絮叨叨，也不知道您是否惊奇往日与您相处话语不多的儿子，今天则是典型的“树老根多，人老话多”。然而跟您说句实在话，此时我的内心真的畅快了许多…… 在您的冥寿百岁生日之际，让我衷心祈愿：愿这个世界真的有天堂！愿您与母亲的在天之灵安好！吉祥！期待您们今后与我在梦中多多相会，更期待我在百年之后能与俩老团聚。还有，也期待您到时能当面如此夸我一句：“好小子，这篇文章写得还行”……（请别怪我最后画蛇添足。我一直钦佩您的一笔好字以及文采，然而您只是在文革期间背后对母亲夸过我的文章……） 2024年10月9日—11日写于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