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兰棱河（散文故事）

君中震子

自古男女爱情，不是轰轰烈烈，令人荡气回肠；就是甜蜜要死，令人羡慕不已。或者是凄婉难续，令人感叹惋惜；或是悔恨成仇，令人无语。其中的是是非非，天缘地线，孰是孰非，谁又能说得清？ ——— 珺中震子 奚桂媛出生于兰棱河边的图嘎乡，刚来世上时，差一点儿小命不保。奚家已有六个孩子，生活困顿不堪，再添人口无疑雪上加霜。奚父是图嘎乡二大队的队长，平时死要面子，这次却没了主意。两口子思量再三，竟决定把婴儿放猪圈去，死活由老天定夺。待天色完全黑下来，孩子们都已睡熟，奚父战战兢兢地把那襁褓放在自家的猪圈里。他慌慌张张回到屋内，心还扑通扑通地跳。他十分清楚，婴儿放那结果只能有一个。奚母抹着泪，在无声地哭泣。初冬的夜晚，奚父母傻傻地蜷缩在炕头，屋内只能听到炕上孩子们的鼾声。突然，屋外风声骤起。接着，竟有一股邪风，从门槛下窟窿钻进屋来。那邪风在屋内转着圈儿，把炕炉里的灰都卷了出来。两人顿时一惊，闻到了一股烟灰味。奚父揉揉眼，突然感觉心像针扎似地痛。他浑身打一个激灵，好像想到了什么。他迅速跳下炕，冲进房外猪圈，赶紧把婴儿抱了回来。奚父母相当迷信，觉得这是老天要惩罚她们，给她们的善意提醒。从此，无论多苦多累，奚父母对这个老闺女，格外精心养护。在整个图嘎乡，没有不知道奚队长家这个宝贝。奚桂媛从小聪明伶俐、俊俏可爱。奚父有空儿就抱着她，从图嘎东走到图嘎西，享受着村民夸赞的喜悦。奚桂媛在乡中心校一直读完初中，许多女孩子都不念书了，但奚父毫不犹豫地又把女儿送去了县三中。乡里人很不解，见面就说：“奚队长，家里都那么难了，女孩子家早晚嫁人，让她读那么多书干嘛？”奚父反驳道：“难，有什么难的？再说了，女孩子咋了，照样能顶半边天。” 奚桂媛快毕业那年，全县组织联考，让她出了大名，她考了个第一名。这招来好多同学嫉妒，学习好也就算了，怎么长得还貌若天仙？奚队长知道后，兴奋得在乡里游走了一天。县一中学霸武友德，获联考第二名。他浓眉大眼，长相酷似电影演员孙道临，私底下同学都称他“武道临”。他对三中拿第一很不服，一直想见识一下奚桂媛。巧了，县里为这次联考，开了一个表彰会。表彰联考前三名和进步幅度大的同学，结果把第一和第二的证书发串了。会后，武友德主动来找奚桂媛。因为不熟，让奚桂媛十分拘谨。武友德直直地盯着奚桂媛，瞬间奚桂媛的脸莫名地红。武友德一时竟没了脾气，那份傲骄被奚桂媛的娇美彻底碾压。奚桂媛不敢再看武友德，迅速换过证书，满脸通红地转身跑了。从此，武友德时不时就会想人家，却不敢有一点表露。高考结果很快出来了，奚桂媛没考好，被录取到市师范专科学校。武友德考进了省师范大学。奚桂媛去师专有三百多公里，虽说不远但交通十分不便。从图嘎乡出来，到兰棱河坐船走十几公里水路，再走近几十公里土路到县城，然后坐火车到师专所在市。奚桂媛被大哥一直送到县城，第二天自己坐火车到学校。这天一早，奚桂媛刚到班级，有同学喊：“奚桂媛！有你的信。”奚桂媛惊喜，以为是家里来信了。忙把信接过来，一看信封落款是**师范大学，心“怦怦”有些跳。偷瞄了一下周围，好像没有同学注意她。这时上课钟声又响了，她没敢打开信。一直等到上午最后一节课上完，她揣好信，没去吃饭，而是直接跑到厕所小隔间，偷偷把信打开。“尊敬的奚桂媛同学：您好！经多方打听，知道您没在省城读书，很为您惋惜。自那次发奖会相识后，我很佩服您。您是我学习的榜样。……”整封信，一口一个“您”，很真诚。看落款果然是武友德，她有些莫名的惊喜。 其实，奚桂媛对武友德的印象还挺深的。但知道人家条件好，他能来信，虽说挺激动的，但也不敢多想，就没有急着回信。武友德等不到奚桂媛的回信，却不淡定了，十分忐忑不安。他愁思苦想等了有十多天，终于鼓足勇气又给奚桂媛写了第二封信。“尊敬的桂媛同学：您好！上次给您的信，不知道您收到了没有？您现在的情况怎么样？很是惦记……。”奚桂媛打开信看到这，脸忽的一下莫名地红了。她内心既激动又害羞，这个武友德让她有种特殊的心动。几天后，奚桂媛给他回了一封信。大意是：两封信我都收到，谢谢关心，并介绍了自己的情况，等等。武友德收到奚桂媛的信之后，欣喜若狂，几乎一夜没合眼。他一遍遍默忆着信上那灵动秀美的字迹，心醉神迷亲切无比，幸福滋味无法形容。就这样，两人开始了频繁地书信往来。互相鼓励，谈理想，憧憬着美好未来。时间很快就到了寒假。当时，国家正在搞备战“深挖洞、广积粮”，国际形势紧张。奚桂媛每次出行，让家里总是提心吊胆。大哥提前到县城，来接妹妹。第二天，他们搭一段马车。兰棱河这段冰路，是走回来的。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奚桂媛的手、脚全冻伤了。奚桂媛和武友德，各自待在家中，他（她）们没有机会也不敢私下见面。这边，乡亲们来串门说：“一个女孩子，去那么个地方念书，遭那罪有什么用？”。奚父这次没有反驳，默不作声。一天，奚桂媛的二姨突然来家。“乡放映队放映员王子贵，相中咱家老闺女了。托人找到了我，让我给说媒。人家是吃红本的，他爸是副乡长。”二姨急切地说。“咱桂媛还小，将来大学毕业就进城吃红本，先不忙找对象。”奚父一边往火炉里添玉米瓤子，一边说。“姐夫，你死脑筋。一个姑娘家，书念啥样不都得嫁人，多好也是白养活。”“什么叫白养活？咱桂媛毕业就是国家干部。那是奚家的荣耀！”“姐夫，女大不中留，家长不早给张罗对象就是没正事！有你后悔的。”奚父有些不愿听，奚母在炕上纳鞋底子不说话。不管二姨怎么说，奚父就是不答应。奚桂媛从心底感激父亲，她现在谁都不想嫁。 假期很快过去了，大哥又把妹妹送到县城，告诉她暑假争取找伴儿自己回。奚桂媛到校后，急如星火般跑到校收发室，一封封翻看桌上那一堆信件。果然，有她两封来信，都是来自省城师范大学的。她做贼似地找个僻静处，急不可待将信打开。“桂媛:见字如面，……。”两封信，几乎全是表达离别相思之苦。奚桂媛既欣喜又感动，脸一阵阵地烧，竟忘了寒冷。回到宿舍，又偷偷一遍遍地看。次日，给武友德回了信。整整一个学期，两个人频频书信往来，互述衷肠，情深似海，享受爱情的甜蜜。很快又到了暑假，奚桂媛约上一位女同学，顺路一直到县城。分手后，从县城她好不容易又搭上去临乡的马车，在兰棱河下段过桥到临乡。这里距图嘎乡还有二十多里路，她只能步行了。7月的东北大地，到处是玉米青纱帐。夏季天长，她走得满天是汗。这时还有三里多路，太阳只剩一杆子高，奚桂媛不自觉又加快了脚步。突然，奚桂媛感到脖子一紧，一个男子从玉米地里窜出，一手就兜住她的脖子。“不许动！”“啊！干什么！”她本能地大喊一声。“不许喊，再喊我要你命！”男子恶狠狠地低声道，边说边把她往玉米地拖。待拖到玉米地里有十多步远，那歹徒一把将她推倒在地。奚桂媛知道，这下完了，遇到流氓了。看青员李海正在附近巡逻，突然听到女人一声怪喊，他感觉不对劲儿，急速跑了过来。“谁？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玉米叶子哗啦声和喊声逼近，歹徒知道有人来了，迅速爬起来撒腿就跑。看青员把奚桂媛救了，再晚一步，出大事了。奚桂媛回到家，仍惊魂未定，三天不吃不喝，这事对她打击太大了。奚家人不知发生了什么，问她也不说。奚父母似乎意识到了，不再问。快开学了，奚父在亲友们的极力鼓动下，觉得女孩子在外这样下去，容易出大事。就决定不让奚桂媛念书了，奚桂媛竟然也没太反对，退学了。奚桂媛在乡里，算是唯一有文化的人，很快乡里就聘她为中心校民办教师。她好像什么都会，什么科都教，她感觉这样也挺好。她不再给武友德去信，她觉得自己已经配不上人家了。武友德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一封封给她去信。可每封信都如同石沉大海，毫无音信。他不知道奚桂媛这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煎熬之下，他谎称家里有急事，和学校请假回家。 武友德到家后，从同学那里，知道了奚桂媛的情况。他想去见奚桂媛，父母同意了。这天，奚桂媛上完课。院子里有老师叫住她：“奚老师，有一个小伙找您，在办公室等你半天了。”“谁呀？”“不认识。像是城里人，长得可帅了。”奚桂媛有些不好意思，猜想十有八九是他。她心怦怦直跳，既期待又有些惶恐不安。当她开门见到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时，她强压抑住内心的激动。他穿件笔挺稍旧些的中山服，看上去比以前还干练帅气。武友德看到了朝思暮想的心上人，顿时心中涌动难以言喻的喜悦，仿佛整个世界瞬间都变得明亮起来。两个人对视着，似乎时间都停止了流逝，谁也不说话。办公室内的几位教师，也都看呆了。两个人肩并肩漫步在兰棱河畔，袅袅垂柳，迎风拂面。她们陶醉在乡野初秋的殷实中，听着远处的狗叫和鹅鸣，享受着那份甜蜜和幸福。“你可把我吓坏了，干嘛不告诉我？”他用臂碰着她的肩，问道。“我退学了，配不上你。”“你怎么这么想，我根本不在乎。你是我的唯一，没有你我活着都没有意义。”“快别这么说，我…”她急忙侧过身说。“我什么，我不能没有你。”说完，武友德竟一把将手搂在奚桂媛的后腰上。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奚桂媛有些紧张。但她挣扎无力，脸一红，就势将头靠在他的身上。瞬间，她也感到这个世界无比的温暖。武友德回校后，两人又开始了往日的鸿雁传书。奚桂媛把每月微薄工资寄给心上人，鼓励他好好读书。武友德心像长草一般，他下定决心，待放寒假就去奚家正式求婚。寒假，武父带着武友德、武友德妹妹和聘礼，来图嘎乡向奚家求婚。双方父母早知两人暗地交往，两家人当然都是欢天喜地。武家还提出能不能在今年春节前，就把婚事办了。奚父想想说：“结婚我不反对，就是觉得友德还没有毕业，结婚怕影响了学业。”武父说：“那也成，友德还有半年就毕业了，待毕业工作定下，结婚也不迟。”双方愉快地达成了协议，皆大欢喜不提。武友德毕业了，他很优秀被留校了。武奚两家商定，年底给两人办婚礼。 正当两人沉浸在幸福和憧憬未来无限美好之时。席卷全国的“文化大革命”爆发，武友德因出身地主，被揪出批斗。图嘎乡革委会知道后，要求奚桂媛必须和武友德断绝来往，解除恋爱关系。还要求，奚家也必须与武友德划清界限。否则，奚桂媛和奚队长都要被连累挨批斗。奚桂媛宁死不同意，斩钉折铁地说：“要死要活，我都跟他一起去承受！”这下奚队长又没了主张，不知如何是好。没过几日，乡革委会主任找到他。“你家桂媛不想划清界限，学校只能开除她了。你的队长也不能当了。你们先在家反省交代问题，回头还要接受批斗。”奚桂媛被开除回家，她一肚子委屈不知向谁诉说。奚队长却窝一肚子火，他觉得不值，毕竟两人还没有结婚。她想劝桂媛，又怕她接受不了。没几天，乡里就贴出了大字报，题目显赫“打倒地主分子相好奚桂媛！”“打倒阶级敌人死不改悔的奚桂媛！”奚桂媛一家陷入极度恐慌中，奚桂媛却不承认自己有错。一天，合作社张主任把奚父叫去，十分严肃地说：“奚大哥，学校学生要批斗你和桂媛，你们可要想好！”奚父回到家“桂媛，你一个姑娘家，为这事挨批斗，以后还怎么做人。你和友德还没有结婚，你不为自己想，也要替你爸想想吧。”奚桂媛心里很烦，她自己无所谓，可家里怎么办？她有些犹豫。奚父叹了口气哀求道：“桂媛，爸知道你非友德不嫁，友德是好孩子，爸永远支持你们。不过，眼下这情况你也知道。要不这样，你暂时答应解除恋爱关系，躲过这一时，缓一缓再说。”奚父说完竟然哭了。奚桂媛更是梨花带雨，哭得稀里哗啦。奚桂媛勉强答应了，她不想因她连累家人，特别是连累她爸。奚桂媛违心地给武友德去了一封信，明确表示解除两人恋爱关系，今后不再来往。内心却说：友德坚持住，我永远等你。很快，武友德就回信了，痛苦而违心地表示同意。他不想因为自己连累奚家和他的心上人。两人从此停止了书信往来，终止了恋爱关系。奚桂媛每天生活在极度痛苦之中，她变得沉默寡言。到了年底，武友德妹妹突然来到奚家，给奚桂媛又带来一个晴天霹雳。武妹妹哽咽地说：“我哥在大学，整天挨批斗。前几天不堪忍受，卧轨自杀了。”奚桂媛听到这个噩耗，悲痛欲绝。从此，她一蹶不振，精神恍惚，似疯非疯。奚家，没了往日的温馨。奚桂媛每次回家，进屋从来不用手开门，总是一脚把门踢开。晚上，她很晚都不睡觉。每次睡前，她都抓两把灶坑灰，在褥子边洒上一圈。然后，自己蹦到圈里，口里不停地叨叨：“看你哪儿跑！看你哪儿跑！”家人看着惊恐，也不敢说什么。奚桂媛洗脸从来不用井水，总是用河水。隔几天去兰棱河边，拎一桶河水回来，把河水倒进罐子里，再把罐子放到地柜里。洗脸的时候，她把地柜打开，把头伸进地柜里，就那么撅着屁股洗脸。有时，她会把一袋子书信，一股脑儿全倒到炕上，一封一封地看。看不出来，她是高兴还是悲伤。 这期间，家里给她介绍好几个对象，都没有成。在她的心里，那个男人挥之不去。一晃，奚桂媛三十八岁了。她整天疯疯癫癫，经常遭一些熊孩子追赶嘲弄，奚父母十分犯愁。奚母身体一天比一天差，已经卧炕不起。这天，乡里来一位先生，就请来给奚母看病。奚母吃了先生开的药，竟然能下炕了，奚家挺感激。先生姓邓，其貌不扬。他结过婚，有两个女儿都出嫁了。他现孤身一人，比奚桂媛大十一岁。邓先生看上了奚桂媛，找人说媒，奚家思前想后同意了。奚桂媛已经没有意见了，好像这事与她无关。奚桂媛婚后，谈不上幸福。跟着邓先生东奔西走，最后流落到一个小山村，生了两个孩子。奚桂媛不论走到哪，她那个大书信袋子，都一直保存着。这年秋，奚桂媛上山采蘑菇，回来时迷了路。不巧，撞上了一只黑瞎子。她惊恐万状，没跑几步绊倒了，黑瞎子追了上来。她吓得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黑瞎子用嘴拱她，用脚踩她，她忍着。黑瞎子又用舌一口一口舔她的屁股，一股强烈的刺痛传遍全身。她似乎一下清醒了，知道必须忍着，她咬牙没有叫出声。黑瞎子用掌不断地扒拉她的身体，她装死。后来，黑瞎子不知为什么走了。但她的屁股被舔去了一大块肉，鲜血把裤子全染透了，她晕死了过去。正巧同村两位采蘑菇的老乡碰见，把她救了回来。她在炕上躺了两个多月，每天邓先生给她烀着自制的药。后来总算好了，可从此屁股后没了一大块肉，留下很大一块疤。此后，她好像变了一个人。不再疯疯癫癫，而是变成了沉默不语。她见邓先生尤其不顺眼，有时脾气上来就拼命摔东西。邓先生无奈，借口出去看病为由，竟常年不归。奚桂媛和两个孩子艰难度日，生活十分狼狈。后来，家里人惦记，派大哥千里迢迢找来。大哥看到妹妹如此惨状，毅然决定把妹妹和两个孩子带回图嘎乡。 这年初春，武友德的妹妹骑着自行车突然来访。武妹妹看到奚桂媛不到五十的年龄，竟满天白发，感慨万千。“奚姐，您受苦了。”奚桂媛目光呆滞“你是谁呀？”“我是武友德妹妹呀，武友德是我哥。”“哦，友德？他还好吗？”“我哥受了很多委屈，受了很多苦。没想到，奚姐你也过得不好。”武妹妹问这问那，聊了一上午才走。武妹妹走后，奚桂媛突然醒悟，精神好像瞬间又正常了。她不顾一切冲了出去，想问问武妹妹是不是他哥还活着，为什么不来找她？可武妹妹已经走远，撵不上了。奚桂媛坐在院子里，嚎啕大哭。奚桂媛又疯了。她整天满地倒那些书信，一封封地看。有时在沉默中，突然狂笑不止。这天一早，奚桂媛穿上干净衣服，一个人来到兰棱河边。她站在柳树下，抚摸那翠绿柔软的柳枝，目光呆滞地望着兰棱河水。足足过了有十几分钟，她好像一下子没有了痛苦，轻松地一步步向兰棱河中央走去。后记：武友德1968年被下发西北农村劳动改造，1974年和当地农家姑娘结婚，育有两女一男。1978年落实政策平反，恢复省师范大学工作。后大学教授、系主任，原校退休。 2024.10.2于东北照片来源于网络，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