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教授(二)

宋胜生

黄侃在北大任教,时间不长就声名大噪。开始,在师生中流传的是不怕杀头,敢于以身殉道、到监狱里去陪伴老师章太炎。到1915年8月,因由杨度、孙毓筠、严复、刘师培、李燮和、胡瑛等六人发起组织“筹安会”,拥护袁世凯称帝,黄侃坚决站出来进行反对。大家觉得黄侃完全是一个传奇式的人物,说他只知道捍卫真理,捍卫正义,根本把个人利益、个人生死置之度外。对他非常敬佩,非常仰慕。<br><br> 在进行教学时,因为黄侃学识渊博,语言诙谐,深入浅出,方法灵活,备受学生欢迎。据北大受业学生回忆,每次讲课、听课人数总是由少到多,有时讲堂内坐不下,就有人站在门外、窗子外,他们有别科的学生,有不同年级的学生,甚至还有在本校任课的教师。<br><br> 总结黄侃在北大五年的教学工作情况,突出表现了如下特点:<br><br> (一)自编讲章,坚持把自己的科研成果融注于讲章之内。北大安排黄侃的课程为《辞章学》和《中国文学史》。他对学生讲课,不是就教本讲教本,照本宣科,而是为讲授好课程,倾注了自己的大量心血,围绕课题,博览群书,扬其所当扬,弃其所当弃,“言必有中,切理厌心”。使学生弄懂一个问题,同时弄懂了多个可题,读通了一本书,同时读通了多本书。触类旁通,深而且博。这里以他讲授刘勰《文心雕龙》(以下简称《札心》)为例。为了教好这门课,他对《文心雕龙》作了极为刻苦而深人的研究。刘著凡50篇,黄侃就其中31篇,依刘著篇目次第写成札记。或注或议,他的许多重要学术观点就贯彻在他的评议当中。<br><br> 真正来讲,黄侃做到这一点是很不容易的。我们知道,黄侃所处的时代,主要是三种文学势力影响着文坛:一是桐城派的余焰,代表人物主要有林纾、姚永朴、姚永概兄弟等;一是以章太炎为代表的朴学家文派;再就是清代阮元所创立,又由刘师培所继承的骈文派(又称《文选》派)。三派之中,黄侃与后两派的关系十分密切,这两派的代表人物,黄侃都曾以师礼事之。<br><br> 在这三派中,章、阮二派是针锋相对的,刘师培和阮元同为仪征人,学术观点有其不可分割的深厚根源。黄侃的文学思想,又深受刘、阮氏的影响。所以黄侃在持论方面,本着独立思考、坚持真理的原则,既没有一味维护章师观点,也没有内其章帅有说在先而不敢陈一已之见。虽然黄侃持论有其不可避免的局限性,但总的来说,是比较客观公正的,是很有创见的。下面将分别加以述说:<br><br> 一是黄侃《札记》着意阐发了刘勰的崇自然、贵变通的文艺思想。《札记》云:“按彦和之意,以为文章本由自然生,故篇中数言自然。…...盖人有思心,即有言语;既有言语,即有文章。言语以表思心,文章以代言语,唯圣人为能尽文之妙。所谓道者,如此而已,此与后世言文以载道者截然不同。”本来在刘勰那里,自然之道与儒家之道是兼而有之的,但黄侃有意突出自然之道,而淡化儒家之道。他强调说,“物理无穷,非言不显,非文不传。故所传之道,即万物之情,人伦之传,无小无大,靡不并包。”即认为文章的作用,是使自然的、大大小小的“物理”、“人伦”明显起来,传播下去。而宋代以来朱、程理学家的所谓道,乃是能派生万事万物之“理”,作文只会“玩物丧志”,“文工则害道”(《程氏遗书》卷十八)。这不仅把文变成了道的附庸,且极尽轻蔑鄙薄之能事,在文、道问题上,显示了道学家与古文家迥然相异的立场。唐宋韩、柳、欧、苏等古文家,一般都提倡文道并重,而且其侧重又往往更在文上。到桐成方苞等则袭用宋代理学家的口气,开始批评唐宋八家只知为文而不知道,显示了在道德关系上接近朱程理学的倾向。作为一位不满封建制度,曾积极参与反清运动的民主主义革命者,他怎能容忍呢?为此,在他阐发“自然之道”的同时,对桐城派以维护封建正统为宗旨的文以载道说进行了猛烈的批判。他在《原道》篇札记中尖锐地指出:<br><br> 今日文以载道,则未知所载者即此万物之所由然乎?抑别有所谓一家之道乎?…...今置一理以为道,而曰文非此不可作,非独昧于语言之本,其亦胶滞而罕通矣。察其表则为谖言,察其里初无胜义,使文章之事,愈痟愈削,浸成为一种枯槁之形,而世之为文者,亦不复撢究学术,研寻真知,而惟此窾言之尚,然则阶之厉者,非文以载道之说而又谁乎?<br><br> 显然,在辛亥革命之后,像黄侃这样批判理学家的形而上学的文学观,是具有进步意义的。<br><br> 二是由宗自然之道出发,也就必然强调重视客观之境。《札记》对刘勰的《神与物游》作了较多发挥,认为“必令心境相得,见相交融”,才会有好文章。具体讲到文学的发生、发展、演变的规律时,《札记》总是紧扣自然,从而肯定民间歌谣的作用,肯定文人创作的贡献;在讲到诗文的创作时,总是不离“时序”与“物色”,如:李都尉、班婕妤,“感物”而“兴歌”;郭景纯“遭遇艰险”,“故能假玄言以写中情”;张衡左思,“叙述都邑”之赋,非“理资实事”而不成;至于“论议之文”,黄侃认为“无一字可以凌虚构造”。将自然,将人类社会生活放在第一位,这是道即自然的立足点。这也是把自然视为文学的源头和活水的思想。<br><br> 三是《札记》强调艺术之美有赖于创作之巧。黄侃说:“天籁所激,非无殊响,以不合度而听者告劳。”文学由自然而生,但自然并不等于文学,文学还有“定法”、有“规矩”,所以还要术。“是知术之于文,等于规矩之于工师,节奏之于蒙叟。岂有不先晓解而可率尔操觚者?”“虽无术者未尝无暗合之时,而有术者则易收具美之绩。”即认为文学要求人们注意艺术修养,讲求艺术技巧,这样才能创造出源于自然而又高于自然的作品。<br><br>  黄侃对于文学史上的各家各派、各种风格,是讲兼容和“通变”的,对于刘勰所列的“八体”(即典雅、远奥、精约、显附、繁缛、壮丽、新奇、轻靡八种风格)亦认为不能有所轩轾,故称“八体虽殊,会通合数,得其环中,则辐凑相成”,反对以“载道”与否作为标准的“胶柱锲舟之见”。他尤其突出地批判了有德必有文、以理学家言为“至文”的偏见和倒见,他说,“人情万端,文体亦多迁变。拘者或定一文而定人品,则其说又疐碍而不通。其倒置之甚,则谓名德大贤,文宜则效;神奸巨憝,文宜捐弃。是则刘歆《移让太常》必不如茂叔《通书》、横渠《西铭》美;而宋明语录其可模式等于九流之书也,是岂通论乎?”黄侃的这些文学观点不仅只有思想解放的意味,无疑是向政治、伦理本位观念的挑战;而且说明他尊重文学的规律和评判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