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之凉

梨花带雨

<p class="ql-block"> 秋 之 凉</p><p class="ql-block"> 这是一段关于关于秋天的记忆,这是一段关于儿时在他乡秋天的记忆。</p><p class="ql-block"> 那年大水,夏尾秋头,我们家作为灾民被安置在天门渔薪灰埠头。村子不算太大,后面是不小的树林,前面是庄稼地。东家三口人,吃斋念佛的老婆婆,新寡的儿媳(我们以后叫少婆婆)和已到成家年龄而尚未成家的孙子。东家房子很大,加住母亲弟弟妹妹和我,屋里也不显拥挤。</p><p class="ql-block"> 作为小学教师的父亲,被抽调到区里协助安置转移的灾民,发放粮票救济款和救灾物质,很少回来。母亲带着我们三个出门在外,日子会有些难,特别是妹妹还在生病。</p><p class="ql-block"> 妹妹拉痢疾,先是拉水,后来拉血带花脓,还伴随着发烧,母亲说秋天痢疾最不好办。一天比一天拉得厉害,一天比一天瘦,眼睛灰蒙蒙的,头发逐渐脱落,细长脖子上几根青筋支撑着萝卜头样的脑袋,看着让人心酸。夜晚睡不安生哼唧哭叫,母亲怕打扰东家,有时就试图用毛巾捂一捂她的嘴,结果哭得更凶,到头来妹妹一脸泪水,母亲一脸泪水。</p><p class="ql-block"> 早先出门的时候,有些见识的母亲把一块腊肉皮列入到了为数不多的可带物品中,用它煨水是治痢疾的偏方。因碍于老婆婆是吃斋的,母亲一直没走这步棋。要知道肉皮也是大荤,而荤腥是吃斋人的大忌,何况还要向她们借小罐子来煨,不是太岁爷头上动土。眼下妹妹命悬一线,母亲豁出去了。她把少婆婆请到我们住的房间,低述了妹妹的病情,说了下一步的打算,千哀万告,明大义的少婆婆最终点头同意了,还叮嘱母亲尽量避开老婆婆,最好是趁她睡觉的时候。</p><p class="ql-block"> 肉皮的香味到底还是出卖了母亲和少婆婆。老婆婆从她的房间里出来,循香来到灶间,看见了灶口的小罐子,拐杖在地上捣得咚咚响,高骂着,孽障啊,孽障啊!母亲和少婆婆知道出事了,急忙跑到灶间。少婆婆一把抓住老婆婆的拐杖,双膝跪落,哀告道:姆妈,这事要怪都怪我,要打要骂由着您,但这小罐子不能动。那腊肉皮水是救小女娃命的,要打坏了小灌,您这些年的佛算是白念了,斋算是枉吃了。话音不高,喝止力却强。老婆婆手渐渐放下,转过身朝房里走,拐杖在地上捣着,嘴里仍然低骂着,孽障呀,孽障。</p><p class="ql-block"> 腊肉皮水奇迹般地救了妹妹,她慢慢开始吃点稀饭,脸上有了血色,嘴角还有了久违的笑意。母亲说,天要是凉快些,妹妹复原会更快。于是我就盼起风,因为起风了天就凉快了,妹妹复原就更快了。</p><p class="ql-block"> 盼着盼着,风起了,天慢慢凉快了,东家屋前枣树上的枣子也红了。</p><p class="ql-block"> 枣子长在树上,是东家的东西,别人家的东西再好也是不能动的,这是父母长期的教诫。要是风把枣子从树上吹落下来,滚下台坡,掉进草里,东家是不会要的,枣子就成了风送给我们的礼物。于是我更想着起风,夜里盼闻风声起,颗颗枣儿入梦来。</p><p class="ql-block"> 终于有了一夜的风。我和弟弟早早起来,台坡下草丛间捡到半荷包枣子。我们把最圆实红得最透的挑出来给妹妹煮水喝。喝着微甜的枣子水,妹妹高兴得咿咿呀呀,笑得像花一样绽放。</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少婆婆送来一小瓢红红的枣子给妹妹煮水喝,母亲连声道谢,接过枣子就像捧起一瓢红玛瑙。妹妹看着红生生的枣儿,高兴得舞动两只小胳膊,如迎食的幼鸟扑楞着双翅。少婆婆一把抱住妹妹在她脸蛋上亲了一口,眼角里闪烁着晶莹。</p><p class="ql-block"> 天一天比一天凉快,妹妹一天比一天活泼。因为生病,快两岁还站不稳,表达上也只停留在牙牙学语阶段;她头发如远看近无的春草,慢慢长了出来,坐在小竹椅上咿咿呀呀,如一只画眉在婉转。老婆婆从房间出来,坐在木椅子上,拐杖靠在怀里,眼睛似睁似闭。妹妹朝她不规则地舞动小手,嘴里咿咿呀呀更欢。老婆婆拿拐杖朝妹妹点了点,算是应和。她一定是在庆幸自己手下留情,才能在这个不小的屋子里再次听到“婉转”,好久好久未曾听到的。</p><p class="ql-block"> 天一天比一天凉快,树叶也如期缤纷下落了,母亲让我和弟弟到林子里扫落叶作柴烧。</p><p class="ql-block"> 林子好大,大到让我们无法弄明白到底有多大。树多,满眼都是;树高,昂着脖子看得颈子疼;树还粗,有的我们都不能合抱过来。还能看到松鼠,它骄傲地翘着尾巴,只肯跟我们打个照面,蹦蹦跳跳就没影了。林子鸟多,我都陌生。它们爱唱歌,高高低低的树枝就是戏台子。它们也会唱歌,唱起来甚至比我们家乡喜鹊的歌还动听。</p><p class="ql-block"> 我最喜欢的当然是树叶了,它们是大树给我的金色明信片,经由风的递送,飘飘洒洒来到我们身边。我和弟弟用竹耙子把它们聚拢,再用母亲准备的旧被单给打上包,好像满邮袋的明信片,让我们心花怒放。</p><p class="ql-block"> 树叶还要让太阳再照一照, 我们便把它们在东家台坡下的场地上铺展开来。啊,一片金黄,就像一篇平铺的金色童话,引人入胜。</p><p class="ql-block"> 什么时候老婆婆站在了大门口,看着那片金黄,眼神里露出少有的专注与和悦。是联想起耳垂上的金环,还是回想起当年那顶花轿上金黄色的流苏?这位枯寂少语的老人,内心深处或许也珍藏着一篇自己秘而不宣的金色童话。</p><p class="ql-block"> 天一天比一天凉快,父亲回来说我们就要回家了。果然通知就下来了,两天后撤离。</p><p class="ql-block"> 少婆婆的儿子准备了捆扎行李的带子绳子,他手巧力气还大,大包小包都整得方方正正,丢在地上能弹好高。老婆婆坐在木椅子上,眼睛似睁似闭,拐杖慢慢在地上划一横,好久后再划一竖,大概是在推算我们来她家的时长。</p><p class="ql-block"> 晚上,少婆婆如约来到我们住的房间,把一小袋粟米递给母亲,说是给妹妹煮粥吃,养肠胃。母亲接过来,顺手把一支准备好的银簪子插在了她有些颁白的发髻上。少婆婆要推辞,母亲抓住她的双手哽咽地叫了一声,恩人那!</p><p class="ql-block"> 一夜秋风,让东家门前铺上一地的枣叶,勤快的少婆婆的儿子并没有如往常出门打扫,他在帮助我们打点最后的行囊。老婆婆在房里没出来,我们跟她告辞,也不吱声,一片沉寂。</p><p class="ql-block"> 少婆婆抱着妹妹,她儿子帮忙担着行李,我们走得很慢。快到村口我回过头,远远地看见老太太抱着拐杖面朝村口倚靠在大门上。一帧慈母盼归的油画。</p><p class="ql-block"> 2024、9、19</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