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娃

江陵z（周庆嘉）52214290

首次分享人生亲切的回忆 ——

此文选自我的《回忆录》，作于1993年。

九娃也是淳朴、憨厚、勤劳、豁达，乐于助人的华蓥山人。华蓥山，山美，人心更美。几十年过去了，我的朋友们，你们还好吗……

九娃

—《梦绕华蓥山》之三

每当我想起张家湾高高山，弯弯路，密密林的时候，总会想起九娃。

九娃年纪不到二十，一双黑乎乎圆溜溜的眼睛在沉默中滚动。刚插队时，我常去老青沟临时盖的草棚里看他舀草纸。舀草纸的工序复杂，初春伐竹，为防笋壳毛刺人，要用草绳扎紧衣领和袖口，钻进后山竹海，砍下大捆大捆的新生嫩竹，拖出竹林，然后像腌咸菜似的一层竹一层石灰浸泡在胡塘里。大半年后捞起来剁成短节，在石槽中碾成黄黄的纸浆，投入五尺长三尺宽的石槽，注入水，再用竹棍将纸浆掸散搅匀，捞去竹筋，才用竹帘没入石槽舀起来，一张张叠在厚木板上，叠到半人高，再盖一块厚木板，压上石头，把水榨干，最后由队上妇女一张张撕开，铺到地面或挂到竹竿上晾干，便是乡间搓捻子和迷信活动所用的草纸了。我目睹一世纪蔡伦发明的这原始造纸术真感新鲜，但也不免慨叹，村上只有九娃会舀纸，而且易于撕，纸张薄，过水均匀。因此他小小年纪便挣了一个尊号——“九师傅”。

舀纸是冬春农闲副业，九娃一双手整天在冰冷的水中泡得通红，终于裂开无数道皲口，绽出殷血的肉，每天挣到的工分却只几角钱。九娃爹早逝，娘改嫁他乡。他是跟着独眼外公张舀纸匠长大的，手艺也是跟外公学的。他小时跌了一跤，颈子受伤，缺医少药，长大成了偏颈，叫人看了难受。我学过点针灸术，想帮他校正，试了几次毫无效果，只好作罢。

张家湾的人会种又大又甜的红皮子萝卜，却从来不种菠菜。我爱吃菠菜，于是从重庆带去种子，没想到一次就试种成功，天天摘菠菜吃。九娃也向我要去一些种子撒在自留地里，初夏挑了满担“红嘴绿鹦哥”，去溪口镇卖，很受那边工人的欢迎，一下挣回十多元钱，当天买下酒，捉些鱼，硬要我去小酌一番。

风雨交加之夜，无论哪家小孩病了，只要喊一声，他就披蓑戴笠提着马灯溜天滑地去请医生。赶场天，哪家要抬猪去镇上卖，只要打声招呼，九娃就会找来绳子、杠子累得满头大汗，帮你套猪、抬猪。华蓥山有个习俗，凡是请人做活使力，事后总要请到家里吃顿饭，九娃帮了忙，却偏不受请，无论别人怎样恳切地拉他吃饭总是挣脱之后跑了。

队上为了给社员多发点现金，便在公路旁租了一眼窑烧砖。夏季，九娃纸棚正闲，队里抽他去窑上做砖，火红的太阳烘烤着大地，砖坯一块块做好，身上的皮却一层层晒脱。遇上雨就更苦不堪言，得赶紧用芭茅草扎成的草排把砖坯盖好。尽管如此，无情的斜风急雨常把砖坯一行行淋坏、冲垮，使他全功尽废。

队里也安排我上砖窑打杂，任务是烧窑时掏窑坑煤渣。闭窑时挑水灌窑田。九娃见我掏煤渣忙不赢，便脱光上衣，偏着颈，咬着牙，和我冒着灼人的窑火，拼命地把煤渣从热浪翻滚的窑坑里只顾往外掏。掏着掏着，掏把轰地一声燃起来了，他手脚麻利，赶忙舀水泼熄，煤灰、水雾混成一团，呛得人睁不开眼，喘不过气，几天后吐痰都是黑的。

山区夏夜的后半夜，冷风飕飕。我和九娃都没带衣服，只好一同坐在窑门口烤火。胸口烤焦了，背心却冰冷。然而最使我们担心的却是那说来就来的巴山雨。雨水在千沟万壑中奔突，雨中的人被呛得喘不过气来，路边的茅草棚飘摇在风声雨声中。

流年似水，转眼又是豆熟麦黄了。早上太阳红彤彤的，我托人给九娃带口信，请他来抢收自留地的麦子，两人干得正欢，忽然华蓥山那边飘来几朵乌云，雷声隆隆由远而近。我拼命割，九娃拼命用篾条捆，捆好就往屋里搬。把最后一捆搬进屋，瓢泼大雨就从天而降，万千雨点在院坝激起一层水雾，空气中弥漫着尘土的浊味和透人心脾的清凉。九娃那圆溜溜的眼睛突然对我一闪，像想起了什么，穿过茫茫大雨飞快向老青沟跑去。事后才知道，我请他抢收麦子那天，他正在翻盖自家的屋顶。瓦片揭开还没盖，就赶来了。回去一看，屋里像栽秧子，被子衣物粮食全湿透了，这事使我内疚了好久好久。

我离开张家湾前几个月，九娃正忙着筹办婚事，为了新盖一间小房，整个冬天就像小鸟营巢似的从华蓥山那边江北县，扛回一根又一根木料。由于过度劳累，一不小心，折了腰。依稀记得我去辞行时，一个十八、九岁，面罩淡淡愁容的山妹崽坐在床头给他喂药，听说那就是九娃未过门的女人。

　 改革开放十四年了，九师傅的腰想必早已康复了吧。他和山妹崽也一定早已结良缘，过着美满的生活了吧。因为我们大家都好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