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作者: 周能保</p><p class="ql-block">来到这个城市,住进这个小区,除了自己的孩子们,我身边都是陌生人,仇师傅是我入住小区后认识的第一人。</p><p class="ql-block">认识他是偶然中的必然,住进小区的当天晚上,可能是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我睡得很不踏实,天还未亮,就睁着眼睛醒在床上。天蒙蒙亮时,门口就有了“唰唰”的扫地声,睡不着,我索性起了床,打开门看个究竟。原来,那声音是由一个身着蓝色背心、背部印着“小区清洁”字样的人发出的。看见我走出门,他笑着和我打招呼:“你是新来的?”我微笑应着:“是的。”“好,好,好,欢迎!欢迎!”</p><p class="ql-block">说话间,他抬起胳膊肘向着我。我一愣,片刻明白他是要和我行“肘礼”。疫情期间,不便握手,外国元首见面也用这种礼节。但一个小区清洁工要和我行肘礼,我是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要不是反应快,也就失了礼。</p><p class="ql-block">晚上,我询问下班回家的孩子们,才知道他姓仇,具体叫什么名子,他们也不清楚。仇师傅大约六十多岁,个子不高,和我这个身高一米七五的人站在一起,他明显小了一号。他说话的声音有点沙哑,那带有浓厚的北方口音,发出的每句话,好像都是从嗓子眼里使劲推出来的。据仇师傅自己讲:他也是根正苗红,父亲是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的退役军人。可能是在部队里养成的那种直爽的性格,让父亲在文革期间吃了不少的苦头。一次,红卫兵要批斗父亲,父亲对那些扯着他不放的人说了一句:“毛主席说,陈毅同志是个好同志”。就是这一句触怒了那帮红卫兵,于是给父亲戴上了高帽子,拉出去游街。父亲成了反动派。</p><p class="ql-block">仇师傅共有兄弟姐妹五人,他在家排行老大,兄弟姐妹五人没有哪个特别有出息。平时各自忙着自己的生活,彼此之间来往自然就不多。原来他和妻子在街道一个大集体单位上班,可是自己偏偏继承了父亲那臭脾气,既不会媚上,更不会欺下,还常常对单位领导的一些做法提出不同意见,因此,他很不受领导待见,始终没有混出了什么名堂,到了单位要改制了,还是一个普通的职工。企业改制时他和妻子一商量,干脆买断,自谋职业。他先后干了不少行当,可惜,都没有干成气候。仇师傅和妻子育有一个女儿。那个时代谁敢多生,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大家都得相信“一个子女好,政府来养老”的号召。女儿已经成家立业,在社区上班,女婿在公交公司。两人也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就是一个普通的市民。</p><p class="ql-block">他和妻子退休工资加在一起有六千多,本来这样的收入,在这个城市过生活应该是衣食无忧。遗憾的是前些年体检,查出了他患有糖尿病。于是,通过女儿在社区工作的关系,做起了小区的清洁工,他盘算着,通过这些劳动来活动活动筋骨,起到锻炼身体的作用,还可以挣几个小钱补贴家用。</p><p class="ql-block">听说,仇师傅曾经闹过罢工。几年前,仇师傅曾找到楼栋长说:“小区两个单元六层楼高,每天爬上爬下好几回,我实在受不了,你另请人吧。”楼栋长原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谁知仇师傅一连几天就是不来小区打扫卫生,小区的卫生瞬间变差,这可急坏了楼栋长,向外招人,别人一打听,小区现有住户只有三十几户,每户每年只收两百元的物业费,一年也就挣七八千,不划算,没有人愿意来承担这份烂摊子。楼栋长只好和住户协商,最终达成妥协,每年每户物业费涨四十元。楼栋长再次找到他,告诉他说涨了物业费,仇师傅说:“这还差不多”。</p><p class="ql-block">第二天,人们又听到了那熟悉的扫地声。一天傍晚,我沿着金口一路去散步。经过一个独立的院子的门口,看见仇师傅在把一些纸盒等捆绑打包,就停下来和他闲聊。问他是不是就住在这里,他说住这儿多年了。我仔细打量一下矗立在这个院子里的那栋楼,猜测应该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建的,建筑风格和格局与周边环境基本吻合。在青岛市南区沿海像这样的一栋小楼往往是住着几户人家,这栋楼里住着多少户人家,我不得而知,但这次简单的交流,让我俩更加熟知。</p><p class="ql-block">一个夏日,星空格外明亮。我从海边散步回家,看见一个黑影缓慢地从楼道里往下挪动,那黑影撅着屁股,弓着腰,那双手使劲地扯着一堆东西,看上去很是费力。过道拐弯处昏暗的灯光下,我认出了是仇师傅,他也看见了我。我说:“仇师傅,这么晚还在忙呀?”他停下挪动的脚步,喘着气说:“没法子,在五楼的过道里扔了一大堆纸盒,挡住了上下楼的去路,不把它挪走,上下楼都会不方便。”我提出要帮帮他。他连忙摆摆手:“那哪能呢。”他坚持不让,我只能作罢。于是笑着冲他说:“仇师傅,天黑,自己当心点。”从此以后,我们家和孩子家的包装纸盒等一些可以变卖的废旧东西,我一律把它整理好后,放在仇师傅存放这些东西的角落里。</p><p class="ql-block">妻曾送给他几回东西。一次是送给他五十个鸭蛋,那是暑假我们在老家带来的,谁知孩子们不爱吃这些鸭蛋,说鸭蛋腥得很。孩子们不吃,我和妻子也吃不了,时间长恐坏了的,左右邻居又不熟悉,送给仇师傅算是不错的选择。还有一次是今年春节从芜湖回青岛,我们特地带来了黄山的毛峰茶叶。妻说这个仇师傅好像对我们特别关照,隔三差五的还将我们门前用拖把清扫,我们初来乍到,应该表示感谢。那日,仇师傅双手捧着我们送给的那盒茶连声道谢,呲咧着的嘴把他的脸上皱纹卷起,在额头上形成了几道沟壑。他那敦厚的样子,免不了让人把他与“厚道”联系在一起。“老干部,多谢你!多谢你!”</p><p class="ql-block">不知什么时候,我在他的心目中成了老干部了,真是有趣。“这是我们安徽最好的茶叶,黄山毛峰。”“我知道,我知道,黄山毛峰的名字响很呢。”</p><p class="ql-block">有一次,我在家看书,忽然听到敲门声。开门看见仇师傅直直的立在门口,手里拿着用白色的塑料膜包裹着的东西。“老干部,这是一个提包,送给你。提包是对面学院的领导送给我的,我留它没用 ,想想你肯定需要,就来送你。”仇师傅满脸真诚。其实我并不缺这样的包包,当我收下仇师傅手里的包的时候,他那有些僵硬的脸颊好像松弛了许多,露出了一副释然的笑容。包上清晰地印有“青岛市社会主义学院”字样和圆形学院标识,这样的包常常是会务时发给与会者的,望着这树皮纹发泡布包,我知道这是他对我们的回赠。</p><p class="ql-block">那是一个清晨,雨很大,仇师傅穿着雨衣,挥舞扫帚清理着院里的垃圾。他一边奋力的扫着,一边嘟囔着:“小区改造,改造个屁!这水泥地不但没有弄好,反而比以前更糟糕了。”我这才想起,去年暑假,我们老旧小区进行了改造。主要是对小区的下水、地面、墙体等重新整修。本来地面改造设计是在原地面的基础重新铺设一层红砖,这样就与青岛老城区的建筑格调吻合。但不知是什么原因,改成了在原有的基础上抹上了一层水泥。谁知,今年冬天青岛天降大雪,青岛降大雪是多年才会有那么一回。冬去春来,当厚厚的雪融化之后,那抹上去的水泥,都片片起壳,与原来的地面分离,于是水泥地斑驳陆离,把小区的地面弄得像唱戏里的个大花脸,难看至极。不仅如此,翘起的水泥,经过人踩车压,成了碎粉,在太阳的照射下,一有风就会扬起灰尘。青岛靠海边的市南区,平时本身就风大,弄成这样的环境,住户纷纷投诉。</p><p class="ql-block">仇师傅每天都要将那些翘起的水泥壳和灰扫去,这无形加大了他的工作量求。望着仇师傅奋力扫地的样子,我说:“小区改造是好事,可是水泥地这样弄不科学,缺乏基本常识。”仇师傅停下手中的活,对我说:“就是,你看这地给弄的,多难看。”望着我,他忽然又说:“我看你像教授,以后我就叫你教授,教授比老干部好听,这个称呼更适合你。”自此,每次我和他在院子里相遇,他总是高声对我说教授好。起初,我告诉他,叫我老周更亲切些。可是他非不这么叫我,几次三番,我也就不再计较,慢慢地习惯了这称呼。</p><p class="ql-block">仇师傅最让我担心的是二零二二年最后一个月的那段日子,二零二二年十二月十六日,青岛疫情防控全面取消,整个城市的上空似乎一下子就被病毒笼罩。人们不敢出门,不是非要外出不可,大多会选择宅在家里。整个城市死气沉沉。人们做尽了各种防护措施,很多人还是瞬间“阳”了。于是新冠的症状在不同人身上有着不同的“表演”。仇师傅因工作的原因,他不得不每日还正常到小区清扫卫,他自己调侃说:“我的体质有抵抗新冠病毒的基因。”</p><p class="ql-block">可是一连数日,我不见他的身影,我开始有些担心,因为我知道,这病毒最伤害老人。电视天天报道美国赫夫库斯网站统计,新冠病毒致死美国人的人数,他天天在外与空中病毒相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我的担心是有依据的。</p><p class="ql-block">那一日,天色很晚,我又听见了久违的扫地声。开门一看,果然是仇师傅,他明显比以前瘦了一圈,挥动了手臂的力量已大不如前。见到我,他先是诧异,接着就用沙哑的声音说:“教授,我差点就见不到你了。这该死的新冠,险些要了我的老命。”说到这里,他眼眶湿润。停了停他问:“你阳了吗?”这是当时的流行语,人们见面时的问候,已不再是“你好”“早上好”“晚上好”,而是“你阳了吗”?</p><p class="ql-block">“阳过了,不过和孩子们比起来,不算太严重,发了两天的烧,晚上睡觉时感到胸口隐隐的疼,吃了点药,现在好了。”“那好!那好!这是你修来的福分。几天不见,我怪想你的。”仇师傅望着我说。“看你这身体好像没有完全恢复,这卫生你就暂时不来打扫吧。特殊时期大家也会理解。”“那哪行。这是我的职责。”仇师傅低沉的语气里透着坚定。旋即,他似乎是提醒我,说:“进屋吧,会安全些。”此时此地,听到他的话,我瞬间感动。我突然感觉到,人与人之间这简单的关心,是那么的弥足珍贵,世上最真诚的爱莫过于心的牵挂,彼此关心的语言是最温暖的友善。望着仇师傅瘦弱的身影,我心生许多担心。遗憾的是在这些担心面前我无能为力,只有默默的为他祈愿。</p><p class="ql-block">有几天没有听到窗外那熟悉的唰唰扫地声了。一个黄昏,小区楼栋长告诉我说:“仇师傅这回真的辞了,他已经干不动这活了。”听了楼栋长的话,我心里一阵隐痛。眼前浮现出最后一次看到仇师傅扫地时的身影,泪水瞬间迷糊了我的双眼,想控制一下,可怎么也控制不住,素性任由泪水滚落。人的脆弱有的时候真的远远超出想象。</p><p class="ql-block">一日清晨,院内又有了扫地声,可那声音不再是我熟悉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