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您的冥寿百岁生日(上)

吴勉坚(谢绝鲜花)

<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 今天(农历甲子年九月初七)是您的百岁冥寿生日,儿子我百感交集,欲哭无泪……</p><p class="ql-block"> 想起母亲生前每每提起您总是涕泪双流:短短的一生喜好抽烟喝酒,却经常因家境窘迫而饿着肚子;从事着体面的工作,但身上从未穿过一件象模象样的衣服,更无法奢求念念想过多年的一双皮鞋……</p><p class="ql-block"> 最为惨痛的是,您一生历经坎坷,饱受磨难,竟然在生命刚刚跨入48岁门槛时刻,就被罪恶的死神突兀的打上了句号!</p><p class="ql-block"> 每每想到这点,总是欲哭无泪!欲哭无泪!!!</p> <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 您在生前经常自嘲自己的命运,是“有心梳个盘龙髻,奈何头发不争气”。如今认真想想,还是您所处的那个时代过于变幻无常的凶险。</p><p class="ql-block"> 您出生时至少是含着一把银钥匙的,因为当时的“吴信泰”家业兴旺,是县城的一块远近闻名的金字招牌。曾听老人说过,当时每顿开饭都要摆一二十桌,许多客人来此如果没人引路往往走不出大门。为此从小就为您请了私塾老师,您的一笔漂亮的毛笔字还有钢笔字,让我至今都自愧不如。不料到1938年天降大祸,“吴信泰”在日寇飞机的狂轰乱炸之下瞬间成为废墟,大姑妈连同腹内待出世的婴儿竟被活活烧死,全家逃难到穷山僻壤的幕阜山区。由于家境艰难,您的两位小妹妹都被送给当地人家做了童养媳……</p><p class="ql-block"> 兵荒马乱之年,除了缺食少穿的困苦,还不时有突如其来的生命之攸。一次日寇进山扫荡,全家人跟随乡亲们一起上山躲避。当时三叔仅有三岁,却因胖得出奇有“秤砣”之称。您背着酣睡的三叔上山,时间一长便掉在最后。谁知当时三叔身上的一件红色披风格外惹眼,被日寇发现以为是“花姑娘”,就一边叫嚷着追赶,一边胡乱开枪。幸亏您年轻力壮,且山高路熟,便忘命地奔跑,终于侥幸逃脱劫难……</p> <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 还听老人说, 您与我母亲的结合,颇有几份传奇色彩。</p><p class="ql-block"> 据说自您爷爷以上,吴氏家族是三代单传。为了人丁兴旺,您爷爷早先迎娶一位戴氏奶奶,不知何故老人家是望穿秋水,终无所出。于是接着娶了一位柯氏奶奶进门,便幸运地生了一对双胞胎男孩。后来还娶过一位周氏奶奶,也是悄无声息……</p><p class="ql-block"> 在柯氏奶奶生育时,您的父亲绝对幸运,因他没有抢先一步来到这个世界,而孪生哥哥则横遭厄运:一出生即被积存在马桶内的羊水呛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幸运之神就张开翅膀迎面扑来,您的父亲就一共养育了三儿三女……</p><p class="ql-block"> 毫无疑问,当时周氏奶奶肯定是怀着复杂的心情看待“吴信泰”的这种变化,为避免老来无靠,便想出一条“亲上加亲”的妙计,从而引出您与我母亲的一段姻缘。由于此时大伯已定亲,三叔尚未出世,于是周氏奶奶便作主将自己的亲侄孙女即我的母亲与您结了“娃娃亲”……</p><p class="ql-block"> 您在18岁那年未跟任何家人打招呼便进城来到外祖父家,要求与我母亲完婚。然而早已倾家荡产的“吴信泰”此时犹如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小本经营杂货铺的周家或许有悔婚念头。结果您与外祖父话不投机就争吵起来,最后您愤然离开时竟如此发誓:从此不进周家之门……</p><p class="ql-block"> 也是赶巧,当您气冲冲地走到五马坊正要拐弯时,恰好遇到河边洗衣归来的母亲。众目睽睽之下,您一把拉住母亲的手,将她装着衣服的竹篮丢在街边,竟然将半是同情、半是迟疑的母亲拉走了…… </p><p class="ql-block"> 据说有人报信到周家时,外祖父暴跳如雷,外祖母则哭哭啼啼。到底还是对年满19岁的长女至少有恻隐之心,无奈之际包了10块银圆托人赶到富川门,送给正在待渡的您们……</p> <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 您与我的母亲成家之后,命运之神即在您俩的面前铺上一条布满荆棘的路。 </p><p class="ql-block"> 由于那次您背着三叔遭遇日寇追杀留下恐怖阴影,一直不愿进城工作。身居穷山僻壤且手无缚鸡之力,只好三不之上山砍把薪材出卖。母亲则夜以继日做做手工,织发髻网、纳鞋底挣几个小钱……因此家中一贫如洗,饥饿就如同影子一般日夜伴随着您们……</p><p class="ql-block"> 曾记得您和母亲多次对我与妹妹勉勤说过:有一年除夕大雪纷飞,您俩是在外边杀年猪、放鞭炮的欢快氛围中噙着眼泪度过的。因饥饿难捱,您与母亲清理了全部家当才找到一点发霉的红薯干。煮熟之后,由于这顿“年夜饭”霉味甚浓,吃进口中发苦,您俩只得等红薯干半热半冷时,屏住呼吸三口两口地吞咽下肚……</p><p class="ql-block"> 最惨痛的莫过于:由于家境极端贫困,您和母亲是眼睁睁地看着在我头上的四个儿子相继夭折。因为母亲的身体天生瘦弱,且乳部有疾不能哺乳,加之身居农村疾病甚多、缺医少药,我的四个哥哥活在这个世界上最长的不到一年,最短的竟不足一月。这无疑是一幕让人痛不欲生的人生悲剧:在饥饿与疾病的残酷折磨中,流着热泪看着亲骨肉在自己的怀抱中一个接着一个的咽气……</p> <p class="ql-block"> (五)</p><p class="ql-block"> 当我作为吴家的第五个儿子来到人间,毫无疑问,您和母亲就为我几乎倾尽了心血。</p><p class="ql-block"> 为了让外祖母帮助母亲照料我,您违背了誓言走进周家大门并与外祖父、外祖母共同生活。为了增强我的体质,尽管您当时工资不高但确保我每天早晨能吃个鸡蛋、夜晚则有罐头练乳充饥。母亲与外祖母则不辞辛劳、抱着我走东街、穿西巷到已喂罢孩子的婶婶们家中去“打扫战场”……</p><p class="ql-block"> 尽管如此,一次次凶险的病痛还是奔我而来,而每次都是在母亲和外祖母“土洋结合”的方式之中逢凶化吉。一方面是及时去医院或请医生来家里治疗,另一方面则是经常求神拜佛、洒洒“阴米”。对此,已是布尔什维克的您对于后者不甚赞同,但也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p><p class="ql-block"> 据母亲回忆,在我一岁多过麻疹时,差点被阎王爷吊销户口。当时我只有出气而无进气,赶到家中抢救的医生一边治疗,一边叹气。母亲和外祖母见此心如刀绞,泪如雨下,您则含着热泪请人为我钉了一个小木箱,搬到房外侧耳静听房内的动静。好在前来抢救的李光华医生医道高超,将弥留之际的我从死神的手中夺回。为此您和母亲曾多次叮嘱过我,千万不要忘了这位救命恩人……</p> <p class="ql-block"> (六)</p><p class="ql-block"> 您与大伯、三叔虽然是同父同母所生,但性格却大相径庭。在为人处世方面,大伯较为精明,您则格外刚直,三叔最为敦厚。在那个风云变幻且性格决定命运的年代,就决定了您们必须为各自独特的性格,承受不同程度的代价……</p><p class="ql-block"> 1959年11月,您对当时席卷全国的“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运动颇有看法,在有关会议上不合时宜地发表议论,顿时招来大祸。一顶“右顷反党分子”的帽子,戴上您的头顶,且伴随着开除党藉、撤销职务、工资级别由主任二级降到最低的24级。然后,遣送到鄂东南富水水利工地劳动改造……</p><p class="ql-block"> 时至今日,我怎么也无法忘记您当年反省住地的凄凉、恐怖情景。在工地旁边一座孤独的山顶上,建筑一间小小的土坯房,四周全是大大小小的坟包。每当学校放寒暑假时母亲带着我和勉勤前来看望,一到天黑我们就吓得不敢出门:因为冬天呼啸的北风,好像鬼哭狼嚎;而夏夜坟包上的点点磷火,恰似噬人魔鬼的眼睛……</p><p class="ql-block"> 只有叹息命运就是如此作弄人!既然您喜欢经常发表一些“出格”的言论,就干脆让您在这荒凉得几乎与世隔绝的环境中反省。既禁止旁人与您接触,又不轻易允许您下山融入社会,还必须违背自己的意愿,一遍又一遍地写着没完没了的检查。最可悲的是,1960年3月远在武汉的奶奶病危,心急如焚的您都不能见上一面。等到批准之后慌忙火急赶去,却只在汉口火葬场看到您母亲的一坛骨灰……</p><p class="ql-block"> 正象人们所说的愤怒出诗人一样,苦闷则会令人染上一些不良嗜好。您当年一参加工作便春风得意,除了人品,应得益于读私塾时打下的底子:能写一笔漂亮的字,打一手好算盘,文笔也不差。您在笔记本上所写的充满诗情画意的五绝:夾岸绿遍野,点帆顺武昌,曾让我钦佩不已……只能痛惜您生不逢时就成不了诗人,反倒与酒结下生死之交……</p><p class="ql-block"> 俗话说酒色财气是伤害身体的四把刀子,而此时的您则一头一尾占了一半。没过多久,您就患上严重的神经官能症,直至神经性的耳聋……自然而然,您的话语也就少了……</p> <p class="ql-block"> (七)</p><p class="ql-block"> 穷困人家,往事实在不堪回首。</p><p class="ql-block"> 当时的家境一贫如洗,只有外祖父留下的一幢摇摇欲坠的板棚房子。由于千疮百孔,每遇刮风下雨,或是尘土飞扬,或是四处漏水,令人苦不堪言。家中也没有一件像样的家俱,唯一的“现代化”是一个价值9元多的小闹钟,不料后来也被小偷给偷走了……</p><p class="ql-block"> 为了让全家人活下去,母亲只得拖着病弱的身体参加街道的“三八运输合作社”,干起拖板车运货的力气活,每天都是灰头土脸,汗流浃背。一到夜晚,身患哮喘的母亲常常是剧咳一个通宵……</p><p class="ql-block"> 直到1962年2月您的冤案得到平反,恢复党籍、补发工资,调回城里工作。虽然一家得以团聚,但家中的贫穷窘境还是没有得到多大改观。</p><p class="ql-block"> 此时回想起来便分外悲哀,由于家境贫寒也没有这份心情,您与母亲过了一辈子竟然从未合过影,我们全家更没有一张合影照片……</p> <p class="ql-block">(这张是您留存的最早照片,正在而立之年的您坐在最右侧,将自己的刚直个性表现得淋漓尽致。)</p><p class="ql-block"> 记得当时每到夜晚,我与勉勤便守候在剧场、影院门口。一到散场,就冲进场内检地下的烟头,然后回家剥成烟丝。您便用旧报纸卷成烟卷,勉强过一把烟瘾……</p><p class="ql-block"> 印象中您唯一的“以权谋私”,是从单位拿回几条日本进口的尿素袋子。母亲拆洗之后加以染色再稍加裁剪,便是全家人最好的“礼服”……</p><p class="ql-block"> 您返城之后尽管全家基本逃脱饥饿的摧残,但每顿餐桌上的饭菜无不打上贫穷的印记。印象中的温馨时刻,是有时周末您背起网搭,带着我到城郊星罗棋布的池塘打鱼捞虾。运气好时,或许可捞到半篮鱼虾,甚至还有一两斤重的鲤鱼……回家之后,母亲将鱼虾放点干椒稍稍加工便香气四溢,全家人围着那张中间早已被小炭炉烧成黑窟窿的小餐桌吃个不亦乐乎……</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24年10月9日—11日写于杭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