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桂香才正浓

静言

八月桂，天上香。农历八月，正是桂花盛开的时节，因而得一雅称：“桂月”。但这几年南方的桂花因天气原因，往往未如期在八月开放。今儿早晨在校园大道经过的时候，一股沁人的桂花香奔涌而来，令我心里一惊。

抬头惊奇地发现，哇，桂花终于开了，“八月（农历）桂花香”，眼见得农历九月了，寒露到了，它才姗姗来迟。浓郁的、甜甜的香气，穿越口鼻，沁入肺腑，直达心底，无不令人神清气爽。

仲秋时节，景色尚未萧瑟，但是荷花已残，树叶摇落，东篱下的菊花尚未开放，幸好有桂花，染着点点明亮的喜悦，飘得到处都是香。不然，那中秋该多么寂寥啊。

桂花，是一场关于香味的记忆。喜爱桂花，不在于花有多漂亮，而在于它的香。你还未寻到桂花树的影子，但周遭的一切，都已浸在桂花的香里，小院是香，临窗是香，满街还是香，那香仿佛从天外飘来，穿透在人间的角角落落。

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评价桂花：“秋花之香，莫能如桂，树乃月中之树，香亦天上之香也。”月中之树，天上之香，明月当空，桂花芬芳，良辰美景如此，自是人生赏心乐事。

桂花，兴许是在人生有些经历之后，才能认识的花。小时候吃桂花圆子，见上面浮着点点的褐黄桂花，却并不在意，竟没有觉得那是花，只以为是什么佐料，只管就着圆子一气吞下。小孩子的确也不懂花。

对牡丹、月季、菊花之类显眼而绚烂的花，几番看图说话下来，倒能记得住模样；但是，桂花就过于微小，过于细碎了，盛开时也隐藏在繁茂的枝叶间，也实在很难注意得到它。

虽然那时不懂去欣赏桂花，但是那不知所起的香气，却会在每一个仲秋时节，如约而至，在街巷的空气中飘飘忽忽，沁入肺腑，氤氲在了记忆深处。

秋天，被一道桂花香划开。记忆中，每到桂花开放时，中秋节就快到了。而且赏月吃月饼时，总伴随着桂花的香甜。上大学后，去外地求学，又平添了些许乡愁。对于秋天里桂花香气的稀缺，简直难以容忍。偶然遇到几树桂花，特别兴奋。但毕竟种得少，连香气都很稀薄，不敢用力却要仔细地嗅着，生怕一阵风来，就都吹散了去。

可是时至今日，赏桂花最好还是来南方。广西桂林以桂花闻名，满街都是桂树。江浙桂花也多得很，而且保留着许多高大壮实的老桂树，每到中秋，城市里各处都弥漫着桂花的香。而我所在的古镇，每条街道总爱栽上桂花树，一到秋天，我们便沐浴在桂花香中，惬意至极。

桂花的确是一种江南的花，开得低微、琐碎，香得舒缓、从容，处处都有一种江南的性情。有人说，花之香，或清雅，或浓郁，二者不可得兼。可是桂花香，恰恰兼具两种特性：既清芬绝空，又甜蜜浓郁，既从容散发，又懂得收敛，不经意间飘来，忽而又似远去，薰得人陶然醉去，方知桂香的妙处。

中国人的审美，很容易落在“吃”上。每临近花期尾声的时候，江南人会把桂花打下来，用来做各种清香甜蜜的食物：桂花糕、桂花藕粉、桂花汤圆等小食，以及自酿桂花酒，花样繁多又细腻精到，显现着它欢快俗常的性格。桂花，不以姿色取胜，而以润泽馥郁体贴。

在中国文化里，桂花有一种“脱俗”的神韵，有别于百花，而为其独有。“月中桂树”，是一个悠久的传说。千百年来，那株美丽的桂花树，一直生长在天上的明月当中，枝繁叶茂，永不凋落。

百花都是根植于土地、长在人间的，惟有桂树是生根于月中。李德裕有诗：“何年霜夜月, 桂子落寒山。翠干生岩下，金英在世间。”在人们美好的想象里，人间的桂树，是天风吹落月中桂子，才飘落人间的。

在人们心目中，桂花不是凡花是“仙”，而没有“尘格”。咏桂的文学里，桂树常被冠以“仙桂”、“ 仙种”、“灵根”等称谓。宋代出现“ 花中十友” 的说法，桂在其中为“ 仙友”；“花中十二客”，桂为“ 仙客”。

“天然风韵月中来，颇鄙人间桃李俗。”对桂花种种认识的形成，正是基于桂是月中物，具有脱俗的神韵美。在很多诗歌中，甚至“月桂”、“桂轮”、“桂魄”、“桂华”和“桂影”等，可直接指代月亮。

从生物习性上，桂树虽不是真的生长于月中，但也的确喜欢生长于山岩幽壑，远离世间。“此花习气爱巉岩，不受红尘点碧衫。”桂花，像幽独的美人，也像出尘的君子，悠然自得，幽隐避世，乐在其中。

在南宋人那里，桂叶因冬荣、岁寒不凋的生物属性，被赋予了人的气节品格。姚勉说：“士之有风节，桂之辛烈也。”包恢更将桂的“德行”提高到了孔子、孟子、伯夷、屈原这样“ 遗芳于万世” 的大德之人上来，可谓已经到了人格的最高境界。

自古以来，桂与月的密切关系，为其他花卉望尘莫及。白居易有诗《东城桂》咏道：“遥知天上桂花孤，试问嫦娥更要无。月宫幸有闲田地，何不中央种两株。”诗人看到东城的桂树，遥想天上桂树一株，孤独无伴，便幻想东城的这株桂树也能种到月宫里去。

白居易爱桂花，他写《忆江南》，心心念念的一件事就是“山寺月中寻桂子”。面对东城这棵桂树时，想象力也可谓新奇别致，出人意表。

眼前的桂，天上的月亮，一直在架接着人的想象力。那原本不食人间烟火、孤高寂寞的月宫景象，也似乎有了生活的温度，亲切而富有人间情趣 。神话终究是神话，传说也不过是虚妄。

但是，生在月中的桂花，在诗人眼中却是那般千真万确。桂树婆娑、香满天界、独立碧空的景象，万古不变，引人遥望，留在每个富有想象力的人心中。

又是一年桂花香，人间共赏中秋月。每当此时，我们的心思总会离得更近。皎月清辉下，把酒对花，人与花两两相望中，染一襟幽香，离尘步月之思，悠然而起。

“桂子吹香清不眠，相逢还在翠屏边。一轮明月依人好，两载中秋特地圆。”良宵美景，举杯邀月，在飘洒的诗情里，品味人间的花香与烟火——此时情绪此时天，何妨人人作神仙？

世界喧嚣浮躁，为生活所迫，一路奔波，慢慢心也变得麻木，粗糙，日日只有工作和琐事，却忘了去发现细微处的美好。

若无闲情，何以养心？沏一壶桂花茶，赏一树桂花落，树影轻疏，花落几何，桂香盈鼻，如月色流淌过心田，意趣无限。

这个秋日，慢下来，去闻闻桂花香，看落花如雨，以闲情，养一个自由浪漫的灵魂。做一个林语堂笔下，“最善于优游岁月的人便是最有智慧的人。”

记得《故都的秋》中郁达夫写到：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向院子一坐，但见碧绿天色，耳闻驯鸽飞声。后来他从北平到杭州养病，喝到九月的桂花茶，又写“桂花开得愈迟愈好。因为开得迟才有味，所以日子也经得久。”

秋已不必去寻觅，只因秋已入心。虽说桂花总是姗姗来迟，但花朵迟开有迟开的好处，人生也是，大器亦可晚成。愿我们都是迟桂花，慢慢开，慢慢落，各自沉淀，各自欢喜……

2024.10.8.于紫云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