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

江陵z（周庆嘉）52214290

　　述说遥远而纯真的生活……

此文选自我的《回忆录》，作于1993年。

作者在华蓥山近7年。华蓥山风景如画，令人难忘；但是，最难忘的是无数淳朴、豁达、憨厚、乐观，像老张那样的华蓥山人……

老张

——《梦绕华蓥山》之一

春雨淅淅沥沥地飘洒着。火车窗外，遥望华蓥山群峰矗立，填满山谷的烟云竹树，不时扑面而过。半山腰静默的院落，屋前屋后一树树雪亮的李花，坡地里披蓑戴笠的农民，小溪转弯处石桥边撑着伞的行人，桩桩件件都恰似旧时相识，禁不住勾起我对华蓥山的缅怀和历历往事的寻觅、追忆。

二十多年前也是这样的雨天，老张和几个村小师生踏着泥泞，帮我扛着几件行李到华蓥山脚叫张家湾的村庄插队。

老张那时年过半百，住在张家湾竹树环抱最偏僻的老青沟。人们不呼其名偏喊他“老亲爷”。我称他老张。在张家湾一提到老亲爷，自然会想起妇幼尽知的歌谣：“老青沟有个自生坟，老亲爷两个女儿嫁工人……”

老张两个女儿确实都嫁给工人。这使每天只拿三、四角工分钱的乡坝头人羡慕不已，因此，老张对“老亲爷”的称呼和颇含揶揄意味的歌谣都泰然置之。

老张家几间破旧瓦房隐在浓密的青竹中，院子背后有几株枝繁叶茂的桂花树。

夏天，我和同学在后山给队里护林，中午林中暑气熏蒸难耐，就跑到桂花树下乘凉，喝老张家大瓦壶内透凉解渴的荆芥薄荷茶。老张是队里屈指可数下过重庆，见过世面的人。他喜欢吧嗒吧嗒地抽着自种的叶子烟，在浓浓的烟气中唠叨重庆趣闻，追忆华蓥旧事，背诵“云往广安，大路焦干，云往合州，大路像河沟”之类农谚。谈兴正浓时，这远近闻名的秧歌手应我们三番五次之邀，于是扯起嗓子唱起薅秧歌：

“大田薅秧啊！行对行。有个妹儿哟，在望郎……”真是韵味独特，余音袅袅。

到老青沟院坝耍，每次临走，老张总吩咐家人去自留地摘些南瓜、丝瓜之类送给我们。没有瓜菜，就包上几样家做的咸菜。华蓥山人特有的憨厚和乡情，至今仍在我心中涌起阵阵暖意。

隆冬，华蓥山区虽未滴水成冰，但也寒气逼人。

天蒙蒙亮，生产队派老张和我去检查水堰，疏通沟渠。当走到山顶悬岩离孤零零的水堰还老远就听到潺潺的漏水声。那年冬旱，堰区内的小河水几乎断流，如被漏掉，来年就无法灌溉山脚坝子数百亩“米筛田”（难蓄水的田）。当时，我自恃年轻，争着冒寒下水堵漏。老张急忙拉着说：“我年纪大，骨头硬，不怕冷。你年轻，伤了身体是一辈子的事。”边说，边脱下鞋子和棉裤，把棉衣下摆翻起来用草绳扎在胸前，叫我赶快到堰边坡脚挖来好几大坨黄泥，然后顺着堰壁滑下齐腰的水中。老张接过黄泥，一坨一坨地填进漏洞，又用脚探索着使劲往堰壁水底石缝踩。堰外哗哗的漏水顿时浑浊起来，渐渐停下流淌。我抓住老张冰冷的手，扶他吃力地爬上堰沿，他气喘吁吁累极了，一下坐在湿漉漉的青石上，抖索索摸出叶子烟，点上火，用乌紫的嘴唇吸了一口又一口，仰起头，眯着眼，把烟圈吐向透过松林的红艳艳的晨光。

初夏的华蓥山，山腰白云缓缓地游动，柳丝新绿，低垂在山脚静谧的小河旁；远处，笼罩在主峰宝顶上厚厚的云雾，被风轻轻地扯开了。

暴雨刚过，小河又涨水了。

河水澄清，泛着花纹似的微波漫过水堰,往悬崖下深潭飞泻。我赶场回队路过这里,环顾阳光下苍翠的峭壁和崖顶火一般的杜鹃花丛，一时兴起，把衣服抛到河边岩洞，跳进小河独自畅游起来。游得正欢，忽听远处有个披蓑衣的人匆匆过来在对面坡上喊：“哎！是哪个！游不得！”是老张的声音。他看清是我，跑下坡大声说：“你不晓得，这里淹死过人，还没找到替身！”我想笑他太迷信，又见他真着了急，话到嘴边也就咽下去了。回队的路上，他埋怨了我好久……

光阴荏苒。几年后一个春雨霏霏的日子，我要离开张家湾回城工作。赶去老青沟向老张辞行，并把自己一双雨鞋和面盆送给他。他推辞了几番才收下了。他说以后有机会就下重庆来看我。

十六、七年一晃就过去了，老张终于没下重庆来。别梦依稀，音信渺无。偶尔和在华蓥山插过队的老同学见面时总要提起老张。他留给我们的记忆是那么明晰：五十多岁，硬朗的身材,憨厚的性子，喜欢吧达吧达抽叶子烟，关心别人甚于关心自己……

车窗外，华蓥山闪过去好久了，但我的思绪还在华蓥！唉,那魂牵梦绕的往事，那无数难忘的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