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写书信少年郎（江南情10）

孤鹜落霞G

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我外婆居住的小镇街道屈指可数: 上街、下街、前街、十字头、丁字头。街头巷尾往往摆着一些袖珍小摊，除了修钢笔、配钥匙、算命测字，还有代写书信，摊主们各自悠闲地做着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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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包写信

帮人写信的摊我一次次路过，看见阿公、阿婆、大伯、大嫂们或远或近赶来，把想表达的意思说给摊主听。摊主写写问问，写好信念给顾客听，然后收钱。

那时候文盲、半文盲多。我外婆能写自己名字，由此我知道她叫叶领香；二叔婆从没写过字，我一直不知她姓名；外公和二叔公除了能写名字，还能记点简单的账目，但没能力写信。从念小学开始，只要我在家，念信和写信大多是我的事。大娘舅、舅妈、表姐、表哥，这四人至少有三个文化人，但二叔公二叔婆和那边有点小摩擦，这资源难以利用，所以专门找我。

老人家很节俭，往往利用旧信封翻新，每个省1分钱。信件来往绝大多数是与儿子联系，每次收到信非常兴奋，赶紧打发人找我，或者等我放学回来。我三舅狄惠郎远在南京，他从小由我外公过继给二叔公当儿子，来探亲逗留时间短，随后长长的日子全靠信件与家人沟通。邮差骑车从门前过，老人家往往以目光迎送，听到喊自己名字心花怒放，但信到手却不知里面说些啥，干着急，这就凸显了我的重要性。

二叔公二叔婆住南边楼，为迎接我到来，他俩特意准备了甘蔗、茡荠等水果。我一上楼，二叔公就开始削茡荠，一个个放我面前。我知道，一念完信马上就得写回信。小学二年级开始写记叙文，最初是老师一字一句地教，我们就像牙牙学语的孩子。老师辅导我们说，描写稻子，可以写成“稻浪滚滚”、“稻穗仿佛在向我们点头”，有点进步后，我们开始自由发挥。有所不同的是，写信需要直白、干脆，钉是钉，卯是卯，很少用拟人、夸张、排比等修辞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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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的夸奖

首先念一念来信，二老眼巴巴地瞅着，我得认真对待，郑重其事。先清清嗓子。

爸妈:

您俩近日可好？家里人都好吗？探亲结束，归队出发那天我粗心了，多亏甥儿马上找到车票，否则很麻烦。下午四点到杭州，我去延安新村住了一夜。二哥太客气，反倒显得生分……做面、刮小肠生意好，家里人每天劳作很辛苦，一定要好好注意身体。我在部队一切都好不必挂念……

信一开头就表扬了我，原文写我名，这里叙述改成他对我的称呼。那天舅舅离家回部队，我和二叔公送他去车站，二叔婆小脚女人不方便去。售票处是个洞洞，比电影上敌人碉堡机枪口大些。舅舅接过一张纸片，像发票，跟普通旅客买的车票不同，我想这大概是军人专用。

7时许，从县城开来的班车停靠小镇，哨声一响检票上车。意外情况出现，舅舅摸遍衣兜和包包找不到车票，被堵在车门外，二叔公急得六神无主。吹哨人公事公办，车上驾驶员不停按喇叭催促。亲眼目睹舅舅买好车票，我们一直坐在靠背椅上，见鬼了！我赶紧往候车室跑，长椅下有个纸团，捡起来摊开一看，正是车票。为什么揉成一团，干嘛扔了？我顾不得多想。

满脸通红的舅舅接过车票，也不问怎么找到的，三脚两步上了车。起先大家待在一起候车，我发现舅舅有点魂不守舍，在想什么呢？他走了，我有点纳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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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笔之乐

以二叔公为主囗述，我执笔开写。老生常谈的话，你寄来的信收到，我们很高兴。家里一切都好，你安心在部队别太多惦记……新鲜的内容来了:“最近菊青没给您俩写信吗……”菊青是舅舅念高中时的女同学，舅舅曾带她来和家人见面。漂亮的姐姐，我直呼其名，外婆说我没礼貌，应该叫阿姨。菊青带我逛街，一下子就熟了。或许舅舅那天上车时在想念心上人，有点犯迷糊把车票扔了。我立了功享受表扬，想想真有趣。

我还替外公外婆给杭州的二舅写信。兩老在旁边，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左一句小敏好吗，右一句佳诺好吗，小敏和佳诺是孙女和孙子。接着他俩让二舅向那边亲家好几位代问好，台州话说“讨信一下”。就这么又是问好，又是讨信，关切的情、殷勤的意浓得化不开。我照写不误，满纸都是问好、讨信。

二舅在回信里说我像个小老头，唠唠叨叨，殊不知这些唠叨一概拜他父母大人所赐。二老写信并无大事可说，目的就是抒发思念之情。这件事让我认识到，代写书信要讲究方法，要把大人口述显得芜杂的意思理一理，融会贯通，否则影响效果。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大人们如此看重写信，没话找话，那就引导老人家说些收信人感兴趣的话题。自家人熟悉情况，信手拈来就是，我比街头代写书信的老儿们强多了。

古诗说到写信的不计其数，我特别喜欢唐代张籍的《秋思》，他和白居易一样诗情丰满，却又写得浅显易懂: 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这是说，洛阳城又进入秋季，一阵阵凉风吹起我埋藏在心底的无限思绪，于是想写一封书信表达对家人的思念……

往事如烟。我的童年、少年和青年照片。



尾声

“一人参军，全家光荣”，门口贴着“军属光荣”标志。外公、二叔公兄弟俩两家人，正如我惠郎舅舅信中所说，做面、刮小肠每日忙忙碌碌，他们到老自食其力，不需要后辈人在经济上帮助，但非常需要这份荣誉。三子一女，三位教师一位军人，前三位的光荣隐秘在口号里——光荣的人民教师，唯独惠郎舅舅，他的光荣贴在门口，街坊邻居看得见摸得着。外公和二叔公特别珍惜，他们共同维护这份荣誉，提防破损或掉落。每年春节前，居委会都会组织人员敲锣打鼓来慰问，送上一份礼品，有绿豆面、红枣、莲子、桂圆等，再贴上崭新的标志。这时候，我特别喜欢站在旁边看。

注

图片网络加自备。配乐《桃花谣》。下集《新娘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