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的19次变奏(小说)

戴钟伟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雨季的19次变奏</b><b style="font-size:20px;">(小说)</b></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1</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郭路担心地仰望着叔阳。叔阳叉着腿站在苏州盘门的低矮城墙边上,背后是点将台,再远处是瑞光塔。墨绿色的藤蔓将城垛完全覆盖,只能在藤蔓的空隙窥见斑驳的城砖,远远看去,叔阳的剪影,像是一只略显单薄笨拙的大鸟,有些骄傲,也有些惶恐地站在一棵树冠茂盛的大树顶端。乍暖还寒的时节,忽然一阵来路不明微凉的晚风,吹得那个高大瘦削的影子有些摇摇晃晃地。夕阳在即将沉入地平线之前的时刻,迸发出霰弹枪子弹束般的光焰,橙红色的光线直射着郭路的眼睛,他看不清叔阳的表情,只依稀看见他的腮帮子一鼓一鼓地,脸上的肌肉群很滑稽地起伏扭动着。忽然,他向着天空张开双臂,极力张开嘴巴,像是在想着某个方向大声呐喊什么,但是郭路什么声音也没有听到。</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叔阳也看到了郭路,同时也看见一只灰鸽子低低地掠过城墙下的蒿草。灰鸽子仿佛受了伤,在草丛里扑腾挣扎,踉踉跄跄地,怎么也飞不高,但是始终也不甘放弃努力,振动着翅膀,高高低低不规则地起落,翅膀上腾起了迷蒙的水雾。叔阳看着,有点入神,他想起了最喜爱的那首歌,宿舍里最时髦的同学首先在砖头卡式录音机里播放,后来在电台的排行榜里听到。“有时候我感觉/自己象一只小小鸟/想要飞却怎么样也飞不高……”第一次约苏叶去朱家角玩,在河畔那个名为漕溪人家的菜馆里,叔阳曾经借着醉意唱过这首歌。苏叶浅浅地笑着说,他唱得比原唱者还有感觉,简直怀疑就是他内心真实的写照。叔阳很想告诉善解人意的苏叶,他唱那首歌时眼前浮现的图景,但却不知从何说起。</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在他家乡的那个被藏在峻岭之中的小镇里,濛濛烟雨仿佛一年四季都不停歇,近处镇上低矮的石头房子,远处绵延不绝的山岭,都像被雨浸泡了很久的发菜一样边缘摇荡,视线总是难以长时间聚焦。镇上的人平日里也习惯里低着眉头,眼神看着脚下,也从来好像没有眺望的想法。镇里的男人总是在四处晃悠,闲谈,但女人们的背上总是有一个背篓,背篓里也总是那么多的物品。从出生起,叔阳就是被母亲背在竹篓里,缓缓地前行。自他记事起,眼中看到的远远近近走动的人影,都是晃动的,不确定的,像是在宣纸上不小心溅落的残墨。阿爸和阿妈像鸟儿一样,先后突然飞走了,那个竹篓就落在了哥哥叔农的背上。瘦弱的叔农一手扶着背篓,一手牵着幼小的叔阳。那一天,他们送完了竹篓里的东西,冒雨向镇上那棵最古老的树上艰难攀爬,赶在一阵雷电到来前,从树顶的鸟巢里抱回了一只嗷嗷待哺的幼鸟。叔农说,叔阳你看,这只鸟儿的羽毛是彩色的,它以后一定能飞过那座大山。你要像它一样,飞到大山外边看看。</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夕阳仿佛是一只吹到极限忽然爆炸的红色气球,毫无预兆,在最炫目的瞬间之后,戏剧性地消逝。天地间突如其来的光线变化,让郭路眼前一时有些难以适应,有种夜盲症的错觉。也就是在那一刻,叔阳跳下了城墙,扬长而去。叔阳的背影,被夜晚瞬间吞噬了,在叔阳呐喊的剪影和无边无际的黑暗之间,竟然没有一点的过渡期,仿佛他从未在城墙上出现过一样。郭路没来由地想,如果不是自己的凝望,叔阳或许在整个黄昏,将留不下任何踪迹。</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2</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乔治问苏叶,按星座计算,你应该属于白昼,那明亮的十二个小时,可是,你太……那个了。苏叶将散乱的鬓发掠到耳后,说:你的算法不适合我。我属于另外的二十四小时——黑夜二十四小时。乔治哈哈大笑,很美国地直拍苏叶纤弱的肩,只拍了一下,苏叶就很警惕而又很技巧地闪开了。</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苏叶拿起乔治办公桌上一个美洲土著风格的木雕工艺品,说这个东西的造型真的不错呵,你在哪里买的?</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乔治的蓝眼睛里闪过狡黠的笑意。“那是我来这个公司之前,去墨西哥的考古所得。”</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你还喜欢考古?”苏叶有些意外,这个年轻帅气得有些玩世不恭的“老美”竟然也有文化上的追求。苏叶想,乔治若是说他以前搞过摇滚,可能自己心理上还比较能够接受一些。</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这是我的业余爱好。但是我只是尝试阶段。因为我发现,拥有爱好的前提是钱,没有钱,我无法保护自己的爱好,与其让爱好慢慢消失,不如把它存进银行——当然不是花旗银行,是这里。”乔治指指心脏。</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还有这里。”苏叶把木雕重新放在桌上。“人往往都喜欢掩饰自己,给自己的俗找一些雅的理由。看来世上的乌鸦一般黑,你们美国人也不例外。当然,我,也是。谁还不是一个俗人呢?”苏叶幽幽地说着,并没有直视乔治,透过这座酒店的窗口,遥望街对面友谊会堂顶上闪闪的红星。</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苏叶说,自从来到这个城市以后,每个平安夜都要走到距离学校最近的车站,坐上第一辆进站的公交车。车的终点是在号称万国建筑博览会的那条著名的街上,隐隐闻到江水泛起特殊的味道,一种后工业时代的躁动化合出的气味。她来自云南的一座遗世独立的古城,城外的红河水从来没有这样刺鼻的味道。但是,她却为这条河流着迷了。她会用自己那台海鸥相机拍三张照片,一张是自拍,其它两张随机向着某个方向按下快门。然后她会把这三张照片做成拼图。但什么注解文字都不写,只写下记录时间的阿拉伯数字。</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乔治惊奇不已,木木地看苏叶:“这是你们东方的巫术吗?”</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苏叶摇摇头:我们云南是少数民族最多的省份,只要翻过一道山岭,信奉的神灵都不一样,而且种类、用途都特别多,多到节日和祭祀成为一个硬币的两面,神秘主义在我们那里没有市场。我只是想通过这种方式看一看我和这个城市的关联。再说,我的平安夜,不是你们西方人给耶稣过的那个,那是我们小地方的人自己心里感觉的日子,每年不止一个呢。相较于白昼,我更喜欢夜晚,黑夜二十四小时。</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乔治沉吟了半响,才说:苏叶,你真是一个有趣的女子。你让我想起一个人,她的名字,叫弗里达。</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3</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叔阳侧卧在宿舍的蚊帐里养神,寂静无声,像敦煌莫高窟入定千年的卧佛。毫无征兆地,叔阳忽然像被床垫反弹,猛然跳起来,对着正在看《人体解剖》的郭路说自己在梦中的发现。</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我发现人的生命也存在四舍五入法,白天属于整数,黑夜属于小数点,是可以省去的。人可分为两大类——白昼型、黑夜型,白昼型的大红大紫,黑夜型的被人忽略。”</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郭路问:“叔阳,那你是属于哪种类型的?”</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叔阳忽然有点儿沮丧:“我忘记了,我太激动了,感觉看到了世界的真相,浑身战栗,以至于大脑一片空白,都忘记看自己是哪一种人了,也忘了看你的。不过,我在梦里看见苏叶了,她是黑夜型的。”</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叔阳呆呆地看见了自己的梦境:</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南方的细雨,飘落在一个青色的石头小镇上,那个镇子和自己的故乡有某种相似之处,都有常年不息的雨,但那个小镇的色彩比故乡要透亮得多,每家每户的房子顶上,停满了五彩斑斓的鸟。梦里是清晨,一身褐色布衣的卖花汉子带着竹编的斗笠,背上斜跨着蜡染的袋子,推吱吱作响的自行车,缓缓地穿过一道又一道街巷,自行车的后座上那个象脚鼓形状的竹篓里,插着各种形状和颜色的花朵。每年丰收节到来的时候,故乡镇上的女子,无论什么年龄,都要戴上鲜花编织的花环,那一天,每个女子都美若天仙。可是,卖花汉子竹篓里的那些花,叔阳从小到大都没见过。</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拐过一个街角,卖花汉子忽然不见了,叔阳在梦里急促地呼喊,然后,天上忽然飘来一片云,遮住了明媚的阳光,他就看到了哥哥。叔农捏着一个干瘪的橘子,向他艰难地微笑。叔阳看见哥哥刚刚凸起的喉结上下滑动着,叔农艰难地说,叔阳,这是公家的东西,我们不能吃。然后,叔农像一片枯黄的叶子,毫无重量地落在了青石板路上。叔阳想喊哥哥的名字,却发现竟然完全失声。</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叔阳,叔阳,叔阳,他在梦里忽然听到几声若隐若现的呼唤,很熟悉,又有些陌生。然后,他就梦见了苏叶的背影,苏叶纤瘦的影子像云彩一样挂在树稍上,被风吹得纷纷扬扬地。叔阳刚刚挣扎着叫出她的名字,天,忽然就黑了。</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4</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苏叶没想到这一夜的公交车会这样拥挤不堪,她快喘不过气了。车终于停下来,苏叶也没听清什么站名,便随着人流涌下车来。苏叶重重地吁了一口气,觉得轻松许多。但她立刻发现,自己站在了人流拥挤的南京路上。这儿离她要回去的学校还很远。</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苏叶几乎是逆向地与人流撞击着,苏叶觉得自己一次次撞在了人肉的墙壁上。苏叶艰难地寻找着缝隙,努力向前挪动着脚步,大声谈笑的人们将苏叶毫不费力地漩了回来。在她身后一百多米的地方,全市最大的一家百货公司在进行有奖销售。苏叶绝望地向前蠕动,凭着残存的下意识将足底紧紧踩在路面上,和无穷无尽的陌生脸庞进行沉默的对峙。</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渐渐地,苏叶觉得自己的知觉游离了身体,一张张远远近近的人脸开始在霓虹灯下显得光怪陆离,放大成一个个怪异的形状,向她张开了血盆大口。苏叶一阵晕眩。</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苏叶醒来时,就看到乔治碧蓝如海的关切的目光。</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苏叶结结巴巴地用英语问:我现在在哪里?我怎么了?</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乔治的蓝眼睛亮亮地:我会说中国话。</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苏叶警觉地:你是谁?</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乔治:我叫乔治.萧伯纳,中国同事都叫我小乔。</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苏叶挣扎着坐起来:这是哪儿?</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乔治:这是我住的酒店,也是我们公司配给我的临时办公室。</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苏叶:你放我走!</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乔治对苏叶忽然的狂暴感到诧异,但还是彬彬有礼地将苏叶带下楼来。大堂里正举行什么仪式,人很多,一个个西装礼服,很是华丽。</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乔治带着苏叶,绕过了人群走出大堂,苏叶看着酒店巨大的柱子,有点不自然地说,这里真像中国的皇宫。你们公司应该很有实力。</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乔治说,我看过一些资料,这座酒店据称在设计建造之初,确实参考了中国建筑的风格。至于我们公司嘛,有机会我再和你具体介绍,但肯定不是拐卖人口的。</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苏叶不好意思:对不起,乔治先生,刚才我太粗鲁了。</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乔治笑了:没什么,这几年,在上海的中国女孩见到老外,这么紧张的已经不多了,你倒是很特殊的一个。能告诉我您的芳名和住址吗?我叫辆出租送你回去。</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苏叶,戏剧学院。”</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5</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又下雨了,叔阳走在校园里,他抱紧怀中的那本《临床护理》。雨季又来了,满城的烟雨濛濛,掩映了高楼大厦,街衢中的车流也都被雨涂改成了统一的灰色,猛地看上去,像一块块巨大的移动的石头。叔阳仿佛又回到了故乡。</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叔农死的时候,也飘落着这样的雨。那些石头毫无征兆地从山上急速滚落,叔阳和邻居的爷爷奶奶冒着雨向山脚奔去。他记得,自己大声喊着哥哥的名字,但他的声音太小,完全被其它此起彼伏的呼喊湮没。他焦急而无助,哥哥是他最后的亲人了,他害怕极了。</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雨终于停了,在一棵被拦腰砸断的大树枝干旁边,他终于找到了哥哥。叔农的大眼睛无神地向上翻动。叔阳顺着哥哥的眼睛向上望,什么也没看到。再看叔农,叔农的眼神就永远和天空连在一起了。</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哥哥,那时我太小,我没有力气,我抬不动那些石头,还有那些树枝。</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远方三叔来信还夹在《临床护理》中,三叔在信封上,每次都写:叔阳医生收。叔阳知道镇里的人都这样想象自己的形象,包括那个坐在圩上为人代写书信的昂老先生。昂老先生的花白山羊胡在信封上冉冉飘动。这么多年了,叔阳是镇上第一个本科生,昂老先生说,相当于古时候的举人呢,将来毕业就是高高在上的医生,叔阳的名字,是要进入县志的。</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可是我未来的职业是护士,我将是一个男护士。护士,虽然,和医生都穿白色制服,但是,经过几年学习,我清醒地知道,他们不是同一个职业。叔阳不敢,也不甘心在回信中扑灭镇上人们的喜悦和自豪。哥哥走后,要不是镇上各家轮流照顾,他不会长成这么高大的样子。叔阳拿着录取通知书去长途车站,远方三叔从车窗里硬塞给他一个布包,让他到了上海有难处的时候再打开。那包里是一堆零钱,有一元,五元,十元的,叔阳知道,这是各家凑给他的生活费。即使知道他这个专业是有专项补贴奖学金的,但故乡的人们放心不下。</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黄梅雨季笼罩着整个视野,叔阳飘飘摇摇地走过了校园。雨淅淅沥沥地,叔农手中干瘪的橘子静悄悄地滚动在青石板路上。故乡男女老少的脸庞在雨中重重叠叠,在细细的雨中,像是叮咛,又像是召唤。叔阳想,为了他们,他要更加努力,他要留在这个城市里。他想起叔农说的话,那些令人骄傲的鸟,骄傲的资本不是回到大树上的鸟巢,而是飞过山岭,飞得越高越好。</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叔阳决定要去一次戏剧学院,告诉苏叶,我要去实习了。他依稀已经听到了某种隐秘的物质在不为人知的藏身处开始倒计时的滴答声。他暗下决心,要和心里的某些部分告别。</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6</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郭路整日里抱着《人体解剖》,其实对于他的专业本身,这只是基础课程,即便按照学科设定的就业轨迹,他一辈子也可能无法在实践中应用书中的那些知识,但郭路发现这本书让他格外痴迷。祖母是个盲目的气功爱好者,在很小的时候,就和他讲述过奇筋八脉,让他对于看不见的身体内部充满好奇。在这本《人体解剖》里,人体精细地展露无遗,那么真实,又那么非现实。</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郭路一遍遍看着那书里的图画和文字,抑制不住自我的诘问,构成每个人的基本元素既然都是那么几种,但为什么会有那么截然不同的人生呢?</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最初接触人体,是在初三的生理卫生课上。上到第十三章时,带课老师,那个刚从师专毕业的女孩和底下的学生们一起面红耳赤。那女孩说,这一章同学们自己预习,堂课就不上了。几个男生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郭路忘记了,自己是否也在其中。在他们的少年时代,课本上那两个男性和女性的裸体图示,让他们有种难以启齿的兴奋感。</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第一次上医学院的《人体解剖》课,讲台上的女老师的个头和长相,居然和初三那个带课老师神似。郭路揉揉自己的眼睛,以为时光倒流在现实中发生。那一节课他根本没有听进去,他的耳膜里回荡的,都是多年前另一个教室里放肆的笑声。明明对于自己身体的变幻充满好奇,但表现在公共场合,却是如此荒谬的羞耻。每次想起那张涨红的脸庞,郭路都惭愧于自己内心深处的粗鄙。</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在医学院,他终于可以坦然地用学术语言讲述各个部位,而不是用那些因隐秘晦涩而显得粗鄙的代名词。唯一的代价就是,少年时期对异性的好奇心也在科学的启蒙中渐渐磨损。再美好的肉体,在他的眼中,都会自然分解,只有器官,骨骼,还有不同的肌肉组织。</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但是,也有例外。一想起司蕙,他还是会刹那间回到少年时代。她脖颈后发梢悠然散发出的清香,她的略显苍白的脸庞上,总是与世无争恬淡的神情,还有她独自一人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的步姿,是一个带着奇异电波的整体。</p><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叔阳说人可以分为两种类型,郭路觉得自己很可能属于第三种。在他的身上,白昼与黑夜时刻都在激烈地进行着隐秘的战斗,但他却甘为战场,并且不为所动,从小到大,他的痛感总好像比身边所有人都来得晚一些。</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在这所学校里,他和叔阳的出现,是一个正确的错误。医科大学的护理专业第一次招收男生,填补行业空白。叔阳是被动的,他的第一志愿是读外科,但成绩不好,几经周折被调剂到了这里。郭路却是心甘情愿地自投罗网。他要报复妈妈,那个严厉的女人,她企图安排儿子的一生。一向温顺听话的郭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反抗,就体现在了大学专业的选择上。</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叔阳第一次走进这间位于一楼的阴暗潮湿的宿舍时,很开朗的样子,大声地对着所有人打招呼,其实当时宿舍里只有郭路,他比叔阳早报到一天。一声热烈的呐喊后,是尴尬的寂静。叔阳沉默了半响,才坐在光秃秃的木板床边,说:我叫叔阳,从南方来。我的普通话不大好。郭路宽厚地笑笑,递过一支烟。叔阳摇晃着大脑袋:不,我不会抽烟,我一闻到烟味就头疼。郭路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叔阳却呆呆地望着窗外。九月的阳光还很明亮,逆光中的叔阳是一个高大清秀的男孩。</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7</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苏叶还在午睡,朦胧中听见宿舍的传呼器响起来。她穿着碎花布的睡衣跳下床来。</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苏叶,有人找。楼下门卫阿姨一遍遍地叫着。</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苏叶急忙冲下楼,看见了楼梯口的叔阳,而不是乔治。苏叶下意识地有些失望,然后,竟有些说不清的慌乱,眼神下意识地闪躲了叔阳在台阶下的仰视,在午后的阳光下,叔阳纯净明亮的眼睛清澈如洗。心里微微慌张的感觉有点儿像背叛,像欺骗,但思忖后又不确定。她并没有承诺过什么,对于叔阳。</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叔阳和苏叶是在火车上认识的。大学第一年暑假离家返校,苏叶刻意提前了几天。邻座是一对到上海旅行结婚的农家青年,对面是两个采购员模样中年男子。靠近走道的一个位置空着,苏叶一直没来由地渴望在旅途中戏剧性的邂逅,她渴望走到一个陌生到让自己不知所措的地方,然后,遇见一个或者很多个让自己不知所措的人。踏上旅程,她很快就失望了,身在旅途的人们,都是一样的疲惫不堪,和浪漫基本无关。她悲哀地发现,那样的情节只会出现小说和戏剧里。和以往一样,她呆呆地望着窗外。记不清是在哪一站停靠之后,回转身,一个高大瘦弱的身影站在她的面前,结结巴巴地问:对不起,这里是107座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苏叶点点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男孩擦擦汗,把身上破旧的牛仔包小心地放在行李架上,回过头对着苏叶粲然一笑。雪白的牙齿被车窗里透过的阳光照得发亮。男孩伸出手,一口云贵口音的普通话:我叫叔阳,你好!在逆光的剪影里,叔阳干净明亮的笑容让苏叶不由心中一动,这个男孩的长相不是常规意义上的帅气,甚至有些过于柔美,但他的五官线条清爽,组合在一起,有种特别的好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虽然有些短暂的走神,但她还是很快大方地握住了叔阳的手,悠悠然地说:你好,我叫苏叶。</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8</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叔阳抖抖索索地在黑暗中翻着宿舍的抽屉。</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郭路点燃了一根蜡烛,两个人的宿舍中跳动着温暖的光影,叔阳的脸红得像一只阿克苏糖心苹果。就在一个小时前,叔阳拽着郭路去小卖部买了几瓶啤酒,就着一包椒盐花生米喝了很久。</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来,郭路,再喝一会儿吧,我们就要实习了,就要他妈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了。清清秀秀的叔阳破天荒地说起粗话,满嘴酒气的样子让郭路觉得陌生而滑稽。</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郭路,你别笑话我,我知道你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一直在笑我。</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谁说的,你怎么变得这么多疑。郭路懒洋洋地随口敷衍着,并不想争辩。</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我告诉你,我只想告诉你,我压根儿就不喜欢苏叶——我不会喜欢一个社会地位注定比我高的女孩!我只是觉得这个名字特别好听。我们镇上所有出生的小孩儿,名字都是昂老先生用八卦周易推演出来的。可是,从来没有人会用叶子做名字。</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苏叶还是把你当作好朋友的呀,郭路安慰叔阳,这么多年了,人家从来没有瞧不起你这个蓝颜知己。</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是啊,郭路,我是不是太现实了,或者说太不现实了,谁让我最后竟然学的是护理专业?你明白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我的命,注定不那么好。</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郭路黯然不语,心中却轻叹,盲目的爱情,是不是才是最诚恳,最炽烈的爱情呢?</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我告诉你,我只是忘不了第一次见面,她说自己名字时候的表情。郭路,没有一个女孩有那种像一面湖水的眼神。人家考上的是戏剧学院,学的是编剧专业,以后就是艺术家……艺术家啊!叔阳几乎是在嘶吼。我有自知之明的,我怎么会……爱她?一个将要去做男护士的人……和女艺术家?</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叔阳,郭路禁不住想说,可能爱情是需要自私一点、笨一点的。想得太多的人,往往都会事与愿违,有些话不在某个时间点说出来,可能永远就没有机会了。郭路的眼前,浮现着另一个身影。</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郭路,你说的都不适合我。因为,我,根本,就,不,爱,苏,叶。</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可是,整整一夜,你都在说苏叶呵。郭路心中长叹。</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9</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乔治站在公交车站那歪歪扭扭的站牌下等苏叶,百无聊赖地看着夏天里衣着缤纷多彩的女孩子像欢乐的溪流一样从身边流过。相对于美国女孩那种奔放如爆破弹一般的性感,乔治一直觉得东方女孩有一种让人难以形容的魅力。</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来中国工作前,乔治身边的女友走马灯式轮换,像惠特曼诗歌中所言,他用自己的荷尔蒙一遍遍歌唱着那些带电的肉体。但那种一脚油门踩到底的欲望交换游戏经历得多了,乔治最后禁不住开始怀疑,自己和那些女孩们彼此不过都是荷尔蒙驱使下的快消品而已。而东方女孩,特别是内敛的中国女孩,就像中国茶一样,初品时略有微涩,但回甘的绵长悠远却让人迷醉。那种糅合了东方神秘主义的韵致,总让乔治联想起在哈佛汉学院里辅修的唐诗宋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乔治微笑着想起苏叶穿着白底素花的连衣裙,走在美领馆附近衡山路的林荫道上和若即若离地忽而并排行走,忽而又惊鸿般远远跳开的样子。苏叶教他的一首宋词,那个词的名称,翻译过来好像是一个青色的玉石桌子。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乔治喃喃背诵,一转身,果然就看见了姗姗而来的苏叶。</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你好,小乔。苏叶微笑。</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苏叶,你好美。乔治由衷地赞叹。</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按照你们西方的礼节,我是不是应该对这种例行公事礼貌地说一声谢谢?</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苏叶,谢谢你允许我请你去看我们公司出品的音乐剧,这是一部讲一群叛逆艺术家的摇滚音乐剧,我觉得你应该会喜欢。</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应该是我谢谢你,我们很少有机会看到正宗的百老汇音乐剧。再说,反正我现在除了找工作,也没什么事情。</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既然没事情,那你为什么不考虑去到外边走走看看,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邀请你去纽约。</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不行,那就要算我们旷课了,毕业前我们只能留在学校。</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这真像我们国家的一部小说。</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二十二条军规》,约瑟夫海勒。</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苏叶,你也知道海勒吗?</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苏叶含笑不语,这个看似成熟的美国青年,常常会为一件莫名的小事喜不自胜,真是幼稚。</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公交车来了,照旧是那样拥挤,人与人之间针插不进,衣服下的肉体紧密地粘连在一起,各种汗臭味像一阵阵热浪,在车厢里弥漫。苏叶上车的时候,下意识地回身望望乔治。只见乔治不露痕迹地站在自己身后,挡住持续不停涌入车厢,抢占着有限空间的男女老少。苏叶不由心中一动。</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售票员皱着眉,眼睑半耷拉着向黑压压的人头懒洋洋地喊:买票买票,钞票照付!那个老外,车票买过没有?不要逃票呵……苏叶感觉到身后乔治那高大身躯散发的热力,以及他身上海洋一般的香水味。她也敏感地觉察到周围乘客含义复杂的目光,不知是应该慌张还是骄傲,她又有些晕眩了。好在,商城剧院很快就到了。乔治推荐的美国百老汇音乐剧,就在那里上演。</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晚风吹起,苏叶站在站牌下,忽然心底一阵迷惘。她想,随缘吧,反正,一切都是未知数。</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10</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郭路躺在床上,电视上正在转播一场足球友谊赛,首都的俱乐部队居然大发神威,踢得一支世界足坛劲旅招架不住,手忙脚乱。郭路不由地乐出了声。</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妈妈走进房间。郭路,你怎么又躺着看电视,不怕看成斜眼吗?</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郭路皱眉,本能地像顶撞几句,可忽然又没有了顶撞的意气,很顺从地坐直了身躯。</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郭路,妈给你联系好实习单位了,去《生活与健康》杂志社。</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可是学校希望我们联系去医院实习……</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医院?你又不是学得医生,去和人家医院的护工一起端屎端尿吗?当初你不知哪根脑筋搭住了,非要报什么护理专业,要做中国第一批本科男护士。男护士,可笑不可笑啊?你知道人家都怎么称呼你们吗?——男丁格尔!以后你让人家晓春今后怎么抬头做人?</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如果在几年前,郭路会像弹簧一样跳起来。可是,几年下来,被现实反复教育之后,郭路对于自己当时的冲动,确实有些犹疑。</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你要想明白,父母怎么会害你!妈妈又重复着,叹着气走了出去。</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郭路又翻开那本《人体解剖学》。他翻到了心脏那一章。血管密密麻麻地在那桃形的器官上纵横驰骋。郭路想,原来心乱如麻,是一个医学名词啊。妈妈唠叨的晓春,是两家世交“指腹为婚”的女友。本来按照家人的规划,他应该和晓春一起报考本城的一所985高校的同一专业,然后,一起领取同一个红色的证书,最终走进同一个屋顶。如果不是四年前郭路的恶作剧打乱了严丝合缝的节奏,两家的家长此刻应该在商量买哪里的学区房了。</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郭路再次陷入了魔怔:只要闭上眼睛,他眼前都是司蕙的各种表情。这个秘密,他谁也没有告诉过。</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11</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叔阳每次想起去戏剧学院找苏叶的情景,就有一阵自责感包裹着兴奋感,难以遏制的麻酥酥的感觉。苏叶从来没有刻意和他保持距离,但是,他和她之间,始终有一道难以逾越的墙。</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认识了三年多了,苏叶也会爽快地答应他和郭路去郊游,相约着去看展览,在戏剧学院附近的小酒馆里,也时不时会大大方方地请他们吃饭,分享椒盐排条和红烧划水、蛋炒饭。甚至还会和他们说一些对于学校,对于老师和同学的私人评论,那些话题,好像只是他们之间的专属。对于这种看似热络但离亲密总有一线之隔的男女关系,郭路不止一次提醒叔阳要适可而止,不要自我麻醉,但叔阳却如痴如瘾。</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明媚的下午,阳光从宿舍楼楼道狭小的天窗中穿过,明暗的光影让楼梯恍如黑白钢琴键,苏叶穿着碎花布睡裙从光最明亮的地方冲下楼梯的一瞬,叔阳站在楼梯口,忍不住想张开双臂,一把接住那个势如奔马的女孩,用尽全身力气保护她。午后的阳光下,苏叶湖水一般的眼神里跳动着两簇小火焰。但那火焰转瞬即逝,湖水恢复一片浩淼宁静。</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叔阳很清醒,自己暗自积攒的感动和冲动,也许到最后,都是滑稽可笑的错误。他记得某次发了奖学金,去戏剧学院请苏叶吃饭庆祝。在那个戏剧学院学生聚会的小饭店里,喧嚣而温暖。邻桌苏叶的男同学走过来敬酒,意味深长地说,养成系的男友,也是时髦的选择。男同学的眼光瞥着叔阳,叔阳莫名地心跳加速。</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苏叶的反应有些意外地过激,她大声地反驳着,我就没准备在大学找男朋友,我是事业型女性!然后哈哈地笑着,夸张得像是个陌生的表演系女生。叔阳也跟着讪笑,那一刻,他懂了。他,是苏叶的哥们儿。</p><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12</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有一次,叔阳独自从戏剧学院回来,淡淡地告诉郭路,苏叶好像不知什么时候交了男朋友,而且还是个美国人。从叔阳背对着自己躺着,有些佝偻的背影中,郭路看不出他是喜是悲,努力想找言语安慰,又找不到什么理由,无奈放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深夜里,他听到叔阳在黑暗里,独自叹息。郭路有种兔死狐悲的同情和共鸣。也许真的是学错了专业,他和叔阳在这些年专业课程的潜移默化下,在不知不觉中,都养成了一种太会照顾别人情绪的被动型人格。</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郭路也睡不着。在刚才的连环套式的梦魇里,他竟然第一次和司蕙一起,在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白色沙滩上奔跑。他好像拉着她的手,又好像没有触碰到,印象特别深刻的是在梦里,司蕙竟然那么开朗地笑着跑着,海风吹散了她的短发,也吹开了她的白色衬衣的衣领,露出她轮廓优美的肩窝。一切陌生得让郭路有些不知所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梦是非现实的,但那种身体真实的温度和毛孔里散发的淡淡汗香,睁开眼后,却可疑地在蚊帐中萦绕不去。半梦半醒之间,第一次强烈感觉到身体难以压抑的冲动,郭路恐慌不已又无法自控。</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司蕙的课程出现在医学院,就和叔阳、郭路他们的专业一样,都是一次史无前例的创新,也是无可置疑的另类。课程的名字叫做《艺术与医学》,研究绘画、音乐、舞蹈、戏剧等艺术形式在心理治疗、康复治疗中的作用,属于心理医学的范畴。医学院处心积虑将自己头上那个代码升格,在原有的传统科目之外,刻意拓宽了学科边界。郭路一进校,看到这个课程名称,不假思索做出选择,在一个随时在人体解剖课上面对肉体本质的校园里,还有课程,关注精神层面的事情,那种骨子里透出的遗世独立的叛逆感,让郭路暗暗引为同道中人。</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郭路首先记住的是那老师的名字:司蕙。蕙,是古书里记载的一种香草。第一次见面,在一个诺大的阶梯教室里,郭路的位置和讲台很远,但他却神奇地闻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香味。那个身材高挑,白色衬衣,蓝布花裙的年轻女教师,先是做了自我介绍,然后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微微一笑,并没有怯怯的羞涩,而是一种淡然的沉静。再然后,郭路就闻到了那种奇特而悠长的香味。</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13</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苏叶记不清自己换了几趟公交车,终于找到了目的地。站在簇新的大楼前,看着高高挂在大楼上的单位名牌,她有些讶异。果然是大都市,一个近郊区县的群艺馆,居然可以如此恢宏壮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苏叶的专业,对口应该是专业院团的编剧岗位。但经历市场风暴洗礼的国营艺术院团生存环境大多不容乐观,基本没有编剧岗位的空缺。面对大环境,班主任和辅导员找了各种理由神隐。倒是学生会的张老师,同情苏叶是外地学生,好心地提示她无论如何,先找一个单位落户口。托了内部关系,主管业务的副馆长才勉强答应面试苏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被各种院团的各种拒绝渐渐麻木了骄傲神经的苏叶,听到张老师告知面试的消息,就像溺水很长时间的人,已经不敢再去判断,岸上丢下的绳子是不是牵引自己去想去的彼岸。她从踏入城市的第一天,就叹服并沉醉于城市的宏大和深邃,觉得自己像一片叶子,瞬间被卷入一个无形的巨大的漩涡。每次寒暑假回到古城,她都有意无意地提前返校,父母到后来都怀疑她有了不可告人的男友。只有苏叶自己知道,她就是莫名地想念那个城市而已。但到了现在,她悲哀地发现,她对于城市,原来是一种无解的单向热爱。漩涡依旧,只是她,即将被那巨大的离心力卷向未知的地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副馆长的办公室占据了顶楼的四分之一面积,比起乔治在酒店的办公室,更显豪华,房间里最醒目的位置,有一个巨大的黄杨木根雕,比乔治那个墨西哥木雕宏伟得多。在办公室里专设的功夫茶区域,体型发福的副馆长手法熟练地泡了一壶茶,苏叶受宠若惊。副馆长是学生会张老师的大学同学,但看上去很成熟世故得多。副馆长翻看了苏叶的简历,问苏叶对群艺馆的工作范围和业务方向是否了解,苏叶窘迫地摇头。副馆长说,群艺馆,顾名思义就是组织群众文化活动,我们这个区是上海外来务工人员最集中的,所以每年还要额外搞几次工地慰问。日常的工作很琐碎,要和各种层次的人讨论艺术问题,其实很累人的。但是,我们的经费是区财政划拨的,别看庙小,但经常能发补贴,基层干部实际的收入,比专业院团的一级编剧都高呢!副馆长语气中透着志得意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苏叶心中五味杂陈,想起入学的时候,班主任老师热情洋溢地说,你们都是要成为剧作家的,中国戏剧的未来寄托在你们身上。四年积累的职业理想瞬间崩塌。她斟酌着字句,用最谦卑的语气,努力表达投身群众文化事业的热忱。副馆长说,我看了你的简历,专业课成绩非常不错,你的剧本写得也很有灵气。但是,我这里前几年也招过名牌大学的外地毕业生,也有你的师哥师姐,求职时说得花好桃好,呆了一年多,拿到上海户口就辞职了。你不是也是来这里曲线救国的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苏叶一时语塞,脸颊隐隐作痛。</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14</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一开始实习就被猛然推上了烈火战车,不分昼夜晨昏的忙碌与紧张让叔阳喘不过气来。实习单位是一家三甲医院,骨科全国闻名,人满为患是常态,连护工都供不应求。</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三甲医院大楼的宏伟壮丽让叔阳大开眼界。在他故乡的镇上,只有一个苗医的传人开的小医馆,遇到大病急病,要翻山越岭去县里的大医院。站在急诊大楼里,叔阳不禁为家乡人的眼界自惭形秽。一个骨科,竟然可以细分出那么多科室。每个科室的名称看上去都是那么高深莫测,油然而生敬畏和信任。</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骨科的急诊室的空气中始终弥漫着一种特有的气息,那是消毒水的味道与人体汗味、血腥味交织在一起的独特味道。各种身体的残缺和淋漓的血迹,各色无法克制痛感的嚎叫和咒骂,让叔阳有些茫然无措。在记忆里,亲人的离去都像秋天枯黄的叶子,随意地飘落,一声不响。</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第一次参与救治病人,叔阳全程都有些恍惚,浑身燥热,喉咙发干,小腿发软,类似低血糖的晕眩。即便在医学院里观摩过解剖课,但近距离面对截肢手术,那截肢据和骨锉在骨骼上发出的声响,在叔阳听来简直震耳欲聋。活生生的肉体和实验室里的标本,是两种生物。</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骨科的技术,大多建立在体力基础上,每一个晚上,叔阳数不清自己或抱,或背,或推多少肢体。冷汗和热汗将护士服反复浸透。叔阳惊奇地发现,他已经好多天没有想起苏叶了。叔阳暗自苦笑,苏叶,对不起,我要移情别恋了。实习的理学士叔阳,心灵的空间被骤然而至的激烈的生与死,淋漓的血与肉填得满满的,所谓的爱和情,暂时都放不下了。</p><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15</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生活与健康》的办公地址,居然是在一幢列入历史保护建筑名录的花园住宅里。郭路循着妈妈给的地址,在一条幽静的小马路上,找到那个西班牙风格的花园住宅。走进不太起眼的大门,郭路像走进了童话世界——除了花园,居然还有教堂、网球场。主楼和裙楼加起来其实有九幢之多。杂志社在其中的一幢的顶楼阁楼,阳光从两面斜斜的大天窗里射进房间,光柱里,有细小的灰尘轻扬飞舞,几张办公桌玲珑有致地摆放在房间里,完全不是想象中刻板的编辑部模样,反而像一个艺术沙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妈妈找的关系是杂志社的一个资深记者,他很仗义地带着郭路顺利地办好实习手续,安排了临时工位。郭路自惭所学专业和杂志社的工作风马牛不相及,说话间有些吞吞吐吐。资深记者阅人无数,呵呵一笑。以前的老话里都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现在这句话应该改为大学认个门,社会塑金身。你看到院子里的教堂吗?《马太福音》里说,“被召的人多,选上的人少。”在被选择和选择之中,能选择其实是幸福的,小伙子,现在的社会很现实,但从某种意义上更公平。你很快就会懂得,学什么,没有会什么重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郭路默默点头。他不得不承认,成长,有些时候,就是及时认识到自己的莽撞和错误。在填报高考志愿时的冲动,在四年的时间里,渐渐转化成了恐慌。他害怕少年意气,改变了自己人生的走向。而那个走向,他越来越觉得不是自己真的想要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资深记者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盒子。这里有台多出来的传呼机,你先拿去,方便我们以后随时联系。干咱们这一行的,消息就是生命线,时间就是金钱。郭路一看,是台旧的摩托罗拉中文机。郭路本想推辞,但看资深记者腰上已经别着一台最新款的,知道是资深记者淘汰下来的,也就顺水推舟地收下,恳切地向资深记者表示了感谢。郭路暗自检讨当初对《生活与健康》杂志的不屑,外边的世界,真是精彩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16</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你如何丈量,一年的时光?/在晨曦初露,在夕阳西下,在午夜梦回,在咖啡的香浓……/以尺量,以里计,在欢笑中,在挣扎里……/在这五十二万五千六百分钟里。/你如何丈量,一年的流转?/在爱人的轻叹,在疲惫者的叹息,在鸟儿的歌唱,在茶杯中的风暴……/在这五十二万五千六百分钟里。/你如何丈量,生命的长短?/在爱里沉醉,在失落中寻觅,在希望里憧憬,在梦里翱翔。/在这五十二万五千六百分钟里。/你如何丈量,这匆匆一生?/以爱之名?”</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苏叶反复看着工工整整抄写在A4稿纸上的字句,不自觉地哼唱起来。上次跟着乔治看了场地道的百老汇音乐剧,那个剧团是从纽约到亚洲各地巡回演出的原班人马,苏叶以前只在教材里看过音乐剧的概况,总以为和中国戏曲差不多,真正坐在现场,彻底颠覆了成见。可以说四年的戏剧专业学习,真正属于剧场的强大魅力是那一场音乐剧诠释的。戏剧和音乐融为一体,怎么可以那么动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剧中的主题曲感人至深,苏叶的英文水平不大好,但还是在旋律中情不自禁热泪盈眶。演出结束后,苏叶听乔治转述后明白歌词全部的含义,更是折服,那种属于生命的诗意,果然是能够跨越语言的藩篱的。乔治很细心,过了几天,就送来了自己翻译的主题曲中文完整歌词。不仅口语流利,还能动笔写,乔治的中文功底令苏叶刮目相看。这个小乔,真的不能小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其实,按照你们中国人的说法,准确地应该叫我小小小乔。乔治笑着说,我是我们家族里的第四代,乔治四世。</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失敬失敬,听上去像莎士比亚戏剧里的某个国王。苏叶微笑。</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有没有王室血统我不知道,但我们确实是家族企业。我本来很想跳出去做些别的事业,可是,后来……血缘的力量往往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强大,你懂吗?乔治有些怅然若失。我们家从1912年起,就开始做这个事情了。先是一家剧院,最后越来越多。到我这一代,只能拓展新市场了,所以我来到这里。</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那我猜你一定很失望。别说音乐剧了,我们这些学戏剧影视编剧的,毕业看来都找不到饭碗了,大家都忙着赚钱,电影院和剧场都很荒凉。苏叶说着,不知是同情乔治还是自己。</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苏叶,你那个群艺馆的offer有消息了吗?</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苏叶摇摇头。不出所料,虽然那个副馆长表达了对苏叶成绩的欣赏,但迟迟没有回音。苏叶知道,本来自己的专业就业面就狭窄,自己外地生的身份,更是成了难以逾越的天堑。这个城市的户口,是拿钱也难以买到的稀缺资源。</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你如何丈量,一年的时光?/在晨曦初露,在夕阳西下,在午夜梦回,在咖啡的香浓……/以尺量,以里计,在欢笑中,在挣扎里……”苏叶想,自己为何那么感动,可能是二十二年来,第一次感受到了时间流逝带来的失重感和无力感。</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看来,虽然我每个平安夜都去和它合影,但我和这个城市注定没有缘分,我果然属于另一个二十四小时。乔治,以后我可以在古城请你吃东西,我们那里的少数民族特色,你肯定没有吃过。我们那里的湖里,据说有水怪,欢迎你业余时间去考古。苏叶笑着说。</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你其实还可以有别的选择。比如,去纽约学习音乐剧,我看得出来,你很喜欢的。乔治认真的神情让苏叶心中禁不住一动。没有前提。苏叶,请放心,这是没有任何前提的一个学术邀请。没等苏叶说,乔治先抢着说了出来。我们是资本主义,为了开辟新市场,我们需要专业的本土精英和我们一起工作。我是替我们家族公司找合适的人才。</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苏叶一时不知如何措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好了,公事说完了。我说过,我从来不会拿感情做交易,这是我的人生信条,所以我要分开说。苏叶,我已经爱上你了。但你不用急着回答我你的态度。不管你是在哪个二十四小时。白昼也好,黑夜也好。无论在哪个二十四小时,你都是自由的。</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17</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世界那么大,有时候却又那么小。郭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在《生活与健康》杂志的一战成名,居然是因为叔阳,因为一场轰动全城的新闻大事件。</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三甲医院急诊室的实习中,勤勉踏实的叔阳很快得到了各个科室的赏识,虽然还只是个实习生,但无论是从工作量还是工作内容上,叔阳已经基本成了主力替补级别的骨干力量。三甲医院对接医学院的领导,已经明确向学校表达了录用的意愿。万事俱备,只待叔阳正式拿到那张毕业证书了。有几个科室的主治医生还私下表示,愿意收叔阳为徒,帮助他进一步深造。叔阳的眼前,一片光明。他很感激,觉得自己的运气终于变得好起来了,三甲医院的氛围,让他有久违的家的感觉。</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叔阳第一次在给三叔的回信中,一笔一画地,署名:叔阳医生。而且,特意用了三甲医院的信封。信里还附上了一份三甲医院的内部简报,在简报上,叔阳和医生护士们站在一起,接受病人的锦旗,高高大大的叔阳穿着白色的大褂,在合影人群里,笑得灿烂明亮。</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紧张忙碌的夜晚过去,在清晨的曙光里,叔阳站在医院大楼的窗口,向远空眺望。太阳的光束挣扎着冲破了夜晚最后的防线,天际线上云蒸霞蔚。叔阳仿佛看见了那只童年和叔农一起托在手心的彩色翅膀的鸟,从远方飞起,飞向很高的云层。哥哥,叔阳没有辜负你和阿爸阿妈,没有辜负镇上乡亲们的百家饭百家衣,我可能真的要飞出大山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切戛然而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所有人都没有料到,因为一场医疗事故,一个失去理智的病人家属,拿着凶器冲进了三甲医院夜间的急诊大厅,从导诊台开始,对着病人和医护人员进行无差别攻击。夜晚的安保力量本就薄弱,而且事情发生得毫无征兆,以至于所有人都陷入了慌乱。正在导诊台当班的叔阳,却勇敢地冲上前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郭路是被资深记者连夜叫醒,率先冲到案发现场的第一批媒体记者。他赶到的时候,凶手已经被警察控制住了。看到躺在急救室里白色被单下那张熟悉的面孔,郭路头皮发麻。郭路想起那个黄昏,叔阳对着天空大声叫着,自己却奇怪地,什么都听不到,然后,夜色就突然吞噬了叔阳的影子,他好像没有来过这个世界一样。生命原来都是有过预演的,可惜,当时我们都惘然无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18</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叔阳被追认为见义勇为先进个人,在全市的医疗系统进行了隆重表彰。三甲医院的陈院长还专程到表彰会上发表讲话,盛赞叔阳是医学院培养的优秀毕业生。陈院长读了很多接受过叔阳帮助的病人和医生、护士的回忆片段。郭路木然地坐在台下,既感动又心酸。他想起初次和叔阳在宿舍相见相识,那时他就觉得,这是个干净帅气,招人喜欢的男孩,果然,叔阳到哪里都展现着自己的善良,诚恳,像一块水晶,清澈透明,但是,易碎。仪式进行得轰轰烈烈的,很多听众流下感动的泪水,郭路却只觉得索然无味。他想,这些,都不是叔阳最想要的呵。</p><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郭路几乎花光了私房钱,在殡仪馆买了一个最贵的骨灰盒。然后,他向资深记者请了几天假,他要专程送叔阳回家去,回到那个大山深处的小镇。叔阳生前不止一次向郭路讲述过,他和哥哥叔农童年时代最快乐的事情,都和那个小镇有关,虽然讲述的故事里浸透着贫穷和苦难,但叔阳说起来,脸上的幸福感藏也藏不住。叔阳和郭路不止一次讲过那棵大榕树,还有树上那只彩色翅膀的鸟。郭路想,作为叔阳在这个城市最亲近的人,他有义务,也有责任把叔阳完整地送回去,送他回到那棵树下,和叔农,还有他们的阿爸阿妈团聚,而不是留在这个城市公墓的一个角落里,叔阳活着的时候,已经太孤独了。</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郭路迟迟刻意没有告知苏叶叔阳意外身故的消息,他知道,虽然叔阳的英勇事迹在医疗系统传为佳话,但在新闻媒体里,只是社会版上的一块豆腐干报道,苏叶和她的艺术家同学们,很难从那几行字里联想到什么。他一次次想起那晚在宿舍里,叔阳喝着酒,滑稽到让人心酸地念叨着苏叶姓名的样子,说不上是勇敢无畏,还是怯懦无助。他想,叔阳那么卑微地暗恋着苏叶,生怕打扰她,将自己的感情藏得那么深,在这种时刻,也一定不舍得让她悲伤难过。</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但是,叔阳火化之后,将温热的骨灰一捧捧放进骨灰盒,盖上盒盖后,他还是忍不住给苏叶的宿舍打了电话。听到电话那头苏叶痛哭失声,连说怎么会,郭路心里有点安慰,起码苏叶还是在乎叔阳的。郭路呆呆地听苏叶在话筒里的哭声,才恍然发觉,从凶杀现场一直到现在,他一滴眼泪也没有流过。他的痛感,确实好像比所有人都慢那么几拍。</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19</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坐在开往南方的火车硬座上,郭路忽然无来由地想起,如果苏叶和乔治飞往纽约的航班此刻就在头顶,透过飞机的舷窗,她不经意向外望去,能不能望见褐黄色的大地上,向南方奔走的这列绿皮火车呢?叔阳呵叔阳,终于放下一切爱和牵挂,向着家乡飞奔。可是,在万米高空上,即使苏叶能够看到这列火车,相对飞机而言,火车的速度也大概也像是静止不动的吧。人和人之间,可能也是这样,在不同的加速度上,可以短暂相遇,但注定各奔东西,看得见,但却从来无法真实感知对方的速率。很多时候,对于某些人,某些事物的亲近,可能都是心理上的虹影。</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像叔阳,和苏叶;自己,和看来似乎永远没有机会求证的司蕙。</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叔阳不敢打破的那些,随着突如其来的死亡变成了永恒的秘密。而他虽然还健康地活着,但面对现实,越发惶恐不已。他曾几度疯狂地畅想,在大庭广众下,对着司蕙说着那些直截了当,滚烫无比的话,然后紧紧地拥她入怀,不管不顾地私奔到月球。但每次见到司蕙,他往往都是最不知所措,前言不搭后语的那一个。真正阻隔他和她的,也许不是年龄和身份,而是他远远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勇敢。他和叔阳,最终不过都是普普通通的凡人呵。</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郭路怅然地想,如果不出什么大的意外,他会跟着资深记者,挣到足够的钱,然后按照父母的意思,和晓春结婚,生子,在别人眼中,幸福美满地过完一生。今生今世,从不会有人知晓,在那个仿佛永不停息的雨季,那个叫司蕙的女子身上曾经令他心动的香味,还有那些绮丽美好的梦境。</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叔阳的死去,和苏叶的离开,让郭路觉得自己生命的某些部分随风而逝,但也有某些物质沉淀成岩石。白昼的二十四小时阳光明媚,不妨碍黑夜的二十四小时雨下个不停。</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苏叶曾经说过,人生最大的戏剧性就是没有戏剧性。火车奔驰在苍茫的大地上,夜色隐约在前方,郭路仿佛有所领悟。</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人与人就那样,忽然一下子就成了永远。</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郭路禁不住泪流满面。</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