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诗赏析之七

岩青草

戏子由

宛丘先生长如丘，宛丘学舍小如舟。

常时低头诵经史，忽然欠伸屋打头。

斜风吹帷雨注面，先生不愧旁人羞。

任从饱死笑方朔，肯为雨立求秦优？

眼前勃谿何足道，处置六凿须天游。

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

劝农冠盖闹如云，送老齑盐甘似蜜。

门前万事不挂眼，头虽长低气不屈。

余杭别驾无功劳，画堂五丈容旂旄。

重楼跨空雨声远，屋多人少风骚骚。

平生所惭今不耻，坐对疲氓更鞭棰。

道逢阳虎呼与言，心知其非口诺唯。

居高志下真何益，气节消缩今无几。

文章小技安足程？先生别驾旧齐名。

如今衰老俱无用，付与时人分重轻。

这首十五联三十句的七律长诗，作于熙宁四年（1071）冬，东坡到任杭州通判不久。苏辙（子由）时任陈州州学教授。陈州，位于今天的河南省周口市淮阳区，古时又名宛丘，故诗中戏称子由为“宛丘先生”。

　　真当得一个“戏”字，读来风趣幽默满满。诗的前三联以“身长如丘”、“舍小如舟”；“低头诵经史”、“欠伸屋打头”；“斜风吹帷雨注面”等形象、生动、对比、夸张的语言，极写子由生活的清苦、窘迫，衬托出“先生不愧旁人羞”，子由的坦然自若，不以为意，人物形象在三联戏言中已然确立，打动人心。

　　接下来的五联，是这篇诗最重要的部分。东坡连连用典。

“任从饱死笑方朔，肯为雨立求秦优？”方朔，即汉武帝侍从东方朔。《汉书》本传记载，东方朔曾对武帝说，自己身长九尺余，侏儒仅长三尺余，可是所得俸禄却相同，故而“侏儒饱欲死，臣朔饥欲死”。苏轼用“饱欲死”的侏儒比喻时下得宠的幸臣，以东方朔比苏辙。 秦优，秦朝的优旃（zhan）是个矮小的伶官，《史记.滑稽列转》记载，有一次秦始皇雨中设宴，陛楯郎(殿前执楯的卫士)都被淋着，优旃怜悯他们，跟他们说好:等一会我呼唤，你们应诺，我便有办法让你们休息。一时殿上上寿高呼万岁，优旃临槛大呼:“陛楯郎!”，殿前陛楯郎齐声应:“诺!”，优旃说:“汝虽长何益，幸雨立;我虽短也，幸休居!”秦始皇闻言，即令陛楯郎们减半值班，轮番休息。这一联翻译成白话当是：宁可让饱死的侏儒嘲笑饥饿的东方朔，岂肯为了避雨而求侏儒优旃之助。有趣的是，东方朔是身长九尺的儒生，站班的卫士也是优旃口中的“汝虽长”之人，东坡笔下的子由更是“长如丘”，身高的巧合，正可借用来戏言、讥讽官场小人。

下一联“ 眼前勃谿何足道，处置六凿须天游”。勃谿，争斗、争吵之意，六凿，指人的喜、怒、哀、乐、爱、恶之情，语出《庄子.外物》，“室无空虚，则妇姑勃谿。心无天游，则六凿相攘。”，视朝廷政见之争为妇姑勃谿，淡然撇开；状子由心灵开阔，与天相通，精神与自然共游。

王安石变法，罢黜独以诗赋取士的科举制度，而加以对律令的考核，诗的下联上句“读书万卷不读律，” 作为一名一心有所作为的官僚，焉能不读律？这是对这一制度心存疑虑，是说子由不去趋炎附势。而下句“致君尧舜知无术”正是说他们兄弟的政见不合时宜。

诗的第七联上句“劝农冠盖闹如云”熙宁二年，朝廷曾派遣官员到各地督查农田、水利、赋税、劳役等变法改革后的状况，东坡以“冠盖如云”形容官员之多，加一“闹”字，指不务实事而成闹剧。下句“送老齑盐甘似蜜”，“齑盐”咸菜，指极清苦的生活。韩愈《送穷文》：“太学四年，朝齑暮盐”，《红楼梦》中省亲的元春也将平民的生活形容为“齑盐布帛”。这句诗影射变法的结果，尽管官员们忙忙碌碌，但如子由这样的学政官员也只能以“齑盐”度日，可见百姓之穷苦，新法之成效。这样的清苦，在子由却是“甘似蜜”，更借以突出人物的品性。

第八联“门前万事不挂眼，头虽长低气不屈。”写子由内敛自守，气节不屈。

　　接下来的第九至第十三联，东坡以自己与子由作对比。

通判之职在宋时相当于别驾（刺史的副手），东坡常以“余杭别驾”自称。他以“画堂五丈”对比子由的“学舍小如舟”，以“重楼跨空雨声远”对应子由的“斜风吹帷雨注面”，极写自己生活的优裕。

通判有掌管司法的职责，林语堂先生在《东坡传》里写道：“苏东坡在杭州任判官，除去审问案件，并无重大任务。这种情形他颇为不喜，因为被捕者多为违犯王安石新法的良民，犯的那些法条都是他所反对的。可是那是法律，他无权更改。”此种情形写入诗中，就是“平生所惭今不耻，坐对疲氓更鞭棰。”这一联是倒装句，疲氓:指贫困的百姓，鞭棰(chuí):两者都是刑具。

下一联中“阳虎”即春秋后期鲁国季孙氏家臣阳货，专擅鲁国国政。他要孔子出仕，孔子鄙视他，就敷衍说：“诺，吾将仕矣。”东坡用此典，是说，路上碰到阳货这样的人同我说话，明知他一派胡言，也只好点头称是。据《乌台诗案》，阳货一类的人，实有所指，是说张靓、俞希旦等人，他们正作监司官，是苏轼最不喜欢的人。

这种官场政治、生活状态令东坡无比苦恼，他写到“居高志下真何益，气节消缩今无几。” 身居高位而身不由己，志气低下，还有什么用处，一生所重的气节，如今已所剩无几。这是东坡向自己的弟弟发出的肺腑之怨。

　　结尾二联，东坡继续表达自己内心的惆怅与苦闷，翻译成现代文字就是：文章雕虫小技，哪里值得效法?你我过去枉自以文章并称。如今都衰老了成了无用之人，只好让人们去掂轻量重，随意品评。至此，以诙谐、戏谑开篇的“戏”文，已是酸涩沉重不已了。

　　“对比”是这首诗重要的表现手法，诗的上下两部分，苏轼处处将自己与子由做比，比如以“坐对疲氓更鞭棰”对比子由“门前万事不挂眼”；以“ 气节消缩今无几”对比子由“头虽长低气不屈”等等。

苏洵曾作《名二子说》对苏轼有“去轼则吾未见其为完车也”的赞誉，同时有“轼乎，吾惧汝之不外饰也”的担忧。对苏辙，则认为“天下之车，莫不由辙，而言车之功者，辙不与焉”的认定，同时有“是辙者，善处乎祸福之间也”的欣慰。知子莫如父，这篇长诗，苏辙的隐忍、坦荡、安静、沉稳，与苏轼的热情、轻快、开阔、好辩、天真、不顾后果，表现的生动、形象而准确。

性格的不同使得二人在政治风波中的遭遇大有不同，不外饰的苏轼写下的这首诗在《乌台诗案》中，被新党中的奸佞小人当做了讪谤朝政的罪证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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