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我一直都不喜欢自己的名字:福紫金,是不是很土?我的姓也很少见,是吧?其实也没啥大惊小怪的,在民政系统工作过的人一看就知道,是从福利院出来的。所有福利院的孩子,除了进福利院之前有名有姓的,其余的都是按照福利院事先定好的姓起名字,一年姓福,一年姓党。</h3> <p class="ql-block"> 从我有记忆开始,家里面就有很多的兄弟姐妹。但是大部分都是有残疾的,很少几个是健全的。也有很多的妈妈。院长妈妈,保育员妈妈。记忆里最疼爱我的是院长杨妈妈。杨妈妈胖胖的,齐耳短发,笑起来眼睛一条缝。常年的蓝色工作服,上面画着奶渍和尿迹。跟着杨妈妈,我很小的时候就能帮着家里给弟弟妹妹们喂饭,喂水,换尿布,穿衣服等。每天下午,我会搬着凳子去收洗衣房嗮的尿布,叠好分到弟弟妹妹的床上。我和其他孩子唯一的区别就是每隔一段时间,杨妈妈都会给我脖子上的紫色玻璃珠换根红绳。并一再叮嘱保育员妈妈要看好我的珠子,千万不要丢了。</p> <h3> 我到了上学的年龄,脖子上多了一张公交车的月票。那时的福利院位于城郊结合部。我的学校在市中心,刚开学还有保育员妈妈送我到学校,教我在哪下车,回家要过马路到对面坐车。上车后要站在卖票员的旁边,数着到站的数。车站离福利院还有一段距离,妈妈会带着弟弟妹妹在车站等我。</h3> <h3>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一年级的我就自己去上学了。放学是我最快乐的时候,在车站看到来接我妈妈和弟弟妹妹们,看着他们艳羡的神情,我觉得自己就是那个最幸福的小孩。</h3> <h3> 这一切一切的破灭就在二年级的“六一”那一天。那天因为是过节,学校下午没有上课,开了联欢会,还发了小礼品,就放学了。</h3> <h3> 我坐上了回家的车,那天车上人出奇的少,很多空座位。我仍然是站在售票员的台子旁边,在我到对面是一个妈妈抱着正在熟睡的女孩,那个女孩头上扎着粉红的大蝴蝶结,穿着也是粉色的带着花边的连衣裙,大红色的皮鞋。那女孩子胖胖的,看起来比我足足大了一圈。正在妈妈怀里酣睡。想是快到站了吧?妈妈试图叫醒正在睡觉的女孩,想要她站起来,不想那女孩又是闹,又是用手捶打妈妈,就是不愿站起来,眼都没睁,又睡了。最后,是妈妈抱着她,手里拎着书包。还有一盒大蛋糕,艰难的下了车……</h3> <h3> 我看到这一幕,当时就呆住了!在此以前,我一直都以为小孩子都是我们这样的。我好像突然明白了,又不自己知道明白什么?反正是车一到站,我根本就没理在车站等我到人。发疯似地往福利院跑,一边跑,一边哭,把手里拿的礼品都扔了。到了福利院,我就坐在台阶上只哭的声嘶力竭,上气不接下气,恁谁都哄不好。后来,院长妈妈在送走到福利院慰问的人,走过来,坐在我身旁,也不说话,只到我哭累了,哭够了,才问我怎么了?我问她:“为什么我和别人不一样?为什么我没有妈妈?”杨妈妈说:“我不就是你的妈妈?还有那么多的保育员妈妈”我又想到公交车上的那一幕,只是那时太小,不知道怎样表达。自从这次事件后,我就变了,变得敏感,自卑了。</h3> <h3> 三年级了,换了班主任。新的班主任要求每个学生的家长到学校。杨妈妈回来后就告诉我,以后中午放学就不要回福利院吃饭了,让我跟着班主任徐老师,她会安排的。</h3> <p class="ql-block"> 徐老师个子高高的,也是短头发,不过是运动头。眼睛大大的。许老师也喜欢穿一件蓝色的衣服,衣服角,手上总是沾着粉笔灰。许老师是军属,家也很远。学校照顾她,让她在打印室里面午休。每天中午放学,送走了学生,徐老师,还有她的儿子,大毛。大毛比我大一岁,却比我高两级。我们仨就在打印室里休息,徐老师用电饭锅做饭,电炉做些简单的菜。让大毛哥哥带着我写作业。说如果不懂的地方,先问大毛哥哥,如果大毛哥哥也不会,再去问她。要是有预习的课,让大毛哥哥带着我预习,不许偷懒。</p> <h3> 在徐老师这吃饭,中午加上大毛哥哥的辅导。我的成绩也从原来在班里的中等偏下到名列前茅,并一直保持到高中。 </h3> <p class="ql-block">五年级那年,学校发了个通知。规定学生不准佩戴项链,玉佩等饰物。徐老师也在班上讲了。我的紫珠没有拿掉。徐老师也没有说什么。那天下午,轮到我们小组值日,我正在扫地,弯腰露出了紫珠。被旁边的同学看见了。这个同学一直与我不睦。她一把抓住我的衣服,大声嚷嚷:学校规定不许戴项链!走,我们找老师去!我们推搡起来。这时大毛哥哥正好看见,冲过来,拉住我,一下把同学推开。那同学哇的一声哭了,坐在地上撒泼打滚。后来,闹到校长那里,那个学生家长也来了,好像还是市里的干部。徐老师就说了一句话:我们是老师的孩子。 顶着我们是老师的孩子,我上初中,高中都是市里最好的学校。又离小学没多远,我一直就在徐老师家吃中饭,这一吃就是小十年,直到上了大学。</p> <p class="ql-block"> 大学生的生活我才刚适应,就接到福利院的电话,说杨妈妈病危,要我赶紧回去。我赶到医院才知道。杨妈妈胃癌晚期…… 走进病房,杨妈妈精神似乎很好,我喂她吃了一小碗稀饭,半个咸鸭蛋。又给她擦了把脸,我们俩就靠在床边闲聊起来,杨妈妈将我脖子上的紫珠子拿在手心,感慨到:想不到当年的小不点也长成大学生了!我当年接到医院电话去接你,在院长办公室里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出生才三天。全身通红,用一个红白相间的床单包着,除了脖子上的这个珠子,连块尿布都没有!还有就是这个,说着杨妈妈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笔记本,从封面里取出一个纸条。我打开,这个是从中学生用的练习本上的撕下来的半张纸片,圆珠笔的字迹已有些脱落,但是还可以看清:女孩,生于1978年7月6日。一知青。 杨妈妈说,本来是要等你成家时再交给你的,好在你也长大了。还有就是,你小时候非常可爱,像个洋娃娃。一直都有人申请领养你,是我阻拦的,我就怕你女孩子受欺凌。总给想领养你的人说,你父母留下了信物,将来要来找的。一般说福利院领养孩子的黄金期是零到三岁,可你到五、六岁了,还有人来要领养……</p> <h3> 唉,直到那年你在院子里大哭,问为什么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时,我有点后悔了,也许我不应该拦着你,你会恨我吗?不!你就是我的妈妈!杨妈妈笑了:“我当年没看错,你真是块金子!”当时,她们还说我给你取的名字好土:金子都是黄色的,哪有紫色的?我趴在杨妈妈的耳朵边说:“妈,真的有紫金哦!”</h3> <h3> 我们就这样说着,笑着,不知不觉就快到半夜了。我让杨妈妈好好休息,明天再来陪她。 我走后,杨妈妈陷入昏迷,三天后就去世了。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在我回来前,杨妈妈已三四天米水未进。</h3> <h3> 大二那年春天。有一天我突然在教室里晕倒,被同学七手八脚的送到校医务室,校医在做了初步检查后,直接要120将我送到了省级医院。</h3> <p class="ql-block"> 经过医院的检查,我除患上轻微的肺结核外,还有严重的贫血。在肺科治疗了一周后,转入了血液科,又经过了全面的检验,最后确诊我患的是“营养性贫血”。我的血红蛋白不及正常人的三分之一甚至更低。我的主治医生建议我休学,回家调养再附以药物治疗,是可以痊愈的。</p> <h3> 那么我的去处就很令人纠结了。福利院是不适合休养的。更何况杨妈妈也不在了。我住院的时候,徐老师和大毛哥哥来看过我,知道情况后,徐老师又打电话给辅导员,说如果我愿意,可以回她家,她能照顾我。这时徐老师带的是毕业班,教学任务很重,大毛哥哥在家准备考研。我这时去养病肯定不行的。</h3> <h3> 我的情况学校里只有系主任和辅导员知道,和同学们我只说家在东北,父母都是下岗职工。家境比较困难,所以假期我留在学校很正常。</h3> <p class="ql-block"> 为了我的事情,系主任和辅导员讨论来讨论去,也没有结果。这时,学生会里的学长叫赫德俊的说可以到他家里去:他的父亲和哥哥是铁路工人,常年在外。母亲是医院的营养师,刚退休。家里还有个姐姐是小学教师,关键是他家在城郊结合部,依山傍水,环境优美;很适合疗养。离学校也近,两块钱农公班车到学校。每天两班。而且他已和母亲和姐姐商量过了,她们都非常愿意我去她们家。</p> <h3> 就这样,出了医院。在辅导员和赫徳俊的陪同下,我来到了这个依山傍水的小镇。车刚进站,赫徳俊的妈妈和姐姐已经等在那里了,还推着一辆自行车。她们怕我走不动,非让我坐在车上,让赫徳俊推着回家。其实镇子不大,小桥 流水 老树一样不差。很有点《早春二月》里的芙蓉镇的味道。一路都有人招呼:“红姨好!红奶奶好。三子回来啦?”“你妈妈姓红?”我问郝学长,赫徳俊的姐姐说道:“我妈名字可好听呐,叫倪彩虹,年纪大的叫她虹姐,小孩子叫虹奶奶,中间的就叫虹姨了。我是老师,你就叫我赫老师吧!”</h3> <p class="ql-block"> 我才到虹姨家的时候,胃口很差,只能吃一点点饭。赫德俊也不太放心,每周都回来,生怕我不能康复。并一再叮嘱虹姨:“这是我第一次从学校接的重要的任务,老妈,你可不能不给面儿呀!”虹姨一点也不着急,胸有成竹地答道:“你就放一百二十四个心好啦!一个小姑娘,好手好脚的,我还能搞不定?原先在医院的时候,比她重的病人,你妈我不知道治好了多少呢!”虹姨早有了康复的方案。以少吃多餐为主。新鲜猪肝,鱼 虾都换着花样做。慢慢的,我也习惯了这里的环境和生活,很快,天气热了起来,要换季了,我返回学校取衣物。顺便到到医院又作了检查。</p> <p class="ql-block"> 我的主治医生看到我的报告单很是高兴:“嗯,你恢复的不错!到底是年纪轻。”我马上接着:“那我是不是就可以回来上学了?”医生笑了:“这还早呢!你的血红蛋白比先前是上升了不少,可是与正常人的值还差远呢!你看,你的其他指标大部分也是在标准值的下限。嗯,这么跟你解释吧,就是这个学生每门功课的成绩都是在六十分左右。你身体素质很差,是长时间营养跟不上的后果。现在你还年轻,也就二十岁吧?还可以养好,不然,就你这体质,将来生育都成问题。”</p> <p class="ql-block"> 我默默返回学校办了休学手续,带上了换季的衣物和书籍。回到了“芙蓉镇”。</p> <h3> 一年以后。</h3> <h3> 五月端午前,赫徳俊来电话,要我回家过节。他在外地毕业实习,不能回去了。郝老师在省城进修,也回不来。虹姨叫我回去。那时也不兴啥长假的,正好这个周六没课,我回去了。</h3> <h3> 到家一放下包就去厨房找虹姨,帮忙做饭,打下手。吃完午饭虹姨便开始忙碌了。盆、锅的统统泡上糯米、红豆、花生米、粽叶等,虹姨边干着活边和我唠嗑:你们老家粽子节都包什么馅的粽子啊?甜的?咸的?我正坐在大盆边低头清洗粽叶呢,一听到这,那个六一儿童节、在徐老师家吃午饭、医院里的杨妈妈的情景像过电影一样从我眼前闪过……抬头已是泪流满面。</h3> <h3> 虹姨吓坏了,忙到我身边一把抱住我,:“丫头,咋啦?谁欺负你了?”依偎着虹姨温暖的怀抱,我十几年憋在心里的委屈似乎终于找到了倾泻口,抱着虹姨呜呜咽咽地哭起来,边哭边诉说这些年的经历。虹姨紧紧地抱着我,轻轻的拍着我后背,拿毛巾给我。听完了我这些年的遭遇,虹姨边擦眼泪边说:“过年那会,你没回家。我还特地问过三儿,三儿说你家很远,家境不富裕。我还想,你这么一个姑娘,还不是爸妈心头的宝贝。家里再艰难,也不会让你一个人在外过年的…,但是又不敢多问,怕你多心,三儿也叮嘱我不要多话。”</h3> <h3> 虹姨叹了口气,擦了把泪道:“可怜你一个小姑娘,没爸没妈,自己长大,也不知吃了多少苦……。丫头,不怕,若你不嫌弃,从今后,我就是你的亲妈妈,这就是你的家,从今往后,别人家女孩有的,你都会有。这家里,你不再会受一点点委屈,你以前没有得到的,这个家都会补你!”</h3> <h3> 虹姨的话让我想起在这养病的快乐时光,虹姨当时怕我一个人在家无聊,特让赫老师找到了几个活泼机灵的学生黑蛋、秋伢子、小蓝蓝来陪伴我。每天课后,他们带着我一起出去抓虫子喂鸡,爬树摘桑果。这个夏天,我补过了普通孩子的童年。秋天的柿子,梨,枣都是他们家的树上结的。整蓝子拎来。小蓝蓝家里是养鸭子的,他的爷爷每天都会到江边用小网捞些小鱼、螺丝、小虾喂鸭子。后来鸭子只能吃到螺丝了,鱼和虾都让虹姨做给我吃了。我来的时候,体重只有七、八十斤,回到学校足足一百斤。</h3> <h3>……</h3> <h3> 我从抽屉里拿出首饰盒,紫水晶静静地躺在里面。它已经被镶了金托,用根金项链穿着。这是我结婚时虹姨给我的礼物。我早已经不戴紫珠了,因为我找到妈妈,有了自己的家了……</h3> <h3>后记:一九七七,七八年,知青大返城。许多知青当年已经快三十岁了。他们有的在农村结婚了,有的是同居生了孩子。但是结婚的有孩子的是不能够回城的。我亲眼看见我的插姐为了能调回城市,抛下两岁的女儿跟着来接她的父亲踏上返城的路……任凭女儿在后面哭的撕心裂肺。后来我自己有小孩了,我儿子两岁时的那种害怕,没有安全感的眼神,我永远都记得。时间过去很久了,我时常会想起那个被遗弃的两岁女孩,她后来过的怎么样了,下雨有伞吗?天冷有人给做棉袄吗?</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