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老水扭脖子,伸伸腰,点上烟卷,露出黄牙,开心地笑了。“粗略算了算,这一回差不离有一万二千块的进账了吧。”水老头看到库房的小老板竟然屁颠的接受自己女儿的支使,俨然便觉得自个儿是这里一亩三分地的太上皇,便拿秧作势,把水处长的派头抖擞起来。“怎么个分成,你心里有数没有?”</p><p class="ql-block">“分成?”水姑娘瞪大眼睛,“昨天夜晚我就跟他吩咐了,就拿这份收入,量入为出,出去旅游观光。”说到这里,女儿的脸上飞了一层红晕,幸好,她肤色沉着,同时她的父亲老眼昏花,并没有看破。“你同母亲来了,一直在给人家打工,也是够辛苦的了。都请假,不行就辞工,利用这大好的时机,咱们一家五口,先北上,再西进,然后悠哉乐哉地回来。”</p><p class="ql-block">水老爹眨巴着老眼,似乎听明白女儿的话中话。所谓的大好时机,一是慷他人之慨,不消她掏一文,二是他那个不通人情世故的呆女婿在外地出长差,内室空虚,虚衾以待,这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大焦,便趁虚而入、见缝插针。想到这里,水老爹挠嘴咂舌,心里头像打翻了五味瓶。毕竟,自己是根本人家,女儿是根本人家出身,怎么就……就什么啦?水老爹摇了摇脑袋,眼前直晃动着那个‘入’和‘插’之类的字眼。</p><p class="ql-block">“一家五口?”话脱口而出,收不回来。水老爹有些后悔,觉得唐突,有许多事情,是万万不要挑明了说的。</p><p class="ql-block">父女俩的谈话顿时陷入了冷场。好歹,快人快语的女儿反应也快,说:“一共五口人,不要多说多想,你这都已经多赚了。”</p><p class="ql-block">赚了什么?水老爹本能地把老手探进衣袋里,似乎是指望掏出一叠绿色钞票来。赚了什么?他喋喋不休自问。难道说自己白白赚了一个女婿?呸!</p><p class="ql-block">“出这么一趟远门,那点钱够花么?”水老爹小心翼翼地问,“要不要让你妈掏出几个补贴补贴。”这话一说出来,老头自己都笑了。水老太是远近闻名的铁母鸡,在钱财上,历来只进不出,千万别指望她来掏钱补贴旅途上的费用,向她要钱,要么她会拒绝上车,或者她宁肯就在半道上下车,哪怕是在荒郊野外。</p><p class="ql-block">水姑娘笑了。“焦老板的账面上,还有几个,另外,他只身在外,组织上不会为难了他,特别是在经济方面。旅游费用实在不够,相信他会自有办法的。”姑娘又补了一句:“大焦是个有主张的男人。”说到这里,姑娘窃窃笑了,露出满嘴白净的牙齿。姑娘的笑真好看!姑娘的牙齿,真好看。</p><p class="ql-block">估计,当时水老爹的老脸上,也绽开皱纹,好看地笑着。</p> <p class="ql-block">小水开车,大焦坐在副驾的座位上。时不时的,小水觉得累了,大焦便义不容辞的越庖代俎。在国内他就是开车好手,到美国,道路宽敞,交通不那么拥挤,特别是在高速上。一家五口欢欢喜喜,谈笑风生。</p><p class="ql-block">过了中部的田纳西州,一家人行进在通往肯塔基的高速上。</p><p class="ql-block">“咱们这是往哪儿呀?”老水的外孙女儿问。她睡眼惺忪的神态,看来是刚刚打了个盹。</p><p class="ql-block">“肯塔基。”大焦倒是上心,脱口回答。</p><p class="ql-block">“肯塔基家乡鸡,”老水笑了。汽车上什么都好,就是不让抽烟,水老头十二分的不乐意。外孙女儿特别强势,几乎是骑到水老爷子的脖子上,把他刚点上火的烟卷给抢夺过来,连带的就撕去了老头嘴巴上的一小块皮,疼的老头直咧嘴巴,直抽凉气。嘴唇渗出殷红的血来,位置特殊,又不好贴创可贴。眼下,即便是到了休息站,他也不方便抽烟。</p><p class="ql-block">“听说,那里是炸鸡的家乡,”女儿说,“一个退休老兵,家里养了许多鸡,叫他太太给油炸出来,摆在路边推销,没想到,一下子就出了名。”</p><p class="ql-block">“人家是上校,还老兵,哼!”外孙女儿在更正她的妈妈。</p><p class="ql-block">“上校,那可是个大官!”老水来了劲头,“可总也是退休了呀,”他砸吧着嘴唇,口水渗到裂皮的地方,疼的很。“就像你外公我。”水老爹轻叹一口。言下之意,自己也是当大官出身。</p><p class="ql-block">“别唉声叹气,怨天尤人的了,”小水似乎是在安慰老头。“到了肯塔基,吃免费的炸鸡。”</p><p class="ql-block">“当真?”水老太一直偎在靠车门的一侧,眯着眼打盹。老太婆是个劳累的命,平时干活,总是精神抖擞的,可一旦闲下来,就免不了这里疼那里痒的。可不,这刚坐上车不久,她就晕车。大焦倒是细心,特地给老人家准备了防止晕车晕船的药丸。可那玩意儿,吞服下肚,人就觉得浑身没力气,晕乎乎的直想打瞌睡。可当她听到可以吃上免费的炸鸡,顿时就来了精气神。</p><p class="ql-block">水老爹也下意识地把身子朝前凑了凑。俗话说的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们老两口,但凡在钱财的管理方面,那必定是心心相印,呼吸与共。有所不同的是,水老太性格外露,城府不深,就有些咋咋呼呼的,不像他老水,老成持重,一潭老水,老水一潭,深不见底,深不可测。这,得亏于这么多年来组织和领导的培养,当然,也少不了他天生的悟性。</p><p class="ql-block">大焦在聚精会神地开车。不过,车内的对话他全听进耳朵里,好看的眉头跳动了一下。对于他,一家人免费吃一顿炸鸡,撑死了也不过五十块,还不够他刚才灌一箱的汽油开销。可毕竟,到了肯塔基家乡鸡的老家,就免费供应炸鸡?难道有这样的好事?大焦似乎将信将疑。他的嘴角微微上翘,浅浅地笑了。</p><p class="ql-block">门面上,大焦那是在笑,可在心里头,他在打小九九,他新来乍到,卷入水姑娘的温柔乡,初心是临时抱佛脚,随遇而安,怀中不虚,枕边有人。他误以为,那是男情女愿,互通有无。他认为,男女之间互通情好,车水马龙,欢欢喜喜,取之不竭用之不尽,不干白不干,干了也白干,何乐而不为?私底下,他还为自己这一厢情愿,入乡随俗,而感到沾沾自喜。可经过这么几天的交往,他就感到有些压力,时而就囊中羞涩。这不,一大家子拖眷带口的,没有两万,难以抵挡。想到这,他下意识地拍了一下手中的方向盘,大拇指头就压到方向盘这件的按钮上,汽车发出凄厉的鸣叫。吓的水老爹一个激灵。</p> <p class="ql-block">谁的手机响了。大焦没有反应。这个时候, 国内正是子夜时分,那边的人上不会跟他联系的。而在这边,他是举目无亲,也没有组织,像个没人待见的孤魂,像只随风飘零的风筝。水老爹也一副老成持重的神态,因为他从来就没有配备手机。他曾经多次向女儿申请,女儿总是不厌其烦的样子,抛送给他一个白眼。他迂回作战,转攻老太婆。水老太当时正在涮碗,端起手中的油水,作势就要给他一个醐醍灌顶,吓的老头一个闪身,差点儿就撞到坐在沙发上喝啤酒的女婿。女婿翘着二郎腿,对于厨房里发生的事,充耳不闻。</p><p class="ql-block">小水掏出手机,是那种折叠式的。那时候的手机,是如今的智能手机太上老祖一个辈分,属于初出茅庐那样一个层次,勉强可以当作无线电话,比国内的大哥大稍微高那么一个档次,而且,在这么一个前不巴村、后不挨店的地方,肯定是长途收费,而且还是双向收费。</p><p class="ql-block">小水姑娘迟疑了一下,看得出来她在犹豫不决,意思是不接这通电话,省几文钱。美国的富兰克林说过,省了一文便等于挣得一文。</p><p class="ql-block">大焦微微侧过脑袋,对她不接电话表示几分不解。</p><p class="ql-block">是水老爹女婿从西海岸打来的电话。</p><p class="ql-block">“干嘛呢?这个时候打电话?”水姑娘没好气地呛声说道。“在开车呐。一大家。对就少你一个人。还有谁?还有谁你还不清楚?在开车,挂了。”</p><p class="ql-block">大焦不经意地摇了摇头。他依然聚精会神地开车。</p><p class="ql-block">后座上,水老爹瞧着老太婆,似乎有一肚子话要说。可也只是撇了撇嘴巴,摇了摇头。身边的老伴,似乎早前与女儿通过气,也就是交换过意见。看来,这个家,发生了一些变故。</p><p class="ql-block">老爹一仰脖子,把脑袋埋进靠背椅的软垫里,紧紧闭上了双眼。</p><p class="ql-block">当天晚间,他们抵达肯塔基州的猛犸溶洞。位于美国南部的肯塔基州有一个世界上最长的地下溶洞系统猛犸洞(Mammoth Cave),这是一个庞大的地下迷宫,目前勘探所知溶洞总长426英里(约690公里),溶洞内遍布各种洞穴、地下河、水道、通道以及大大小小的暗道,洞穴内有的地方高数十米,有宽敞的大厅,也有的地方只能容单身通过。那个猛犸,是远古时期的一种带长毛的大象,好像是跟恐龙差不多同时存在,至于在什么时候、出于什么变故绝迹断根了,考古学家至今也没有做出结论。</p><p class="ql-block">大焦跟水姑娘,领着小女儿到周围的林子里散步。天上闪烁着星星,林间小道旁,不时的就看见夜行小生物在探头探脑,特别是那浣熊,一双骨突眼,像一对发出荧光的乒乓球,鬼头鬼脑的模样,特别逗人喜爱。</p> <p class="ql-block">水老爹跟老伴守在旅店的房间里没有出门散步。他们借口年岁大了,有些劳累。其实,他们老两口是不想跟年轻人掺和在一处。本来,水老太还有些童心未泯的兴趣,正准备换鞋出门,身后水老爹在老太婆的屁股上掐了一下子,疼得她一个趔趄,转过身就扬起手,准备给身后的老不正经狠狠的一记耳光。</p><p class="ql-block">“嘘”,水老爹神头鬼脸的,似乎是有话要同老伴说。</p><p class="ql-block">“什么事?”见两个年轻人领着外孙女儿走远了,水老太关上房门,问。</p><p class="ql-block">“你瞧瞧,你瞧瞧!你宝贝女儿这么个样子,到底如何是好?”老头是在为女儿同大焦在一处厮混的事发愁。</p><p class="ql-block">“当初,你不是不同意女儿嫁给那个混账女婿吗?如今怎么反倒替那个混账说话?”老太婆反问。</p><p class="ql-block">“就这两个,能成吗?”看来,水老爹并非为自己女儿有伤风化的事发愁。</p><p class="ql-block">“这是在美国?”老太婆好像带有几分超凡脱俗的成就感。“自由。他们男情女愿,摊得上你淡吃萝卜咸操心!”</p><p class="ql-block">“那,那头,叫他们离了?”水老爹似乎是在试探老伴的反应。</p><p class="ql-block">“当初,不让他们结婚,他们却在一起鬼混,就像今天跟大焦一样,”老太婆义愤填膺,“硬是把生米做出了熟饭。眼下,你捣鼓她离婚,你觉得她会听你的?再说,人家大焦在那头,也有老婆孩子。唉!”做母亲的长叹一口。做长辈的,为儿女操不完的心。</p><p class="ql-block">水老爹眼睛一亮,老脸上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喜庆的神光。“老夫自有办法!”</p><p class="ql-block">在旅途上,水老爹先后邮寄出去好几封信,有在美国国内的,也有到中国的国际长途的。凭他在美国这么长时间,就那几个英文字母,倒还是能够描画出来的。信,分别寄给了大焦的领导,还有大焦在国内的女人;至于有没有寄给外孙女儿的父亲,老水从来没说,老太婆也闹不明白。</p><p class="ql-block">事情的结局未能如老水所愿。大焦并没有按照水老爹预先设想的,跟他在国内的老婆离婚,转而迎娶水姑娘,成为水老爹名正言顺的女婿。事后,水老爹辗转了解到,大焦之所以能够到美国来招摇撞骗,狐假虎威,那完全依靠他的老岳丈的一手栽培。大焦是个懂得感恩戴德的年轻人,便毅然决然地跟小水姑娘断了这半路情缘,不再做露水夫妻。</p><p class="ql-block">不过,大焦是个重情重义的汉子,在他毅然决然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做了多方面的工作,把库房里的一切,都交付水姑娘全权处理,而且还把那辆上好的汽车钥匙交给了水姑娘。</p><p class="ql-block">这边厢,水老爹名正言顺地居住在库房小单间里,跟他女婿彻底断了关系。女儿也开着那辆八成新的雷克萨斯,在不远的城市找到了暂时属于她的归宿。在水老爹完全清理掉库房的一切物件的时候,水姑娘跟丈夫正式办理了离婚手续。</p><p class="ql-block">老水夫妇,手头甚是阔绰,在附近租了一个小单元,离钓鱼的地方很近。</p><p class="ql-block">那天,比他老水官大半截的老林头,就是小岑经理的岳丈林副主席,接到一个电话。来电显示是老水处长。林副主席把手机拿在手上,又迟疑不决地搁回去,给挂了。老林似乎是听到什么有关老水的负面的小道消息,对于老水的为人,深恶痛绝,感到不齿。可是,一直蜷缩在女婿家的沙发上的老林,也是倍感寂寞,总想找个人聊天。左思右想的,老林还是抓起了电话,伸出食指,似乎要按回电键,却又有些迟疑不决。</p><p class="ql-block">窗外,一对漂亮的鸟,在苹果树冠上跳来跳去,快活地叫着。老林叹了一口气。</p><p class="ql-block">水老爹坐在他的‘新居’里,两眼直愣愣地瞧着手中的电话,摇了摇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