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兄弟

晓雨

（一）

几年前，扎木错曾做个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他和几年前已经去世的外公外婆同坐在外婆家那间已居住了很久的陈旧小屋里，场景朦胧，气氛悲痛低沉，往昔对扎木错热情好客的外公外婆，今日却各自低头坐着沉默不语，眼神呆滞，如同雕塑一般，对扎木错不理不睬，好像就压根不认识他似的。扎木错感觉很纳闷，很想和他们说说话，可突然一想，他们已离开人世好几年了，他们如今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阴阳两相隔的人是无法用语言交流的，扎木错只能睁眼看着他们，不知不觉悲伤的眼泪就流了下来。这种场景，和苏轼写的词“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纵便相逢不相识，唯有泪千行”所述何其相似！但是，在梦境和已去世的外公外婆又活生生的见上一面，这种感觉是非常奇妙和难能可贵的，所以扎木错至今还深深地记得。外公是先去世的，他怀着悲痛的心情写下了《怀念外爷》。五六年后，外婆又去世了，他凭着外婆对他多年的抚养之恩，整理思绪和过往的故事，为外婆写下《外婆的小屋》。

那年清明节上，他母亲带着扎木错去了外公外婆的坟上。他记得二三十年前，外婆带着还是孩子的他去过外公家族的坟上，是走上去的，离外婆家有七八里路，挺远的，他甚至有些不乐意，认为这些人生前他都未曾见过，上坟貌似感觉有点别扭，但他是个听话的孩子，就跟随外婆去了。后来，他才明白，那些坟墓里面埋葬的，都是我们至亲的亲人。如今，他看见外公外婆合葬在一个小小的坟丘里，墓地上极为清净，人烟稀少，长满了荒草。他百感交集，外公外婆离世这么多年，他终于这次能亲自到他们坟墓前来看望他们。外公外婆讲述过的他儿时的趣事，还有每次去外公外婆家他们无微不至的关怀，已经成了不可复制的画面，他心里充满了对两位老人的敬畏，压坟头纸时脚轻轻的踩在坟边的泥土上，连说话都声音压的低低的，他怕对长眠于地下的外公外婆造成惊扰。他感恩外公外婆过去对家孙外孙的疼爱。但他又非常的难过，人一旦去世，就再也见不到了。人的这一生啊，生前活的轰轰烈烈，去世之后长眠泥土之下安安静静，无怨无悔，只给亲人们留下无限的挂念与回忆，这是让人多么敬佩的一种精神。但是他又感到些许有些安慰，一般来说，外孙是很少有机会去外公家的坟场上的，这次能亲自到外公外婆墓碑前，也算是了却了他对外公外婆的怀念和敬仰之心。

昨夜凌晨，扎木错突然又梦见喧嚣杂乱的场面中，一锹锹泥土无情的抛撒在朱红色的棺椁上，雨水，泥水，还有泪水混成一股浊流，一股脑儿向他迎面扑来。他一下子被惊醒了，久久辗转反侧不能入睡。

（二）

每个人都有外公外婆，外公外婆家是我们健康快乐成长的第二个摇篮，扎木错也不例外。外公外婆一家人对他极好，他们家是个大家庭，四个儿子，三个女儿，人多，孩子也多，所以扎木错儿时最期盼的和最高兴的事，就是去外婆家玩。大舅、二舅、三舅的儿子，四舅的女儿，有时候还能碰见二姨、三姨的孩子，一大群孩子们成群结队，持棒拿棍东窜西走热闹非凡。随着外公外婆的下世，和孩子们的健康成长，外婆家从热闹非凡变得沉寂冷落，而且已经好几年没人住了，曾经一起玩耍的孩子们，如同长满羽毛的小鸟，一个个都已经在外地成家立业了。扎木错也不例外，也通过艰苦学习，考上了高中，又考上了大学，最终在林辉市区找上了工作。

他是2007年拥有了自己的一部手机的，手机电话也是在那几年逐渐普及的，从此信息交流沟通又提升了一个档次，因为工作地方离家有一百多公里路，他每周都要给父母打一两次电话，相互了解情况，听听家里的新鲜趣事。然而今年开春的时候，他从母亲那里听到了一则好消息，说是二舅孩子东子包揽了一笔水利上的大工程，负责翻新修建他家乡十几公里的水渠干渠。

扎木错听了不仅惊喜万分，自己的亲舅舅还有一起玩耍长大的东子能在自家门口干一件有利于他家乡人民的浩大事业，对于扎木错来说，这是一件非常荣耀而且十分难得的机会。扎木错赶紧对他母亲说：“既然舅舅他们在家门口干活，你就把他们照顾着些，能提供啥帮助就尽量提供。”

母亲毫不犹豫的答道：“自己的亲兄弟和亲侄儿，肯定如同一家人，只是他们有自己的施工队，在水渠上游平坦的地方搭建了帐篷房，开了灶。我想我们这里靠近南山，即便夏日气候也比较凉，就让东子把你的被褥拿上去了几件。”

扎木错又说：“东子还是年轻小伙子，身体壮实着呢。舅舅舅妈都岁数大了，帐篷房里可能晚上睡下冷得很着不住，你就把他们请来我家住下。”

母亲说：“我请了，他们施工比较忙，顾不上来。”

东子是二舅的独生子，比扎木错小五岁。二舅以前是干下砖瓦工活的，家庭条件不错。和二舅妈自小就非常溺爱他，扎木错小时候去外婆家，二舅已经给东子买了插卡片的那种电子游戏机，他们几个孩子常常为了挨不上玩游戏机打架哭闹。后来，电脑出现的时候，二舅又给东子买了一台台式电脑。东子自幼聪颖好学，上完大学后，被柳州市一家金属冶炼公司招录。东子上了几年班，在柳州市把房子也买下了，眼看就要成家立业了，可他又嫌弃柳州市离他爸妈家太远了，来去不方便。于是他又卖掉了柳州市的房子，又在林辉市找上了工作。

东子结婚的那天，扎木错还亲自腾出时间来参加了他的婚庆宴席，看到东子和他妻子携手走进婚姻殿堂的场景，扎木错感慨激动万千，时间过得真快呀，曾经一起哭哭啼啼、吵吵闹闹的孩子们，眨眼间都变成了一个个英俊帅气的青年，成为了一个个挑起家庭重任的大梁。时光，留给了我们什么？是无限的回忆还是翘首的期盼？是悲痛的惋惜还是不可挽回的遗憾？是激昂的感慨还是无息的悲叹？不同的人，或许会有不同的答案。

可是，东子才去那家公司工作了两三年，怎么突然就又开始干工程了？或许，他把家安置在了县城，去那家公司上班又得百十里路，来去不便，才又这样做的决定吧？扎木错仅仅是这样想的，他也不好问他母亲。

扎木错每周给他母亲打电话的时候，总不忘记咨询东子工程建设进展情况。

（三）

这次清明节放假，扎木错顺便领了他的小孩子去看他父母。看到家里再熟悉不过的小院子，曾经生他养他供他玩耍成长了二十多年，虽然被父母翻修了好几次，如今已历经风吹日晒，变得陈旧不堪。他小时候认为，父母所呆的地方就是他的家，他会像他父母一样一直居守在这个家里。谁晓得，鸟儿长大终究是要飞出窝的。扎木错已在繁华热闹的城市安置下了新的家，原来的小院子已变为扎木错临时的栖身之地，或许，终究有一天，这个小院子会被时光和所有人遗忘。陪伴他成长的父母也已都面容苍老，体态龙钟。扎木错想到这里，难免心中有些难受，但孩子是一天天长大的，人是一天天变老的，这是任何人都改变不了的。能在每一天的岁月里，将自己的生活、事业安排好，这是每个人每天的生活内容，也正是这些不起眼的琐碎事情，让我们不经意的领悟了很多事情，很多人生规律和人生道理。

第二天，扎木错就迫不及待的想要去看看东子的工程。父亲开着电动三马子，拉着扎木错和孩子，一路向南奔去。

约摸走了四五里路，走到了一处河滩地，见平坦地方支着几处帐篷房，是东子他们的生活区，还有一处堆着大堆的砂石料，搅拌机搅拌好水泥，倒进装载机，司机开着装载机，将水泥顺着沟渠一路倾倒下来，几个施工人员繁忙的将水泥装进沟渠两侧及底部的模具里，再将水泥捣实，表面抹光滑。活倒不复杂的。东子见到扎木错，也很是惊喜和意外。毕竟都成家了，谁有谁的事业，一年中也就过年拜年能见上一面，平时几乎见不着，自然见了非常高兴，相互寒暄了几句，考虑到东子比较忙，扎木错再三叮嘱：“有啥事你就和你姑父姑妈说，毕竟在自家门口呢，你不要不好意思。”东子爽快得答应了。

不知不觉，又到了暑假，扎木错考虑到孩子小米幼儿园放假假期无人看管，便让父母领回了老家，培养老人和孩子之间的感情。扎木错每次想孩子和父母打微信视频，总是不经意的关心起舅舅和东子的工程。母亲说，他们的工程很顺利，就是我们家这里是山区，路宽一条窄一条的，高一截矮一截的，工程机械施工不好走。只不过也快接近尾工了。你父亲有时候有空闲时间了，也帮着去干活计。看到小米在家，东子有时候也把他的两个孩子接到我们家玩，三个小孩一起做个伴，玩的特别开心。

眼看假期又要结束了，父母农田的庄稼也长熟面临收割了。扎木错考虑到自己还有几天年休假，别的同事在年休假都携带家人外出旅游，但扎木错是农村长大的孩子，他知道父母种田地的辛苦，于是决定回家帮父母收割庄稼，完了把孩子小米领回来上学。

一个假期没见小米，小米越来越调皮了，每到晚上睡觉前，光着屁股和爷爷奶奶炕头上玩耍的不可开交，但见了扎木错，依然几步跑过来偎依在他的怀抱里，认得是自己的爸爸。扎木错感觉心里暖洋洋的，不禁把小米轻轻的报了起来，忍不住就去亲热小米糊的脏兮兮的小脸蛋，小米连忙避的远远的，用袖子遮住脸，用幼稚的声音生气的说：“爸爸别用胡子扎我！”扎木错不禁呵呵大笑起来。

次日清晨，扎木错便换了旧衣服，和父亲去地上干农活。临近中午，扎木错问道：“东子他们的活干到哪里了？”

父亲指着下方，说：“就在那里干活着咧。”

扎木错便说：“爸，你先回家，我下去看看东子和舅舅他们然后就回去了。”

扎木错顺着地梗走了下去。果然不远处，有一台装载机在隆隆作响，有几个工人在沟渠里干水泥活。以前使用了二三十年破旧的沟渠，经过这么一整，面貌焕然一新。他老远就听见了舅舅那熟悉的声音，他正背对着扎木错在边填水泥砌块缝子边和其他人聊天。扎木错高兴的叫了一声“舅舅”，舅舅竟然专心干活没听见。扎木错又叫了几声，舅舅才听见，转身一看，竟然是自己的外甥站在后面。舅舅忙热情的招呼起来。

扎木错又问道：“东子呢？”

舅舅将头一扭：“在那里呢，开装载机呢！”

扎木错顺着望去，却见东子正呆在装载机驾驶室内，车斗里装着一斗水泥。他也热情的向扎木错打招呼：“哥哥，你咋来了？”

扎木错答道：“我领娃娃来了，他过几天就要开学了。”

扎木错看东子要下车过来和他寒暄，急忙招招手说：“你忙你的，别停，我就顺路过来看看你们，有空就到我家来呀！”

扎木错寒暄了几句，就急匆匆的走了。

扎木错从来没想到，和东子的这次照面，竟然是最后一次道别…

（四）

山区的天气很奇怪。春天的时候，农民们种下的庄稼，迫切需要水的润养，可是烈日炎炎，就是不见下几滴雨，有时候庄稼出土都被烈日晒焉了，水管所才舍得下令从水库里防水浇灌庄稼，理由是水库蓄水量不足。扎木错小时候的这种心情，如同地里的庄稼还有他的父母一样，也日日夜夜迫切的乞求老天爷能降一场破天大雨，因为春天的一场好雨，能保庄稼长势好，秋天有个好收成，这决定了他家一年些许收入的好坏。然而，到了秋天的时候又受到冷暖气流频繁交替影响，下雨天又多了起来。农民伯伯们又起早贪黑忙着收庄稼，乞求老天爷千万不要下雨。一下雨，割倒在地上的庄稼，还有晒在场上的谷物，来不及覆盖就被泡在雨里了，如果不及时翻晒晾干，农作物还会长芽，农民伯伯们一年的辛苦劳动就又白白付之东流了。前个几年秋天的时候，扎木错家以北三四十公里处平原区农民们的庄稼都收完钱都装到口袋里面了，他家那里海拔高，气候较凉，他们的庄稼才刚开始收割。正在农民们热火朝天收拾庄稼的时候，可天气却连阴带下雨持续了半个多月，长在地里的麦穗里麦子绿叶子都长出来了，割倒在地里的庄稼都全部发了霉，这让他们那年成了绝收之年。

这不，话说扎木错中午回家吃完饭不久，休息了一会儿，天越来越阴，逐渐又下起了雨。扎木错一家人坐在屋里，却看见那雨点争先恐后的砸落在地上，溅起一团团水花，又通过门槛钻进了门里，门槛那儿的地上已经湿了一片。不一会儿，院子内也积了一滩雨水。扎木错焦急的说：“看这样子，西面的河坝里应该发洪水了。”他打着雨伞朝着家五十余米的西面走去。果然，平坦的路上淌起了一股股细小的溪流。西边的河坝里十年里有九年是干涸的，露出青黑色的沙滩，这会儿却流淌着从山沟里汇集在一起的黄色泥浆水。

母亲也着急的没事干，便发了一团面，和父亲在伙房里炸起了油饼。忽然，母亲愣了一下，“我听着似乎有关车门的声音，你看下去是不是有客人来了？”

扎木错忙出去，果然舅舅舅妈开车来了。

母亲拿出刚出锅的油饼，一家人热热闹闹得吃了起来。

母亲问道：“东子怎么没过来？”

舅舅答道：“往城里送那些早晨干活的人去了。这些天眼看着就剩四五天的活工程就全部干完了，可是现在农忙时节，附近的人都忙着干农活，只能在五六十公里远的县城里找些闲人来干活，下午下班了还得把人家送回去。麻烦的很！水利局还通知后天又要沟渠里放水，就又得耽搁几天。”

母亲回答道：“就是的，越到收尾了，事儿还挺多。明天如果天晴了，农田里还湿的很干不了活，你姐夫去帮你干几天，扎木错他就把娃娃领住了。”

扎木错忙说：“我也想去呢，帮舅舅填个缝子，端水泥啥的我都能干！”

父亲在旁边说道：“马上娃娃开学了，你把娃娃领好就行了。”

（五）

次日清晨，也就是2024年8月15日，天气果然有晴朗了起来，碧空如洗，一片静蓝，看不到一丝云彩。扎木错一觉睡醒，却发现父亲早已起来去了舅舅的工地上干活去了。

吃过早饭，他感觉把孩子一整天圈在屋里看电视动画片也不好，于是，他把孩子领上去了他家后面的山丘上去玩。

这些山丘是林辉山的附属山脉，扎木错小的时候，一到暑假，父亲让他做的任务就是把自家的牛赶上到这些山上去放牛。他背着水瓶和馍馍，和村上的几个小伙伴们还有几个老爷爷们赶着自家的牛羊约上一起去上山，无聊了就打扑克牌，饿了就吃开水就馍馍，困了就躺在山梁上睡大觉，有时候还会在山底下附近的农田里偷偷的摘上一大包麦穗、长豆角、洋芋蛋等什么的，然后再向一起放牛羊的老爷爷要上火柴，点上一堆火，把他们丢进火堆里烧熟了吃，等烧上一阵子，有得已经烧成了焦炭，有的还未烧熟，却仍然吃的津津有味。从早上一直待到下午太阳落山才回家。自从他参加工作以后，父亲家畜也很少养了，他也很少有机会再爬这些熟悉的山头了。

当他带着孩子再次走在这片熟悉的故土上，他脑海里面满满浮现出他儿时烈日下放牛羊的情景，他紧紧的握住孩子的手，仿佛他的孩子就是二三十年前步履蹒跚的他。他感觉他握住的孩子的手，就是一条生命信息传输枢纽，正把他二三十年前的农村生活记忆源源不断的传输到孩子的大脑里面。爬上山丘，他看到了山长着一簇簇黑珍珠、紫珍珠般的小黑果子，晶莹剔透，果汁紫黑色或紫红色，怪吓人的一种颜色，他们村人叫“乌鸦眼珠子”，认为吃起来咸咸的，没有枸杞果好吃，所以起了这么个怪名，并且老人哄小孩说吃了对眼睛不好，所以也没人去稀罕它，谁知道后来被当成珍惜补品黑果枸杞又被人争宠呢！还有地上孤独爬行的长着两只长长触角小甲壳虫子，身躯上布满了灰黑相间的纹路，抓起来看到它疯狂挥动着触角和脚，放到耳边，还能听到它晃动脑袋发出细微而又愤怒狂叫的“嘶嘶嘶”的声音。走着走着，还能惊动几只蚂蚱，扑呲呲的飞到了不远处，再跟踪它飞的地方走上几处，它飞不动了，便弯腰用手一扣，一只蚂蚱便乖乖抓到了手里。这些小虫子很善良，只吃草从来不咬人，它们的生活，三十年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只不过扎木错已由一个小顽孩变身为父亲，他只是想让自己的孩子也感受一下他那时候的童年乐趣。

不一会儿，他的电话响了，是母亲打来的。她说老半天没见他俩了，就心里着急着问一问。扎木错说带孩子爬山去了。母亲催他注意孩子安全，时候不早该回家了。

扎木错和孩子玩了一会，就带着孩子回了家。

只见母亲有点着急的说：“你给你爹打个电话，他刚才一声不吭匆匆忙忙找千斤顶来了，是不是有啥事呢？”

扎木错有点不烦的说：“原来就为这事着急啊？工地上使用这些器具，是很正常的呀！”

又过了一会儿，忽然一阵救护车的声音“呜儿呜儿”远远的响了起来，响了几声又嘎然停止了，没了动静。母亲的表情立即警觉了起来：“你听，是不是有个救护车响着呢？”

扎木错不经意的说：“嗯，或许是谁家有病人了叫来的吧！”

母亲半犹半豫，拿出手机给他爹打了电话，还没等说话，母亲声音就发直了：“快！你快去看去，你爹说东子把车车开翻了，东子被车压下了！”

“啊？”扎木错一愣，丢下孩子撒腿就往工地上跑。

等到他跑到工地那里，只见已经围了一堆附近赶来救援的村民，眼前的景象把他吓的惊呆了。

只见有一条下坡路，旁边又是个深五六米的斜坡。一辆装载机在斜坡底部四脚朝天的躺着，有一个人腹部以上在装载机驾驶室内，腹部以下在驾驶室外挺直躺着，看不清楚是谁。坡上站着几个穿白大褂的。扎木错走近跟前急忙哀求道：“医生，人咋样了？求你们一定要想方设法救一救，我们这么多人呢，如果需要献血就请直说。”

一名医生说：“已经不行了，瞳孔已经散大了…”

又一辆矿山救援车也赶来了，几名救援人员匆忙拿着器械，冲到了装载机前。

父亲使扎木错附近村民家里找个红色被面和红色毛毯。扎木错匆忙找去了。

待扎木错匆忙赶来，却见车内的人已经被抬到了路上，舅舅舅妈跪在旁边。扎木错定睛一看，确定没看错，那就是昨天刚和他打了个照面的东子!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东子静静的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双目闭合，面容安详，身上也没有流血受伤的痕迹，仿佛睡着了一般。扎木错不禁失声哀嚎起来，但是他依然不能相信这是个事实，又怕他的伤心惊吓了舅舅舅妈，惊扰了东子。他不禁缓缓放满了脚步，悄悄的走了过去。

医护人员刚做完各项检查，扎木错忙问道：“咋样，医生？”医生摇了摇头。

一会儿，母亲也赶来了，一看到之前还生龙活虎的东子，这会儿却躺在大路上不省人事，身上已经铺上了红被面，也瞬间愣住了，远远的就站在那里嚎啕大哭了起来：“我的好侄儿哎，前几天还来屋里面了，今天怎么就…！家里的顶梁柱啊，千万不要倒哇！呜呜呜…”

母亲和舅妈跪在东子旁边，一遍又一遍的低声呼唤着东子的名字，和轻轻拍打着东子的脸庞，希望把他从沉睡中唤醒。舅舅跪在旁边低头一言不发不知所措，衣服因爬在车底下营救东子被渗漏的机油全都浸湿了。谁都不敢相信，突如的其来来的这么快，事实竟然是这么的冰冷。扎木错亲眼看到舅舅舅妈的眼泪一滴滴滴落在无情的泥土上。

时值中午，扎木错摸了摸东子的手，那手依然是灵活的，能屈能伸，热辣辣的太阳透过红艳艳的被面照射在他的皮肤上热乎乎的。

母亲摸了摸，低声自言自语道：“娃子的胳膊摸起来，还热乎乎的…”

居事发已经过去四个多小时了，听那些最先赶来救援的村民说，东子清晨开装载机去工地，可能昨天刚下了雨，地面湿滑，一旁又是陡坡，连人带车就滚滑下去了。起初人是清醒的，可是这么重的铁疙瘩，四脚朝天谁也搬不动，即便千斤顶也不起作用，然后又请来了其他人的装载机赶来救援，也没起作用。他最后留下的一句话是“我感觉我怎么呼吸这么困难…”，之后便气息越来越弱…

这一个夜晚，非常漆黑，也非常漫长，扎木错辗转反侧，彻底失眠了，睁眼一看，眼前黑洞洞的，闭上眼睛，心里还是黑洞洞的。是不是一个人去世后，他的思想虽说应该不存在了，但是否也像突然停了电的电灯泡一样，之前还光明烁落，之后即刻就陷入了让人猝不及防、惊慌而又惧怕的这样一种漆黑？扎木错的心里仿佛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压的他喘不过气来。他的脑海中反复浮现着东子熟悉的笑脸，熟悉的声音，还有熟悉的场景，感觉有些事情太不可思议了，为什么明明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没了？扎木错原本认为，他和他身边自小玩大的伙伴们，都可以自然的成长，好好的活着，从小屁孩成长为青年，然后结婚生子，然后，看着他们的孩子重复着他们童年的故事，然后在孩子们的陪伴下，他们自然的成长到衰老，自然的死亡，这是一个多么完美的结局。可是，为什么有些人的生命会戛然而止呢？人的生命是不可逆转的，当一个人好好的时候，你会觉得他的一举一动和言行举止是再正常不过得了，可是，一个人一旦失去了生命，你就会觉得你和他之间的存留下的片段记忆是非常珍贵的，因为他已经离开了人世间，你和他永远不会有在一起的可能，除非是在梦里，就像扎木错在梦境里梦见活生生的外公外婆一样，所以说，能做上这么一个梦，也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人的生命为什么这么脆弱？其实，每一个人的生命都来之不易，母亲十月怀胎，饱受妊娠反应的折磨，但还要耐心的照顾怀在肚子里的我们，无数次的猜想着肚子里的我们将来出生会是个什么模样。父母把我们刚生下的时候，给了我们一个健康的体魄。在我们生长的过程中，我们要遭受各种疾病的困扰，我们要不断获取食物获得生存的能量，我们要春夏秋冬不断更换衣服来适应气候的变化，在我们成长过程中，父母要悉心呵护我们免受意外之险。终于有一天，我们突然意识到我们长大了，可以脱离父母那种让人烦心的叮咛嘱咐了，可是，我们还得好好呵护我们的生命安全，稍有不慎，生命就像夜空的流星，稍纵即逝。自我成长这么多年，见证了诸多的生老病死，村里伴我成长到大的老人去世的时候，他们的死亡算得上是一种自然死亡，让我心中有一种悲痛惋惜的心情，但能坦然接受，因为他们已经完成了养老送终、抚养子女等世代相传的任务。也亲眼目睹了董哥、春生、小关等四个家庭的顶梁柱倒了，他们都还年轻，还正是活人的时候，上有老人，下有孩子，左边有妻子，右边有亲朋好友，但他们都均已英年早逝，他们的失去，是对一个家庭的灾难浩劫，是对亲人的沉重打击，是社会的一大损失，是对亲朋好友沉痛的警示，每当想起，均会让人惋惜不已。每个人的生命，看似像日出月落、天亮夜黑一样普通简单，细细想来实则来之不易，这里面注入了父母几十年的心血，注入了妻儿美好的生活寄托，注入了亲朋好友殷切的希望。我们每个人，无论是生老病死还是什么，都要好好的活着，小心的活着，努力的活着，幸福的活着，健康安全的活着。活着，是一种义务，更是一种责任，为了自己的父母，为了自己的儿女，为了身边的亲朋好友。不要给家人，给儿女，给亲朋好友留下伤痛和遗憾。生命一旦失去，信念皆空，一切飞灰烟灭。

（六）

时光瞬间流转至三十多年前，那时扎木错还是七八岁的孩子，按年龄推算，东子正是三四岁的幼儿。舅舅给东子买了一盒崭新的积木。也正值过年，父亲骑着自行车稍扎木错去外婆家拜年，自然也少不了去二舅家。二舅妈拿出积木让他们玩耍。那时候农村里真是穷，扎木错从来没见过这些花花绿绿、五颜六色的木块，当三角形、圆柱形、长方形、正方形等不同形状的木块按照不同的堆法堆在一起，又堆成了不同的城楼、城堡等建筑，扎木错仿佛心中打开了一扇门，径直走进了童话世界，他们几个孩子从早上一直玩到了下午。父亲稍他回家的时候，他望着那堆积木恋恋不舍，父亲再三催促，他干脆来了个一哭二闹三撒泼的做法，想把那堆积木据为己有。这一顿哭闹，让父亲和二舅他们陷入了难堪。父亲再穷买不起积木，也坚决不同意自己的孩子做这样让他丢脸的事情，一顿拉扯打骂和劝说之后，二舅妈告诉了父亲县城里卖积木的准确地点，父亲也亲口承诺待他进城的时候给他买和东子同样的积木后，东子才哭哭啼啼的坐在了父亲自行车的后座上，恋恋不舍的离开了外婆家。

父亲或许是为了把扎木错哄回家，终究没有给扎木错买让他心神向往的积木。扎木错再以后的日子里回到外婆家，当想起玩耍东子的积木时，二舅妈他们总是说积木被东子玩丢了，但偶尔还能见着一两块，也许，他们怕他再为了积木的事缠着哭闹收拾起来了吧！

以扎木错现在的思维来看这件事，那时候他的眼浅和不懂事让他的父亲和二舅妈他们陷入了多么尴尬和难堪的地步，尤其是他的父亲！扎木错如今也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每当他的孩子和别的孩子玩他没玩过的时候，他也会不由自主的产生一种据为己有的想法，他也不可能惯性自己的孩子而把别人的东西就随即拿来，而是耐心哄他的孩子，超市里有其他更好玩的玩具，我去给你买好多好多的玩具好不好？孩子听了后，也就不对别的孩子的玩具稀罕了。可惜的是，扎木错父亲那个年代，贫穷限制了一个人说话的思维和水平。幸运的是，扎木错的孩子生活在了幸福年代，打小就见过了太多的世面，他的一个小小的善意谎言，可以让孩子一会儿就忘记，而不会像那盒积木一样让扎木错铭记一身。

扎木错之所以提这件事，是因为他思索了很久，一个人，在你的生活圈子里兜兜转转许多载，可是正真给你留下深刻记忆的事情，细细想起来真的不是很多，只能把脑海中的记忆寻思个遍，搜索一些有价值有意义的事情，与其让它泯灭在喧嚣杂乱和匆匆繁忙之中，还不如抽空梳理出来见证曾经一段难忘的故事。扎木错也为他当时的不懂事而感到内心煎熬和难堪，他想，如果有一天舅妈们碰巧看到了这，他要真诚的给舅妈们道歉！

时光眨眼又回转到二十年前。2007年一个阳光灿烂的秋天，扎木错十八岁，刚考上大学，在舅舅们的支持和怂恿下，父亲为扎木错在家举办了一场升学宴席，各位至亲好友都赶来为扎木错的学业热烈祝贺。二舅也带着东子来了。东子舍不得走，住下和扎木错玩了几天。闲暇之余，扎木错带东子去了附近的土山丘上去玩。扎木错依然是抓着那些不知名的小昆虫，一路和东子玩，走过几个山头，有一个山坡上耸立着一颗大石头。扎木错看着这块石头巍峨，背景不错，于是就让东子站在那块石头前，用城里同学前借来的傻瓜照相机给他拍了张照片，然后洗出来放在了自己的相册里。那年东子十三岁，正是个初中学生，幼稚可爱的脸庞，清澈纯洁的眼神……正因为扎木错是个十分怀旧的人，时常翻看老相册，才记得二十年前，他曾亲自带着东子去过他家的山上。或许，东子可能已经不记得了，因为东子一直没有机会看到过这张照片，而且以后永远没有机会了……

（七）

一切赔偿事宜商定后，终究还是传来了东子要下葬的消息。扎木错的心像是被刀剜掉了一块肉一样剧烈的疼痛着，他来到了东子的遗像前，想着前几天还活生生好端端的一个人，突然就冷冰冰的永别亲人，告别人间烟火，被封存在了阴森森的棺木中。他从东子遗像的眼神中，仿佛看到了对妻儿、对父母、对亲友无限的留念和不舍，又仿佛看到了一丝坦然，好像在安慰前来吊唁的人们莫为自己的离去而悲伤，又好像在告诫前来的人们要好好的活着。扎木错越想越难过，当他看到悲痛欲绝泪眼婆娑的二舅二舅妈、跪在灵柩前抽泣不止久久舍不得离去的妻子、还有东子两个可爱的孩子，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跪在遗像前面嚎啕大哭起来，他多么希望，能用自己真情的泪水能将东子从沉睡中唤醒。也许，这是东子最近距离聆听扎木错多年来兄弟之间撕心裂肺的呐喊和真实的深情厚谊了。

出棺那天，扎木错眼睁睁的看着东子从冰柜被抬进了厚笨的棺木，他多么希望东子的手指或是哪个部位会突然触动一下，就像人在睡梦中突然惊了一下，然后慢慢醒来，可是奇迹最终还是没发生，东子终究还是走了。听舅舅们说，东子的坟墓被埋在了外公外婆墓地不远的地方。

再见了，东子，亲爱的兄弟，踏进天堂圣地，你不会孤单，你的亲朋好友，你的亲人，你的妻儿不会将你忘记。待我路过，一定会去你的坟头上，驱赶荒芜沧桑，与你共话往昔旧情，共叙往后今生！想到这里，扎木错又一次痛心不已，眼泪顺着脸颊无声的流了下来。

2024年10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