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二）

凯旋

（这是1980年爸爸34岁时去秦皇岛市出差，在渤海湾的北戴河老虎滩留影） 　　2007年11月6日妈妈去世后，爸爸就去全国各地旅游，只有西藏和台湾没来的及去，其他省份都转过来了。每到一个地方，就有爸爸的战友和他相聚，甚至有一年春节他都是在外地和战友度过的。从妈妈做完癌症手术到去世，整整六年时间，都是爸爸一边上班一边照顾妈妈，我给请了保姆和钟点工，爸爸也不用。妈妈去世的时候，爸爸才61岁，我和我老公还有妹妹都劝他再找个伴侣，爸爸一直拒绝。直到妈妈去世五年后的2012年秋天，我正在廊坊市中医院进修学习。爸爸在妈妈去世后，经常去天津市蓟县照顾陪伴姥爷，对妈妈的所有亲戚朋友，都像妈妈在世时那样对待。爸爸在去蓟县桑梓农村，看望妈妈的叔叔，也就是我姥爷的弟弟，我的二姥爷时，遇见了王琴阿姨。 （爸爸在部队大院里） 　　那天爸爸快到二姥爷家门口的时候，忽然下雨了，爸爸看到一位阿姨推着三轮车卖货物正匆忙赶路。爸爸帮她把车子推上土坡，听说阿姨就住在隔壁村子尤古庄着急回去，就把雨伞送给了阿姨，自己进了二姥爷家。后来阿姨去二姥爷家还雨伞，就这样和爸爸相识了。原来王琴阿姨的丈夫和二姥爷还是工商所的同事，几年前生病去世了。王琴有三个儿子，前两个儿子都已经结婚生子，小儿子在天津市里上大学还没毕业。她比爸爸小13岁，竟然在40年前的1972年，她是我妈妈教过的初中学生。王琴当年13岁，我父母那年26岁。当年爸爸从部队赶到学校和妈妈结婚，校长就让爸爸给学校的师生做演讲报告。所以王琴阿姨对爸爸还有很深刻的印象，不得不说缘分这个东西太奇妙了。 我第一次见到王琴阿姨的时候，简直是惊讶极了。她竟然和我妈妈年轻时很像很像，就是妈妈见到爸爸那年的照片，都是梳着两条短麻花辫，圆脸大眼睛。为什么科学家杨振宁院士，在82岁的时候和28岁的硕士研究生翁帆结婚？那是因为，翁帆和杨振宁夫人年轻时的模样相似度很高…… （1968年妈妈和爸爸相识那年的照片） 　　爸爸和王琴阿姨相处得特别融洽，我和我老公还开车带他们去旅游，去吃饭，给阿姨买许多礼物。王琴阿姨对我们一家老小也非常亲切，坐公交车把自己种的蔬菜送到三河，给爸爸和我。我和爸爸说了，阿姨没有工作在农村，若是和爸爸彼此真心，就给阿姨钱财和房屋上的保障。让爸爸不用惦念我和妹妹，我们都有稳定的工作有工资，不要爸爸的任何财物…… 当时爸爸66岁，王琴阿姨53岁，我还想着阿姨可以来三河市和爸爸结婚，或者爸爸去蓟县和她在一起生活都可以。没想到，他们俩交往半年后，王琴阿姨的大儿子二儿子坚决反对，爸爸拿出最大的诚意做出很多让步，但是最终…… 爸爸妈妈年轻时，为了彼此，都放弃了很多，在双方父母强烈反对下还能走到一起。可是，老年人有很多无奈，也有很多顾虑，只是王琴阿姨儿子的反对，就让爸爸和阿姨都退回到原地。所以说，老年人也是可怜可悲的…… （1996年夏天，爸爸与他二哥，他们俩都是军人，左边的是爸爸50岁，我二伯比爸爸大8岁，二伯在北京陆军装甲兵工程学院，直至在部队退休，目前二伯身体健康） （1998年春天，爸爸和他的战友在北京平谷区金海湖聚会，爸爸在前排的正中央） 　　此后的三年里，爸爸有时候做好饭菜送到我家里，或者我老公值夜班，他也买零食送到医院。我那时候已经调到心电图室当主任，让爸爸和我们住在一起，他说作息时间和我们不一样，还是独自居住更方便。有时候，我们忙不过来，他就去学校接我儿子放学。有一次，我因为病人的事耽搁了时间，等我赶到学校大门口的时候，看到爸爸正领着我儿子。他还自豪地和旁边的熟人说—— 看看，我也是有任务的人啦！我来接我外孙子…… 但是，当时我总不愿意爸爸帮忙做这些事儿，总让他休息。爸爸不像妈妈多才多艺，有什么业余爱好，平时就是下军棋下象棋，有时候他去蓟县陪伴我姥爷。 （2009年，爸爸去重庆旅游，与两位战友在朝天门广场合影，爸爸站在中间） 　　2015年8月底，我们一家三口和爸爸去看望姥爷，没想到，回到家不久的9月份，爸爸突发脑出血。在给爸爸做开颅手术的签字单上，我颤抖着手写了又写，才写出自己的名字。妹妹早在旁边哭晕过去了，可是我不能哭，我像小时候那样，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我想到2001年，妈妈癌症做手术时，爸爸也是双手抖了半天，才签字，当时我还嫌爸爸不坚强。手术很成功，只是术后康复起来很漫长。爸爸吃饭行走没问题，就是一阵子明白一阵子糊涂。爸爸手术后2个月，我在医院被任命为内六科（心内二科）主任，同时兼任心电图室主任，工作更忙了。妹妹自从离婚后，患上了抑郁症，一直独自生活，平时也很少让她照顾爸爸。我在医院家属楼租了楼房，请了保姆，我和我老公轮流照顾爸爸。 2018年9月份，爸爸开颅手术后三年了，他身体基本恢复了正常。我那时候经常晚上在科室抢救危重病人，或者和专家上手术，给病人做心脏血管支架，我老公也每隔几天就要在CT室值夜班。有一天夜里十二点多了，我刚下手术台，我老公就开车接我。原来，我爸爸又犯脑子糊涂了，竟然在保姆睡着的情况下，自己走出医院家属楼，走到南城外环路，不认识家了。正好有巡逻的警察，把爸爸带回派出所。可是爸爸他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只是说自己有一个女儿、女婿，都是市医院的大夫。警察问起爸爸知道女儿女婿名字时，他竟然说叫“朱文凯、朱金平”。朱文凯是我的名字，朱金平是我妹妹的名字，但是在爸爸的脑海里，只记得我和我老公这两个人，名字却记住了他两个女儿的。 （2015年8月底，爸爸与姥爷合影。爸爸69周岁，姥爷90周岁。姥爷曾经是地下党是离休老干部，那年得到抗日胜利70年的奖章，一定要把奖章送给爸爸，爸爸只好挂上奖章与姥爷合影留念。没想到爸爸回家后不久，就得了脑出血做了开颅手术，直至姥爷去世的7年里，他们爷俩再也没有相见过。） 　　在派出所里，我们见到了穿着睡衣拖鞋，瑟瑟发抖的爸爸。他像个孩子那样，咧着嘴哭，我老公抱着我爸爸也是泪流不止。我却是一滴眼泪都没掉下来，说着感谢警察的话，在各种表格上签字。我双手摇晃着爸爸的肩膀，气愤地说—— 谁让您自己走出来的啊？看您走丢了怎么办？……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来，在我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我也差一点儿走丢了…… 那年寒假前，爸爸给我和妹妹开完家长会，回家做午饭。我本来就生气，爸爸和老师说我“只是学习好，在家什么活也不干……”。到家里看到爸爸做的菜是肉沫豆腐，土豆丝，但是里面都放了辣椒。我不爱吃辣椒，也正在生气，就把那两盘菜都摔在了地上。爸爸让我捡起来，我不听反而把米饭也撒了一地……妈妈让我道歉，我扭头就走。爸爸抓起那条宽宽的军用皮带，狠狠地往我身上抽。他说最痛恨糟蹋粮食了，说他小时候差一点儿被饿死，还说爷爷奶奶家都是农村种地的，教育我好多年了要爱惜粮食…… 我那时也是青春期特别叛逆，叫嚣着“你打死我算了！”我一气之下跑出家门，沿着泃河往西走，我要去北京。冬天的下午很快过去了，傍晚天黑的时候，我累得坐在土堆下。爸爸妈妈和好多邻居也找到了我。我还记得妈妈当时就哭了，爸爸双手摇晃着我的肩膀说—— 谁让你跑出来的啊？看你走丢了怎么办？ 　　我不喜欢爸爸的性格，却长成了和他一样的人，活成了他那个样子，不得不承认遗传基因的强大。爸爸当年为了不辜负妈妈，在姥爷被定为“反动派”，也选择和妈妈结婚，为此在部队不能升职。我小时候总是生病，妈妈身体也不好还不会做饭，爸爸转业到民政局。当时组织部考察后，让爸爸去乡镇当书记或者镇长，以后再往上调动，提拔到市里当领导。可是为了照顾家里，爸爸放弃了，直到他退休也只是民政局的局长…… 我还有什么不能放弃的吗？2001年，我在北京进修学习后，也放弃了留在北京一些医院工作的机会，因为妈妈癌症做了两次大手术。我从小因为被严厉管教怨恨父母，总想着离开父母。父母阻拦我读高中考军医大学，我也怨恨。更是因为我1998年结婚，父母强烈反对，一度令我们断绝关系，我也怨恨……可是，最终我还是选择留在了父母身边。 （2006年12月，妈妈病入膏肓已经很瘦弱了，我们母女三人最后的合影，右边红色衣服的是我。在2007年3月，我提前两个月生下儿子，妈妈在我儿子8个月大的时候病逝） 　　当时医院内六科在我的带领下，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在六个内科里都是第一名，被称为“神六”，就是像神舟六号飞船那样飞速发展……我在一个月的时间里，找了六次院长，我要辞去主任的职务，当个普通大夫，为了照顾生病的爸爸和年幼的儿子。院长说医院培养了我这么多年，我多次进修学习，不能轻易放弃。最后院长让我在心内科门诊出诊，继续当心电图室主任，到今天已经六年了。在我事业的上升期，我辞去内科主任的职务，我没有后悔，因为父母也曾经为了我，放弃了很多很多…… （2020年春节，爸爸做完开颅手术四年半了，我陪爸爸吃饭） 　　2022年夏天，爸爸又得了脑干梗塞，出院后只能坐轮椅了。2023年1月，爸爸感染了新冠病毒得了严重的肺炎，此后又引起心力衰竭，只能躺在床上。2023年10月1日，是爸爸身份证上的生日，我们和他一起吃了蛋糕。10月3日下午，我正在医院上班，保姆打电话说爸爸出了一身大汗。救护车把爸爸拉到医院急诊科，又是我亲自抢救，总算又把爸爸从死神面前拉了回来。10月4日，爸爸在重症监护室里还喝了水，吃了一点儿小米粥，各项生命体征很平稳。但是化验心肌酶数值很高，我内心有不好的预感。妹妹总是不停地哭，我让她回家先休息。我和护工陪床到10月5日下午两点多，看到爸爸睡得很好，监护仪显示各种数据都在正常范围。我老公就出去买护理垫，我去楼下值班室换衣服。我儿子正好过来说要看看姥爷，我就让他坐在病床前。等我换衣服上楼时，护工打电话说—— 朱主任您快上来，正在抢救您老爸！ （2022年春节，我们父女三人最后一张合影，左边短发的是我妹妹。爸爸在2022年夏天脑干梗塞，不能行走只能坐轮椅。2023年1月爸爸感染新冠病毒得了严重的肺炎，又引起心力衰竭，于2023年10月5日病逝） 　　等我跑进病房，看到监护仪上呼吸心跳都没有了，爸爸安详的面容仿佛睡着了一样。大夫护士们正在做心肺复苏和辅助呼吸，还用了电击除颤仪……可是，生命体征没有任何恢复。我放弃了当年抢救妈妈的那些措施——气管切开、气管插管，上呼吸机等等，为了爸爸不再受罪了，让他安静地走吧……这一次，我坚定地签下我的名字，手没有颤抖。听我儿子和护工说，我爸爸睁开眼睛看到我儿子时，微微地笑了，接着闭上眼睛又安静地睡着了。几分钟以后，爸爸呼吸心跳骤停……妈妈去世的时候，我全程抢救一直在妈妈身边，可是爸爸……请原谅不孝女儿没有看到您最后一眼，这也成了我心中永远的伤痕！ 　　在去年给爸爸办理后事，以及今年清明节，爸爸妈妈墓地翻新，把他们俩骨灰合葬……所有的过程，我都很悲伤，却流不出来一滴眼泪。因为，我要挺住，好多好多事情都需要我去做，我不能哭，更不能倒下。只是在梦中见到父母，醒来之后，才发现自己早泪流满面…… 　　今天给爸爸办完一周年忌日，我中午收拾东西，不仅仅发现了我和爸爸的这张老照片，还发现了两份同一时间的信件。那是1997年春天，我刚和我老公认识两个多月，我老公家在偏远的穷山沟里，父母是强烈反对，他给我爸爸寄去的信。另一封信是我的同学小军写的，他和我从小一起长大，他爸爸也是军人，他妈妈也是老师。那年小军还在河北大学中文系念大学，他和我老公几乎是同时追求我。正因为有了我同学小军的对比，我在一年以后还是选择了我老公，父母要和我断绝关系。爸爸藏起了户口本，我没法去领结婚证，就在我老公还患重症心肌炎的情况下，和他去老家先举行了结婚仪式。听妹妹说，我离开家那天晚上，妈妈哭了一夜，从来不碰香烟的爸爸，一直在抽烟。几天后，妹妹给我偷出来户口本，我才去爸爸的民政局办理结婚证。后来才知道，是爸爸故意让妹妹看到户口本放在哪里的……因为我的恋爱结婚，我也怨恨父母多年，直到我老公照顾病重的妈妈，父母被感动，真心接纳我老公…… （爸爸在张家口部队喝过的小米黄酒，我们今天拜祭的时候，带到了父母的墓碑前） 　　其实，我早就不再怨恨父母了，我恨的是我自己。回想往事，自己也很任性不懂事。选择和我老公在一起，也有和父母赌气的成份，父母越是反对，我越要那样做！只是我比较幸运，我赌赢了，我老公对我一直很好…… 父母都不在了，我还要照顾独自一人生活的妹妹，她今年严重的抑郁症，又带她去看病又是输液。傍晚，邻居康姐的父母来给她送秋黄瓜，老两口说是自己在老家菜园里种的，也给了我几根。看着康姐和她父母谈笑风生的样子，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坐在电脑前，不停地敲打着键盘，在美篇里写下对父母的思念。我缺少的难道只是那几根秋黄瓜吗？不是！不是！ （爸爸的军装） 我所缺少的，就是父母的关心和爱护，却再也没有了。所以，日有所思，心有所念，我才会梦见父母。我相信，父母也是思念我，才会到梦里与我相见……总有什么，是死亡也无法磨灭的，那一定是思念！往事随风而逝，思念长留心间！我今年的眼泪特别多，爸爸在我小时候经常吼我—— 不许哭！把眼泪给我憋回去！ 可是现在，再也没有人对我吼了，就让我的眼泪尽情流淌吧…… 　　对着电脑屏幕，泪滴都砸在了键盘上，我知道我要继续生活，好好地生活，让天堂里的父母放心…… 我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电脑上打出了这样的一串字符，—— 朱文凯，你要一如既往的坚强！就让那些思念化为力量吧！因为你要扮演好你的角色！因为你是一个医生，是一个母亲，是一个妻子，还是一个姐姐……唯独不再是一个孩子了！ （后记:再一次看这张我40年前和爸爸的老照片，再一次听这首《天使的翅膀》，我与父母的恩怨其实早就在不知不觉中化解了，只是直至今天，我才与那个执拗的自己和解！我是医生，被称为“白衣天使”，那么父母就是天使的翅膀，指引我飞得更高更远！也许，父母之爱从未远去，也许，父母化作另外一种形式，陪伴在我身旁……） （完结撒花🌸🌸） 朱文凯写于2024年10月5日夜 （秋日的黄白菊花，还有随风飘落的红叶，带去我对父母的深深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