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pa's Oral Story，‍——口述故事

桔梗

　十四岁，我初中毕业，一边在队上挑粪桶，一边跟你们外公学做石匠。

十四岁以前，一天被你们幺嗲嗲（幺爷爷，爷爷的弟弟）撵得没有地方躲。那时候他一天都欺负我们家，你们婆婆也是怕他怕得很。那时候他一天说：“老子抖了你几皮肋巴（我要把你们的肋巴骨扯出来）。”结婚后我自己干活了，我就不怕他了。

二十多岁结婚，安家、分家、修房子、盘（养）儿女，为了自己的家庭有个好的幸福生活，四处打工。

分家那时候我人又年轻，我妈说，把三兄弟的房子一起修完了才分家。哪晓得计划生育来了，那时候怀起刚娃，二胎，要罚款，我妈匆匆忙忙就把家分了。刚刚修好的那座砖房子，我妈说：“果一座（这一座）房子留给你幺兄弟，因为己（他）还没有结婚，有座房子好接婆娘（好娶媳妇）。你们是能干人，又勤快，又有手艺，人又年轻，自己可以再修一座。”

为了修那三间屋，我和你们妈吃了多少苦——那时候一心想有一座自己的房子就好了。那三间房子的石头（基座），是我用木鸡公车（手推独轮车）在马蹄寺，一车车一趟趟推回来的。房子地基下面的龙骨石，是我用钢钎一锤一锤打出来的。那个年代，没有机械化，一切都只能用人工。我学石匠，在马蹄寺打石头，中午干完活饿了，回去吃饭还要顺便推一趟石头回家。你们妈妈，就在前面拉，石头重啊，泥巴路又不好走，必须要人拉。当年，还怀起冬梅在肚里，我们两个人就这样板命（拼命地）板出来一座房子。结果，分了家，什么都没有。

我分了家之后，伤伤心心地哭了一场。为什么？那么累，那么辛苦修好的房子没有得到就算了，结果分家还分来了三百八十元帐，我实在想不通，伤伤心心哭了一场。可是，父母要这样做，做儿女的有什么办法！

后来眼看石匠没生意了，又改学砖匠。只要一听哪里能挣钱，我就往哪里跑。当年计划生育，又搞得凶，一对夫夫只能生一个孩子，多生的算超生，要罚款。眼看计划生育罚款，我妈就把家分了。

当年，刚的计划生育罚款，一共八百八十元。当年你们大舅还没出去打工，想办法在乡上办了个手续，罚款就减了。后面又搞第二次计划生育，我们又出了几百元。我这一生，经历了不少风风雨雨。

　 关于我妈，我外婆只生了我妈。舅舅是在周家抱过来的。因为以前老一辈的，爱看些什么“上下册”，我老外公，看了“上下册”，赌坏了咒（背了厄运）。我外婆其实一开始生了两个儿子，后来都死了，才抱养来一个舅舅。我这个舅舅，特别好，比亲舅舅还要好。当年我们小的时候，有五个兄弟姐妹，大家庭。房子是毛草房，又烂，一落雨到处漏雨，外面落多大屋里漏多大。

后来，茅草房，想变瓦房。我舅舅就一天帮忙坎树子。做起瓦了，要烧，也在外婆家上面帮忙烧。大年三十天，舅舅，掏窑子，那个年代无木桷子（木头做的房顶框架，用来固定瓦，防止溜走），只能坎竹子，用谷草（稻草）来扎成桷子，以免瓦梭走（溜走），我舅舅帮了不少忙。

可惜好人命不长，在那年月，他自己儿女也多，也五六个，必须嘿起（拼命）到处做活路。后来，他去镇子镇帮人家修石头房子，遇到刮大风，石头房子倒下来，把他打（砸）死了。那时候赔了两千块钱，当年幺老表（舅舅的小儿子）还在背上背起，现在幺老表四十多岁了，我舅舅离开人世也四十多年了。

我妈是个女强人，教过幼儿园。那时候干活讲“挣公分”，都在队上集体里面一起干。公分多，分的粮食就多。公分少，可能还要倒扣。我妈，在队上集体里干活，历来笨手笨脚，光挨骂。她不会干活，干活摸（慢），我爸爸又参加工作去了，我们又小，又帮不上忙，结果公分不够，年年补超资，一直补到下户。我们大家庭，人又多，补超资，补了三仟两百元整。什么概念？

　 我外婆，也是个女强人，能干人。当年我外婆，修了一座串架房子，全是木头房梁连接修起的，修了二十多间，漂亮得很。后来招人嫉妒，被打成地主，完全是被冤枉。被打成地主，土地其实不够（地主）亩分（面积），于是那些人就把我外婆娘家的土地亩分全部加起来，算在我外婆头上，这样，我外婆就实实在在被他们打成个地主。再后来，我外婆的二十几间房子就不得不分出去，拱手让人了。人间世道不公平！

我外婆特能干，修房子，前前后后持续一年之久，没记个工天（工期、天数），她那时候也不会写，所以就全凭脑壳记。尽管如此，所有工人工资，一点没差错。你们看能干不能干！

　 我从懂事以来，就记得我的爸爸，是永峰乡供销社经理。过去，国家穷，老百姓更穷，买什么靠供应。买肉要凭票，买酒、买烟，包括买双黄胶鞋，都要讲人熟才能买到。

我们队，包括我们的亲朋好友，修房造屋，红白喜事，在那个时候买什么东西，不讲人事关系，是很难买到的。所以这些熟人、亲戚朋友，有时候就想找我爸爸，走后门，买点东西。结果我爸爸经常就一句话：“不得行。”

有一次有个熟人，找我爸爸，开后门，买点煤油，晚上点灯用。他当场没给对方面子，一句话“不得行”，当着我爸爸的面，对方熟人把煤油瓶子，摔在地上，离我爸而去。我爸爸，从不懂帮忙，从不讲人情。所以后来，我们家在我们队，不管做任何事，请人帮任何忙，哪怕分分钱，毛毛钱，人家一律收走。因为你瞧不起大家，不给人家帮忙，大家也瞧不起你。就算你有权，你家就不将就人？我们那时也小，我妈生了我们五姊妹，做活做不动，又摸（慢），做什么都要请人。

那个时代，帮我们最多的，是你们外公。因为我爸妈跟他们一家不仅是亲家，又是干亲家。你们大爷（大伯）拜给你们外公做干儿子。所以你们外公也帮了不少忙。

帮忙帮得特别多的，还有你们的老爷爷（曾祖父），在这几家挨骂受气最多的，也是你们老爷爷，因为他长期帮我们家，不帮对门你们大婆婆家（曾祖父大媳妇），所以他们就讲闲话，一天捉到你们老嗲（曾祖父）来骂。你们老嗲那时候，一天拿起个皮背篓背永玲，背冬梅，有时一背兜背两个，背兜都背烂好几个。他人又高大，背两个娃娃又不说辛苦，一天看我们忙活路，他就来帮我们带娃娃，从来不说辛苦。天一亮吃完饭就从对面过来了，天黑了就回去。挨了多少骂。冬梅你自己还记得多嘛，老嗲那时候背你到处走。

哎，没办法，人生说不完的苦处，幸亏也得来了最好的结局。如果要写长篇小说，我能写很长的小说，三天三夜，说不完，写不完。

我经常说，人在做，天在看，每个人头上三尺有神灵。我总算没有白白付出，终究得到了回报。我当年省吃俭用，终于又再一次修起了房子，但也多少亏了两个儿女。

我修房子，我的老师、师傅伙（干活弟兄团队），没收一分工钱，大家都知道（我的艰难）。我只出了一个木匠工钱，四十元。人生虽然短暂，经历坎坷说不完，写不完，我随时在想，我这辈子，到底如何混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