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徐来—深切缅怀我的外公

宦民

　　外公是浙江绍兴人，解放前是银行家，解放后成伪职员，后又错划右派，流放劳改农场，1980 年被平反。

著名诗人艾青曾经写过这样的诗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外公在他热爱的土地上整整生活80年。他谋生、奋斗、辉煌、挣扎、失去、直至告别人生。

作为一名再平凡不过的外公，我确难在他一生的容器里,盛下世间所有最美好的词语。然而,他的儿女们肯定认可我用“豁达、包容、乐观、厚道、善行”这样的词语来赞美他。

2012 年， 在外公诞辰一百周年时，我满怀深情，写下一本几十万字的书籍，以此缅怀我的外公外婆。

本文是该书的“开头话 ”

1958 年，外公外婆全家合影

　　我的外公徐道咸先生,出生于民国元年农历七月十九日(1912年8月31日),仙逝于1992年4月2日,享年80岁。

2012年是外公诞辰100周年。我接受舅舅阿姨交给的一项重大家族任务:将外公的一些生活片段记述下来,以留作后人怀念。

我是外公第三个女儿的长子。我一岁被抱外公家,与外公相伴 32年,我的童年、少年、青年中的许多快乐记忆大多出自外公家。

在我的生命中,与外公还有两个巧合。第一个巧合是我与外公同属“鼠”;最令人不可思议的巧合是外公1958年3月22日被错划为右派分子,两年后的同一天,我降临人间。换句话说,我的出生日与外公的一个重大历史事件发生了巧合。

正因这些缘故,这本讲述外公人生故事的书,大概命中注定理应由我来执笔整理了。

外公的手迹

　　其实,我早就在心里默默答应过外公,等我学会了写字,一定要为他老人家写点什么。

这些年,我努力向心愿靠近,时不时把外公的一些日常生活琐事编成小故事,发表在报刊上或美篇里。

后来舅舅阿姨发现了我这一“专长”,给了我这个尽情发挥和在家族中露脸的绝好机会,他们期待我能把外公的往事汇编成册。

舅舅阿姨的愿望正合我意。

可是,真动起手来却又令我左右为难起来,觉得不是一件容易办成的事情。

写人物传记,尤其是写普通人的传记,几乎都会遇到一个难以逾越的怪圈:那就是他们的内心世界、他们的优秀品格、他们沁人心脾的一言一行,往往会被司空见惯的平凡小事所深深包裹着，使人很难察觉,让人觉得无从下笔。

外公的兄弟姐妹合影

　　我在追思外公的人生轨迹时,并非没故事可写,而是遇到许多具体“技术”难题:素材如何收集?文章如何编排?采用何种叙述手法?他的往事又如何确保其真实性?尤其让我犯难的是,外公的许多往事需要花费大量时间进行考证;许多素材残缺不全;许多历史事件甚至“颠三倒四”。这就彷如埋藏地下深处的精美瓷器文物,被出土挖掘出来,总是支离破碎一般。编写外公的这本书很像收集出土的古老瓷片，尽管瓷片不是瓷器,却依然有其精美花纹,依然挂着神秘釉色。我有幸来做外公人生“瓷片”的收集工作并拼接粘合复原成为本来的模样。

瓷片是原有的,我只起一些粘合作用。

1985 年 11 月，我与外公在一起

　　记得有人说过:“生命自有她的图案,我们能做的唯有临摹。”

我能做的事情大概也仅可如此了。

我写外公的旧事,对家人而言,具有无限温馨的题材,对他人而言,无非是些平凡小事。

如今,我在这里应舅舅阿姨之邀,又挑上这个题目来写一些琐碎的事,并不因为我妄想突破这一难以避免的境况,只是因为这些他人心目中的小事,在家人的生命中都意义非凡。

1969 年，部分家人与外公外婆在一起，前二排左一是我本人

　　我看过很多人物传记。有的令人血热,有的让人励志,有的给人温馨。我写外公这些往事,除了企盼令人有所启迪外,“家人看了感觉是这么回事儿,他人也能静下心来阅读五分钟,"大概可以算作是我做这项工作的最大收获了。

仔细算算外公的过去,认真梳理外公的往事,能够发觉他老人家是一位十分平和的人。他自然、宁静、温厚、随遇而安。

二姨年轻时的照片（1953 年）

　　作为一名再平凡不过的人,我们确难在他一生的容器里,盛下世间所有最美好的词语。然而,他的儿女们肯定认可我用“豁达、包容、乐观、厚道、善行”这样的词语来赞美他。

外公一生传奇。从而使他的身上又诞生出许多闪光点。他最大的闪光点就是把磨难当糖咽了。老人家80年的人生经历几乎都在苦水中浸泡。他所遭的罪、坎坷与曲折,常人难以想象,更是我们这些后人们所无法承受。

而他面对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折磨,竟然全部如数“笑纳”了。外公的另一个闪光点就是把获得多少变成了给予多少。老人家把此当成了他生命中最大的快乐。

外公外婆的子女

　　回首外公一生,令人感觉彷如一阵阵清风缓缓吹来,而老人家一辈子心无芥蒂,光明磊落的品格,又使我不由得想起宋朝诗人程颢的诗:

清溪流过碧山头,空水澄清一色秋。

阻隔红尘三十里,白云红叶两悠悠。

事实上,每个人都是自己的英雄,而人生的每条路都可能成为传奇。但凡拥有一个但当的心,敢于承诺,执于坚持,勇于奉献,平凡者亦是伟人。外公的一生,走过的是峥嵘岁月,留下的是清晰脚印,珍藏的是难忘记忆。

1982 年，我与外婆在一起

　　如今我们重温外公坎坷历史,我不能不顺带提及另一个人。她就是我亲爱的外婆。

外婆姓崔,名思铨。生于民国三年农历9月23日(1914年11月10日),仙逝于2000年12月13日。享年86岁。

外婆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大小姐。

老人家22岁那年,就嫁过徐家来了。在以后的风风雨雨中,她整整陪伴外公56年,直至外公终老。

1985 年，外公外婆与子女们在一起

中排左一为作者

　　外婆是徐家的恩人。

在外公落难时，她动用崔家遗留下的家财救活了徐家的儿女并帮助外公度过难关。

在平常的日子里,她忙前忙后似乎没有属于自己的生活。

虽然她时常会稀里糊涂忘记自己孩儿们的生日，但她的母爱却依然伴随儿女们的出生而诞生起来。并从此开始了她的养育、守望、担忧、欣慰以及离别的畏惧。这段漫长、艰辛而又伟大的历程始终溢满她的一生,融入在外公与子女们的生活之中。

我曾打趣问过外婆:“九个子女中,您最喜欢谁?”外婆脱口而出:“饭都吃不饱,那有哪个心思呀?”

外婆是真实的。为了维持生计,她整天犹如合唱团里忠于职守的后勤部长。她的任务就是让合唱团里的每一位成员都有饭吃,然后好让他们都精神抖擞去歌唱。所以,她的心思全然放在“米饭”上了。

外婆在特定环境下,以她特有的“不让子女饿死"表达方式向全体子女释放着她的母爱。

外公外婆的家人

　　外婆是徐家的功臣。

她为徐家养育了十一位儿女,尽管其中一位夭折,另一位长大后不慎落水身亡。老人家识字不多,没有收入。特别是在外公头上扣着一顶右强帽子流放农场,被剥夺养家权利的时候,我无法推断出她是怎样用孱弱身躯把十位嗷嗷待哺的儿女护在温暖的怀里胸前，使得孩儿们一个不拉免受那狂风骤雨的侵袭?

外公外婆与子女们在一起

　　苦难的生活时常把她折磨得面容憔悴。她有过埋怨、嗔怪以及那彻夜滴落的泪水。然而,她依然坚强地拉扯着孩儿们长大成人。

我能够想象出她经受了怎样的酷烈煎熬。

外婆出嫁前过着何等富裕优越生活，嫁给外公竟如此受苦受难。她老人家与外公经历了那么多,战乱、运动、富贵、贫穷、疾病、苦难……却始终在一起。

真是难为外婆了。

外公外婆的部分孙辈们（2006 年）

　　常言道:记录一个生命是对另一个生命的启示。

翻开外公这本厚重的书,从头到尾瞧一瞧,始终觉得悲剧多于喜剧。如果这本书能让看书的人泪中带笑地完成一段文字旅程并得到某种释怀与启示,而且在释然的同时,感觉到有细微的充实感由头到脚升腾起来，那么，可以算作是外公后人们的一个最大心愿。

外婆与我们兄妹在常州（1993 年）

　　我们今天来写外公,应该是一种心灵净化。

外公是一个很淡定的人,他能做到宠辱不惊,令我钦佩不已。他活着时,一直在用心血书写自己的人生。凡与外公接触过的人都普遍说他是好人。我知道外公是好人,好人就应该是一本畅销书。外公在他热爱的土地上整整生活80年。他谋生、奋斗、辉煌、挣扎、失去、直至告别人生。这其中的每一个过程,老人家一定有自己的身世感怀,然而,他没有写下来,许多秘密和想法都被他带走了。我无法追寻那些秘密,但我应该已经领悟和读懂了他想要告诉我们的话:无论世道如何、处境如何,都要坚守自己的底线,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做一个善良的人,做一个厚道的人。

部分家人（2022 年）

　　外公生前的每一个平凡故事,对我都是震撼的,比任何小说电影都感人肺腑,这成了推动我坚持写下去的力量源泉。

人可以穷可以富,可以细可以粗,可以雅可以俗,但“士不可不弘毅”。外公帮我解读了总要对得起流金岁月,高天厚土的道理。

部分家人合影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一曲共享欢乐,同熬艰辛的歌谣。外公用自己一生的践行倾述给他的儿女们,舅舅阿姨又转述给我,我通过长辈们的口述,记下这些东西。当然,由于年代久远,外公这些往事的时间和事件顺序有可能错乱,况且舅舅阿姨们岁数都大了,记忆往往容易丢失。而早些时候,我们这些孩儿又没有耐心听长辈们讲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故事。

我与妈妈在一起（2015 年）

　　如今为了不再遗憾,我杂乱地用平白文字将它们记录下来,没有什么特殊目的,既不想寻根溯源,光宗耀祖,也不想夸张煽情。

1992年4月2日,牵着我长大的外公面带微笑与我们永别。面对和自己最亲近的人的离别,心有多么痛。一想到自己再也不能向他倾诉心事,不能听他教诲,便潸然泪下。但既然外公用自己一辈子的笑容化成了一种推动我们勇往直前的力量，那我们干嘛不用笑容来纪念他老人家呢?

大姨一家人（1977 年）

　　纪念是为了继承,传承是一个生命的延续,回忆是一种追思也是憧憬。一个民族和国家,必有一种精神和信念,一个家族同样需要一种魂魄,魂魄是家风的灵魂,它在后人们的内心蕴藏着,外化成为一种能量。它像看不见的火光,如地球深处涌动的岩浆,历经千万年而不泯,为后人提供不竭的热能。使得家族薪火不熄,代代相传。

我今生今世能与外公祖孙一场,应是外公送给我的礼物。我愿意让外公赠送给我的这份厚重礼物永远流淌在我的血液里。

我抬头凝视,照片上的外公微笑着望着我。他老人家仿佛在对我说:别忘记!

一个个真实感人的故事将就此展开……

外公平反昭雪的原始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