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题】牵动内心深处的声音

王丽烨

　　秋日，行至黄姚古镇的带龙桥边，脚步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节奏，想捕捉桥边的风景。忽然，一阵清脆而有节奏的捣衣声，悄然穿透了晨曦的宁静，循声望去，只见一位村姑蹲于溪边，手持木槌，正专注地捣洗着衣物。我又一次听到了久远的捣衣声，这牵动我内心深处的声音。

　　记忆里，家门前那条潺潺流淌的小河，时常伴着母亲瘦削的身影和那有节奏的捣衣声。那声音，不急不缓，总在晨曦微露或暮色四合时分，悠悠响起……

捣衣，又称捶衣，将衣物浸湿后，放在石板上，用木制的棒槌反复敲打，直至污渍脱落。捣衣不仅能有效去除衣物上的污渍，还能使其纤维更加柔软。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去污的用品显得格外珍贵。肥皂，这个在现代社会中看似平凡无奇的日用品，在当时却是奢侈的象征。于是，母亲便依赖于大自然最质朴的馈赠——皂荚。那些干瘪而坚硬的果实，在她的巧手下被捣碎， 随着皂荚的破碎，一颗颗黑色的籽儿显露出来，母亲耐心地一一挑出，再小心翼翼地剥下籽上那层薄薄的白皮儿。河水悠悠，娘亲将剥好的白皮儿轻轻一涮，随后，她笑眯眯地将这自然的甘味，递给了正在河边嬉戏、摸鱼的我。我的眼中闪烁着好奇与兴奋，放入口中细细咀嚼，那东西既有着牛筋般的韧劲，又带着脆肠般的爽脆，让人回味无穷。而另一边，母亲已将几件衣物和着皂荚浸入水中，轻轻揉搓几下，再拿起棒槌，在衣物上轻轻敲打。随着每一次的敲打，衣物间渐渐泛起了细腻的白色泡沫。两个棒槌在母亲的手中仿佛有了生命，上下交替，起落有致，编织出一曲节奏鲜明、韵律悠长的乐章——“嘣，嘣，嘣嘣嘣，嘣嘣嘣嘣，嘣嘣嘣”。母亲的捣衣声，与远处孩童的嬉笑声、鸟儿的啁啾声交织在一起，组成了一首温馨和谐的春日田园交响乐。我躺在河岸的草地上，闭目聆听，心中涌动着莫名的安宁与幸福。

夏日炎炎，小河成了我们避暑的天堂。母亲依旧在那块被阳光晒得微微发烫的石板上，重复着那熟悉的动作。汗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滴入河中，瞬间消失不见，只留下那更加坚定的捣衣声和偶尔传来的几句轻柔哼唱。

秋风起时，落叶纷飞，小河似乎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哀愁。母亲的捣衣声，在这萧瑟的季节里，更添了几分温暖与力量。

冬日的早晨，寒气逼人，小河上偶尔结着一层薄冰。但即便如此，母亲依然会早早地起床，来到河边，用她那双略显粗糙却异常温暖的手，继续着那日复一日的劳作。捣衣声在寒冷的空气中回荡，显得格外清晰而有力。

母亲，宛如一扇古老而沉重的磨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停地转动着，将生活的琐碎与艰辛细细研磨，化作一股股温柔而坚韧的力量，滋养着家的每一寸角落。母亲额头上的白发，悄然间，如同冬日初雪般，一寸一寸地覆盖了往昔的青丝。母亲用棒槌拍打衣服的声音，穿透了岁月的喧嚣，依然回响在我记忆的最深处。

恍惚间，我又置身于那个梦回千百次的故乡的河畔，一幅幅生动的画面缓缓铺展——氤氲的晨光，如同轻纱般覆盖在蜿蜒的河面上，故乡的姑娘与嫂子们三五成群，拎着大筐小箩，里面装满衣物，笑语盈盈地走向那条清澈见底的小河。她们赤着脚，裤腿随意地撩至膝前，显现出一段段白皙而坚韧的小腿，身姿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轻快摆动，手中的棒杵在空中挥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击打在衣服上，发出阵阵“吧嗒吧嗒”的回响。桃花花瓣随风飘落，有的轻盈地落在水面上，随波逐流；有的则幸运地被姑娘们拾起，她们笑着，将这一抹春色插在发间，不经意间，自己也成了这春日里最动人的风景。但在我这恍惚的记忆里，那朵被选中的花朵，似乎不再是桃花，而变成了一朵幽兰，更添了几分高洁与雅致。偶尔，她们会低下头，在水面轻轻一照，那幽兰在晨光中更显灵动。在一起洗衣的姑娘们，熟悉之后就经常开玩笑，在“吧嗒吧嗒”的棒槌声中，她们肆无忌惮地谈论着家事，时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随着日头渐高，乡村的山色愈发青翠欲滴，水光也更加明媚动人。远望群山，层峦叠嶂，云雾缭绕，宛如仙境；近观溪水，碧波荡漾，清澈见底，倒映着蓝天白云与两岸的翠绿，美得令人心醉。那此起彼伏的捣衣声，与岸边的老树、潋滟的水光、层峦叠嶂的山色交织在一起，绘就了一幅原生态风景画。

此刻，我静静地伫立于黄姚古镇的带龙桥之上，听着熟悉的杵声再次响起时，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淡淡的忧伤——尽管杵声依旧，却再也找不到那份原初的、纯粹的感觉。曾几何时，那棒杵捣衣的画面，是乡村生活最生动的注脚。但如今，高楼大厦取代了低矮的瓦房，机器轰鸣替代了手工的劳作。如今的乡村，少了那些肩扛棒槌、手提衣篮的身影，多了几分静谧与荒凉。那份原始而质朴的美好，似乎只能在梦中寻觅，再也难以找回那份沉浸于自然、融入生活的深刻体验。

不可否认，现代科技的洪流已悄然改变了生活的面貌，洗衣机以其不可抗拒的省力与便捷，成为了家家户户不可或缺的日常伴侣，让人们在忙碌与疲惫之余，得以偷得浮生半日闲。然而，在这份理智的接纳背后，我的心灵深处，却总有一抹执拗的情感，如同老树盘根，已牢牢地被扎根在那片被杵声轻抚的碧水岸边——碧水悠悠，杵声阵阵，穿透了时光的长廊，成为了牵动我内心深处最悠扬的旋律。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谁家夜月响秋砧，一段清愁不自禁。况是客中欹枕听，声声捣碎故乡心。”

在这带龙桥边，我低声吟诵着古诗，杵声依旧在心中回响。或许有一天，伴着清风流水响起的捣衣声，真的会渐渐淡出人们的耳畔，成为一曲只存于古籍篇章中的绝响。那时，我是否只能通过泛黄的纸页，去聆听那些牵动我内心深处的杵声，再次抚慰挥之不去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