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蛇灰线伏脉千里”②——《红楼梦》后四十回故事走向

冯子由

我用了两年零七个月的时间读完《红楼梦》八十回。只可惜，伟大的曹雪芹只留下前八十回原稿，我正读得意犹未尽，却戛然而止，因此心里无限遗憾，以至于也产生了张爱玲之“恨”：“恨红楼未完”！ 然而，曹公给我们留下许多伏笔和谶语，经众多红学家提示，最主要的有三处： 第一处在第一回：甄士隐的“好了歌注”。 甄士隐先后失去女儿、失去家园，从一个富贵乡绅，高雅名士，转瞬间沦落为落魄老叟，遭受亲人（岳父）白眼、朋友（贾雨村）背叛！ 甄士隐充分体会到世事无常，世态炎凉，人生一梦，万境归空。因此，当他听到跛足道人的“好了歌”后，突然大彻大悟，看破红尘，跟随跛足道人飘然而去。并留下著名的“好了歌注”！ 甄士隐的经历何尝不是贾宝玉命运的预演？“好了歌注”何尝不是《红楼梦》总的故事走向！ 第二处在第五回，通过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介绍十四首判词（金陵十二钗正册十一首、副册一首、又副册两首）和十四支曲子，对书中的主要人物的命运走向做了预判。我在“重读《红楼梦》2”中，有详细说明。 妙的是，少年贾宝玉一点也看不懂这些判词，如果曹公让宝玉看懂了，作为“护花使者”的他，能不去提醒，去干预吗？曹公给读者留下无数个迷题，吸引读者与宝玉一起，边看边猜！ 以上两处的伏笔都很清楚，以前都做过表述，本篇主要说明第三处伏笔。 第三处伏笔在第十八回，在元妃省亲时设的家宴中，元妃点的四出戏给出了贾府由盛到衰的走向。 当我再一次回看之前写的以上三回时，才觉得自己的认识之肤浅：在阅读第十八回时，竟然没有意识到，元妃点的《豪宴》《乞巧》《仙缘》《离魂》四出戏，居然每一出都是伏笔！那么每一回都“伏”的是什么？在《红楼梦脂评汇校》本中这样写： 　　脂砚斋指出： 第一出《豪宴》是《一捧雪》中的一出折子戏，伏贾府之败； 第二出《乞巧》是《长生殿》中的一出折子戏，伏元妃之死； 第三出《仙缘》是《邯郸梦》中的一出折子戏，伏甄宝玉送玉； 第四出《离魂》是《牡丹亭》中的一出折子戏，伏黛玉之死。 （一）第一出戏《豪宴》： 清初作家李玉写了一出戏叫《一捧雪》，主要内容是写明代文人莫怀古的传奇故事。 《一捧雪》的主要情节：莫怀古家里有一块玉杯，又白又润，非常珍贵，是莫家传家宝，起名“一捧雪”。奸相严嵩的儿子严世蕃知道后，就想霸为己有！ 莫怀古就做了一个高仿的复制品，送给严世蕃。然而，莫怀古的门客汤勤却向严世蕃告密，严世蕃便把莫怀古一家害得家破人亡。 《豪宴》是《一捧雪》中的一出折子戏：莫怀古与严世蕃是世家。莫怀古为了提携门客兼好友汤勤，就在严世蕃家的“豪宴”上，把汤勤推荐给了严世蕃。他们边喝酒边看戏，戏中有一位恩将仇报的人物叫“中山狼”，后来，汤勤揭发了莫怀古，戏中暗指汤勤就是“中山狼”！ “一捧雪”本身就是戏，莫怀古他们在看这出戏，戏中有人物“中山狼”，这便是“戏中戏”！ 然而，在洋溢着节日气氛的元宵节，元妃在自家设的“豪宴”上，却点了“豪宴”这出戏！ 元妃带领一家人在看戏——“豪宴”，戏中人莫怀古们也正在看戏——“豪宴”，戏中有人物“中山狼”，这便是“戏中戏”之“戏中戏”！非常有意思！ 现实中，贾赦看中了石呆子的扇子。石呆子偏偏是一万两银子也不卖！贾琏没有要来，竟被贾赦打骂一顿！后来贾雨村利用手中的权力，诬赖石呆子欠了官银，对他实施抄家，将抄来的扇子拱手相送给贾赦！贾赦为了几把扇子，害得石呆子家败人亡，连贾琏都看不下去了！这就是贾府被皇上抄家的导火索！ 戏中的莫怀古暗伏石呆子，戏中的严世蕃暗伏贾赦，戏中的汤勤暗伏贾雨村和孙绍祖。“豪宴”暗伏贾家之败！ 现实中最明显的中山狼，就是迎春的丈夫孙绍祖！他早年承蒙贾府恩惠，发达后，恩将仇报，把贾迎春活活折磨死！ 贾府最大的“中山狼”就是贾雨村！贾雨村在林如海与贾政的推荐下飞黄腾达。然而，在贾府落难时，他却落井下石，把贾府推下落败的深渊！贾雨村的作为进一步说明“豪宴”伏贾府之败！ （二）第二出戏《乞巧》 《乞巧》是洪升的《长生殿》中的一出折子戏。《长生殿》写的是唐明皇和杨贵妃缠绵悱恻的爱情悲剧。 《乞巧》写的是，在七月七日乞巧节这天，唐明皇与杨贵妃对天发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表示二人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然而，就在不久之后，爆发安史之乱！唐玄宗带着杨贵妃逃难，走到马嵬坡时，军队停滞不前，要挟皇上先处死杨国忠，再处死杨贵妃！唐玄宗只好下令把杨贵妃吊死。 让我们再看第五回元春的曲子词： 【恨无常】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 “荡悠悠”指什么？其实就是元妃的灵魂在那里“荡悠悠”，杨贵妃是被吊死的，“荡悠悠”暗示元妃也是吊死的！元妃的魂魄告诉父母：需及早“抽身”吧！ 《乞巧》就是借杨贵妃之死来预伏元妃之死！而元妃之死，使得贾府失去皇亲国戚的身份，成为贾府败落的最重要的原因。 （三）第三出戏《仙缘》 《仙缘》出自于明代著名剧作家汤显祖的《邯郸记》。 《邯郸记》的主要内容：八仙中的吕洞宾下凡度卢生上天，代替何仙姑天门扫花的故事。 卢生在梦中大富大贵、出将入相，后因官场内斗，被贬到云南！卢生猛然梦醒，才发现如此泼天的富贵，不过是“黄粱一梦”！从此把一切看破，方被吕洞宾引渡到天上，接过了何仙姑手里面的花帚扫花。 这样的一个故事，却被脂砚斋评点为：“《邯郸梦》中，伏甄宝玉送玉。”——我非常不能理解：这出戏跟“甄宝玉送玉”有什么关系呢？ 《仙缘》是《邯郸记》中的最后一出折子戏。在《仙缘》戏中，众仙一起点悟“痴人”卢生，用六首《浪淘沙》将卢生梦中的经历逐一点破，每首曲子的最后都有一句“你个痴人”。在众仙的点醒下，卢生终于说道：“弟子老实醒也。”——这便是成语“一语点醒梦中人”的意思。 周汝昌先生曾说：“《仙缘》剧情是八仙会集，点度‘痴人’卢生。可见这里暗示宝玉出家的事，有人来相牵引。所以我想也许是甄宝玉后来来找贾宝玉，真假会和，这才‘悬崖撒手’的。总之，‘送玉’是送宝玉出家。” ——周汝昌先生的话，也许可以这样理解：众仙可以点醒“痴人”卢生，而同样是“痴人”的贾宝玉，谁来点醒？按照周汝昌先生的说法，就是用甄宝玉送玉，来点醒贾宝玉需要“悬崖撒手”了！于是，宝玉跟着一僧一道出家当了和尚！因此，“送玉”就是送贾宝玉出家！ 周汝昌先生认为：“……也许是甄宝玉后来来找贾宝玉，真假会和，这才‘悬崖撒手’的。”而在第一百一十四回，只有甄宝玉的父亲甄应嘉，来拜访贾府，甄宝玉与贾宝玉并没有“会和”！可见，后四十回并没有按照曹公的原意写！只可惜，曹公只留下前八十回原稿，连大专家周汝昌都用“所以我想也许是……”这样的模棱两可的语言，来个半猜度了！ 我们只能相信脂砚斋的说法：“第三出《仙缘》（《邯郸梦》中的折子戏）伏甄宝玉送玉！” 贾宝玉出家了，身后留下“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贾府彻底败落了！ （四）第四出戏《离魂》 《离魂》同样是出自于汤显祖之手，是他最著名的《牡丹亭》中的一出折子戏，脂批对此点评为：《离魂》伏黛玉之死。 脂砚斋为什么说《离魂》”伏黛玉死“呢？因为，《离魂》的戏文中，多处能看到黛玉的影子，杜丽娘之死，显然在暗示林黛玉之死。 网上有“戏中词”与黛玉的现实之对比。以下是网络上的一些《红楼梦》专家和爱好者的文章抄录： 戏中词：“连宵风雨重”——而黛玉诗句“连宵脉脉复飕飕”由此脱化； 戏中词“多娇多病愁中”——正是现实中多病的黛玉之写照； 戏中词“仙少效，药无功”——贾菖在药上做手脚，加剧了黛玉的死亡； 戏中词“颦有为颦，笑有为笑。不颦不笑，哀哉年少”——黛玉字就是颦儿； 戏中词“哀哉年少”——黛玉早夭； 戏中词“拜月堂空，行云径拥，骨冷怕成秋梦”——黛玉也死在夜晚，冷月葬花魂，悲悼寂寞骨； 戏中词“枕函敲破漏声残”——黛玉的《秋窗风雨夕》得益此曲文； 戏中词“但葬我梅树之下可矣”——薛宝琴诗中有“不在梅边在柳边，一别西风又一年”——黛玉死在柳叶渚边，确实是“不在梅边在柳边”！而宝玉回来时已过了一年； ………… 总之，戏文中无论是唱词还是情节，与林黛玉重合甚多，足以印证脂砚斋的评说：《离魂》伏黛玉之死！ 　 以上四出戏，每一出都与贾府的衰败有关，四出戏伏的就是贾府败落的走向！对主要人物的命运：贾元春（《乞巧》）、贾宝玉（《仙缘》）、林黛玉（《离魂》》的命运走向进一步做了预示！ 因此，脂砚斋在点评《红楼梦》中有以下说法：“所点之戏剧伏四事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 　让我们再一次认真阅读第一回、第五回和第十八回，一定会有新的体会，同时对后面的情节会有所预测。 然后再读高鹗的后四十回，看看是否像张爱玲女士所说的，后四十回“天日无光”“狗尾续貂”“附骨之疽”，高鹗“死有余辜”；是否像新红学专家王蒙、白先勇所认为的，后四十回也是曹雪芹写的；高鹗的续写艺术价值如何……等等问题，如果能得出自己的看法，那就真的把《红楼梦》读进心里了！冯子由完成于2024年10月5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