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老水发现,自个儿来美国不久,竟然对两个人感到发怵,算是结了两个仇家。头一个是那黑大汉警察,平日里华人之间把黑人叫做老黑,或者叫大老黑,而在餐馆里,却都改口,叫黑人‘酱油’,因为但凡进中餐馆的黑人,听惯了‘老黑’这个称呼,竟然就耳熟能详,竟然就熟能生巧,竟然就明白了这样的称谓不友好,而且还带有讥讽和诋毁谩骂的意思。结果就闹的满城风雨,好像有一家大不幸的中餐馆,竟然为这档子事上了报纸,惹上官司。福州人老板,破财折灾,关门大吉,一走了事。因为,来自非洲的美国人,法律意识极其强烈,动辄诉诸法律。当然,假如法律的正义正在路上,来的迟缓了些,那号人,还有拳脚,还有一呼百应。反正,从此以后,中餐馆里头,改口用‘酱油’这么个专业用语来泛指某些社会成员。</p><p class="ql-block">老水对那个酱油老警发怵,一想到那个夯汉子就小腿肚打转。老水心目中,还有一个假想敌,那就是他的女婿,他宝贝女儿的男人。其实,当领导出身的老水,也并非是怕他女婿。他是认为,翁婿不和,虽然古今有之,在所难免,不过,他水领导,超凡脱俗,至少力图跳出三界外。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p><p class="ql-block">问题来了。搬出女儿的家,跟那个不省事的女婿bye bye,眼不见为净,倒是天大的好事。可人家这块是商业区,套用中国人的说法,是‘仓库重地、闲人免进’的所在。老水突然间发现,他像个遭人强迫剃度出家的小沙弥,躲过了早晨敲钟,却绕不过晚上擂鼓。总归,前后有事,难得脱身。</p><p class="ql-block">“那,你说,你说,该怎么办?”老水有些发急躁。发急躁是他们一家三口的痼疾。他们一家三口都认为,性情中人,都难免发急躁。可让他老水感到困惑不解的是,他们家三口之外的那个讨人嫌的女婿,竟然有些超凡脱俗,有事没事,大屁儿不放一个,可能,即使是放屁,也是闷声大发财式的,不响。而老水,最不乐意的,就是跟如此这般的人打交道。</p><p class="ql-block">女儿撇了撇薄薄的嘴巴,好像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p><p class="ql-block">“你说,你倒是说一说,”老水发现,自己的女儿跟着那个男人,好像也模仿着他那份阴阳古怪的德性,说话竟然就吞吞吐吐,讲半句留半截的。“当初,你跟你老子闹叛逆,非他不嫁。甚至要登报跟你妈和我决裂。打小就惯坏了你。由着你,瞧瞧,如今堕落到这副田地!”老水说到激动处,伸长了脖子,那个突兀的喉结,在他布满青筋的瘦而长的脖子上上上下下跳动不已。他吞咽了一口唾沫。</p><p class="ql-block">“你还说呢,”做女儿的胸口大起大伏,看来也是动了情绪。“就你们这做父母的,把我生出来,倒是好,我生就了一副什么样的模样?要脸蛋没脸蛋,要体型没体型,五大三粗的。就这个不遭你待见的女婿,我当时费了多大心机,动了天大的心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气,才把他从那个坏女儿的被窝里给抢夺过来。当初,他毅然决然地休了那个元配,迎娶了我,也是勉为其难的了。就为这,我一直念着他的好处。再说,我当初若是没有委身嫁给他,我能够以伴读的身份留洋出国?你和老妈,能够到这里来挣人家洋钱?你们俩,大半年时间,就挣了一万六千五百多!”</p><p class="ql-block">老水睁大了眼睛。他有些不敢想象自己的耳朵。女儿竟然对于他和老伴在美国挣的家私了如指掌,甚至比他本人还清楚。这个丫头!着实不简单。老水此时的心情,相当复杂,不晓得是为女儿的精明过分而感到高兴,还是有些后怕。</p> <p class="ql-block">女儿在无意中,透露出一个天大的信息,就是她当年死乞白赖地要委身的男人,竟然是个二婚头。他们那里乡言,离婚再娶的男子,叫‘二婚头’,对于女方,特别是对于像他们水府上水姑娘这样的黄花闺女,下嫁给二婚头,那简直就是奇耻大辱。女儿不仅仅是给人家填房,而且还作风不正派,充当二奶,鸠占鹊巢。这些,老水当时一丁点儿都不晓得。老水就在猜想,当初女儿跨出那么一步,自己的老婆是不是晓得内情。转而一想,不对呀,当时他的老伴,那也是死心塌地跟他老水结成统一战线的。</p><p class="ql-block">门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估计是大焦,小伙子倒也心思缜密,故意弄出声响,以免得听到仓库内他们父女俩的对话,弄得大伙儿都觉得尴尬,那又何苦。</p><p class="ql-block">父女俩都要紧嘴唇,空气中一派死寂。大焦没开口打破僵局,他转身打开汽车的后门,连拉带拽的,把那架钢丝床拖下车,吭嗤吭嗤地搬到库房右手的小房间里,还弯腰撅屁股地把床拉开,把上面的软垫拉扯平整。这才开口说话:</p><p class="ql-block">“那,就先住下吧。大白天的正常活动倒是没问题,不过,要是在晚间和周末,一般还是守在室内为好。假如叫谁看到,你在这里活动,门前却又没有停车,保不齐以为你是探路打前哨的坏人,要图谋不轨,做抢劫犯罪活动。罚款事小,听说有可能会带来牢狱之灾。”大焦说话轻描淡写,实际上他话中有话,意在恫吓水老头,把他吓退,逼他改变主意。</p><p class="ql-block">小水气咻咻的,一把挽起大焦的胳臂,说:“走,有话跟你说。”不等大焦做出反应,便连拖带拽的,闹的大焦步履踉跄,后脚跟踩了前脚脚趾头。</p><p class="ql-block">“我发现,下周末把那些小工具和那些大小填充玩偶,搬到路口去,摆路摊,三五块钱一个,说不定就会有销路,同时把我印的名片都带上,咱们现场做广告。”</p><p class="ql-block">“这,能行吗?”大焦有些发怵。他是耽心警察会过来找麻烦。</p><p class="ql-block">“没问题,”小水依旧大大咧咧的样子。“在咱们商务区内,又不挤占交通要道,而且还是在周末。咱们打个闪电战,速战速决,待他警察发现,我们基本上就大功告成了。”小水咧开嘴巴笑了,露出满嘴白净整齐的牙齿。大焦有些迷糊。他发现,面前这个精力旺盛的年轻女人,笑将起来还真有几分上看。大焦发现,自己这是有点儿爱上这个女人了,具体爱上她什么,爱上她哪里,他一副懵懂,连自己也搞不清楚。也许,小伙子想,是爱上了她的牙齿,也许,小伙子又想,是爱上了她那风风火火的脾性。大焦是个黏黏糊糊的汉子,女人气,估计天生的就有女人的基因。而身边这个女人,则与他恰恰相反。两人在一处,倒是有些阴阳互补,珠联璧合的鸳鸯配的感觉。</p><p class="ql-block">“看来,是自己离家久了,”大焦在心里暗自思忖,是在想女人了。他摇了摇头,觉得一个身体正常的男人,想女人,想那事儿,似乎并没有什么错处。</p><p class="ql-block">周五的一大早,小水姑娘就赶过来,在库房里拾掇大半天,把她认为有些销路的小玩意儿都整理归类,整整齐齐装在大纸箱里。到下午了,大焦这才哈欠连天,晕头耷脑地开车过来,手中提着盒饭,还有几听啤酒。</p> <p class="ql-block">老水赶忙接过来吃的喝的,忙到这时候,他还当真饿了。便大步流星地闪身到小房间里,打开啤酒,先咕上几大口,然后打开盒饭,狼吞虎咽起来。库房外,小水伸手掐大焦的肥胖屁股头。小伙子屁股一扭,腿脚便失去平衡,差点儿就绊在台阶上摔一跤。</p><p class="ql-block">“呔!”他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怂样子。</p><p class="ql-block">“怎么就磨蹭到现在才来?不是说好了,我先来,你在十点过来吗?啊?”姑娘压低嗓门,听起来喉音就愈加沉厚。</p><p class="ql-block">“还说我?你夜里,你说,你夜里,多少回呀,还让不让人睡觉?”大小伙子显然是收到委屈,说话时眼眶都红了。</p><p class="ql-block">“嘘!”小水姑娘伸手作势,要撕大焦脸蛋。大焦一个闪身,一头扎进库房的小厨房里头。</p><p class="ql-block">那次的路边摊,因为靠近I-85州际公路,车来人往,加之他们兜售的价廉物美,一下子卖出去好几千块,而且更令人兴奋的,是竟然有人看中了他们库房的五金器材,第二天就开十八轮来拉走一大堆。当然,至于是不是猪肉卖出去白菜价,大焦不清楚,同时他也根本不在乎。俗话说,崽卖爷田不心疼。那些冷冰冰的器材,一直以来就沉甸甸地压在大焦的心坎上,他巴不得尽快地给打发掉,即使是扔出去也在所不辞。</p><p class="ql-block">而对于小水,还有在鞍前马后忙得不亦乐乎的老水头,心态就更不一样了。</p><p class="ql-block">“多少该给咱们爷俩几个分成吧?”老水心里头老是觉得不踏实,私下里跟女儿咕噜。老实讲,即使人家给了分成,他还得同他的宝贝女儿瓜分,回过头来,还得跟自己的老太婆瓜分。真正落进他的腰包里的,到底还剩下几文,水老头心中没数。他叹了一口气。给人的印象是,老爷子累了。</p><p class="ql-block">“爸,你这是累了吧?”做女儿的放开嗓门说话,唯恐天下人不晓得他们爷俩的对话内容。“焦老板,你看看厨房里啤酒还剩下几罐?”</p><p class="ql-block">大焦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汽车钥匙,头也不回地开车买啤酒买烤鸭去了。</p><p class="ql-block">小水会心地笑了。她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那个汽车后头冒青烟的司机大焦,笃定是个聪明人。曾经有人问过水姑娘,什么样的人是聪明人,水姑娘不假思索,张口就来:</p><p class="ql-block">“假如外面在下雨,老娘我要出门,便大声嚷嚷道;‘嗳,我的雨伞呐?’身旁的一个人抽身就给我去拿雨伞,另外一个却在一旁献殷勤,说,‘昨天我看到,好像就在车库架子上’。你说,哪一个是聪明人?”水姑娘反问。</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