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这一天,白居易约了刘禹锡一起“沽酒闲饮”,自有感慨万端:“少时犹不忧生计,老后谁能惜酒钱?”那一年,他们都还差三岁就到了“古来稀”的年纪。一番“闲征雅令”之后,白居易慨然而歌曰,“更待菊黄家酝熟,共君一醉一陶然”,终究是留下了“醉听清吟”的一腔期许。</p> <p class="ql-block">大概850年后,已是清朝的康熙年间,工部郎中江藻奉命督工黑窑厂。有一天,江藻在窑台闲逛,所见陂池多水草,无一点尘埃气,恍惚置身于山溪沼沚间。此时,或许是想起了白居易“闲饮”后的期许,不善饮酒的江藻依然赋诗一首,命篇曰《陶然吟》,表达了毕生所求的清虚之愿:“我生怀抱本陶然,坐卧其间亦足矣。”不仅如此,他还在窑厂里的慈悲庵旁盖了一间亭子,题匾曰“陶然”,陶然亭就这样出现在人世间。江藻在《陶然吟》的序言里有过如下的交代,当以为是:“偶忆白乐天有‘一醉一陶然’之句,余虽不饮酒,然从九衢尘土中来此,亦复有心醉者,遂颜曰陶然。”</p> <p class="ql-block">我去陶然亭的时候,正是芦花泛白的当口。清风徐来时,但见白浪逐波,前呼后拥的样子,一如清人秦朝纡在《消寒诗话》里所言,芦花深处,藏着江湖意:“京师外城西偏多闲旷地,其可供登眺者曰陶然亭。近临睥睨,远望西山,左右多积水,芦苇生焉,渺然有江湖意。”这种“江湖意”备受性灵派的推崇,赵翼就在《陶然亭》一诗中说,“蓼花红间芦花白,一片江南八月秋”。而把窑台里的芦花写得“意乱情迷”的,要数清人魏子安了,他在香艳小说《花月痕》里是这么吟唱的:“云阴瑟瑟傍高城,闲叩禅扉信步行。水近万芦吹絮乱,天空一雁比人轻。疏钟响似惊霜早,晚市尘多匝地生。寂寞独怜荒冢在,埋香埋玉总多情。”诗中所谓“埋香埋玉”的地方,指的当是位于陶然亭东北土山上的香冢。金庸在《飞狐外传》里引用过香冢墓碑上的无名词作,说的就是红尘中的情事,读来莫不叫人伤心欲绝:“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p> <p class="ql-block">张恨水说,陶然亭不是一个亭子,而是一座庙宇。我觉得,他只说对了一半。其实,一开始,江藻修筑的就是一个小亭子。即使没有“曲水流觞”的唱和,但督工之余,在亭子里,歇歇脚,望望山,看看水,想想事,也是乐事一桩,所以,江藻在《陶然吟》的序引里是这么说的,想来,此言当是不虚:“坐而乐之,时时往游焉。”约莫十年之后,江藻的长兄江蘩在慈悲庵东面拓基造屋,拆亭改轩,陶然亭便成为“周侯藉卉之所,右军修禊之地”:“窗棂洞开,四虚朗照;远岫高林,争来拱揖。”江藻族兄江皋在《陶然亭记》中书曰,“更撤其亭而轩之”,即为佐证。《四库全书》编修翁方纲曾与友人黄景仁同游陶然亭,并撰有“烟藏古寺无人到,榻倚深堂有月来”的楹联,题挂在陶然亭正面的抱柱上。不知道是不是“坐得西山之起伏,心尘因之一洗”的缘故,齐白石在《西江月·重上陶然亭望西山》一词中感叹,“西山犹在不须愁,何用沾衫泪袖”,我是击节而赞的。也许哪一天,在芦花的掩映下,倘有对酒当歌者踏月而来,你是用不着奇怪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