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永恒的喜悦》：寻回失去的灵魂

王栩

文/王栩

（作品:《永恒的喜悦》，[美]B.K.史蒂文斯 著，王海燕 译，刊载于《译林》2018年第4期）

这篇小说有一个浪漫的题记，简要介绍了小说的标题取自济慈的名诗《恩底弥翁》的第一句，“凡美的事物就是永恒的喜悦”。长诗描写了希腊神话中月亮女神与凡人恩底弥翁相爱的故事，因其颂扬为爱牺牲，成为有名的千古绝唱。

小说里的故事则没有那么浪漫，甚而一点也不美好。若是按照题记的指引去理解格温仿佛美丽的月亮女神，那她和迈克结婚后的遭遇真称得上女神的受难史。格温牺牲了一切，包括她的花店，全付出在迈克身上。不是为了爱，是被迈克彻底地控制。

花店是这场婚姻的动机。连侄子克里斯都看透了这一层，迈克和格温的结合从一开始便有着极大的投机成份。迈克要翻身，他的二手车生意濒于破产的边缘。这给了迈克运作爱情的不懈努力。迈克的努力收到的回报就是格温，不食人间烟火的女神无法抵御凡人以爱之名发起的进攻，她投降了。然而，恩底弥翁不再是诗里那个肯为了爱情而牺牲的完美的恋人。一切都在颠覆，爱情与牺牲也不例外。

女神的受难从她放弃了神位开始。当格温带着渴望，终于步入了婚姻的殿堂，迈克便不费吹灰之力说服了格温卖掉花店，把全部资产交给了他。如此，一无所有的格温在婚后只有依赖迈克，对自己在婚姻里沦为奴隶的地位完全无能为力。

女神的牺牲足以令人同情，却不会造就崇高的赞颂。这不是一个高声赞颂美德的年代，就连同情也成了力有不逮的形式。克里斯把同情的形式表现到了极致。他能体会到两个人的婚姻有时候会是多么痛苦。他的迈克叔叔训斥格温婶婶时根本是家常便饭，毫不在意克里斯的在场。那不是婚后的两个人应该有的样子，其中充斥了太多一个人把另一个人当作累赘般的厌憎。

克里斯什么都明白。他明白迈克叔叔有了格温婶婶卖掉花店的资金，成功地翻盘。而格温婶婶，当认识到爱情只是迷失在幻境里的美梦时，她已被迈克控制了一切。那一切，不仅仅是格温的财产，还有她精神上赖以充作心灵养份的东西。一个花匠。一间花店。美丽的花朵。这是格温从前的生活。它们受到了迈克无情的嘲讽以及冷酷的拒斥。迈克不想让鲜花出现在自己和格温的生活里，他只想用各种美食填满他那饕餮似的胃。女神从此成了一名厨娘，她那美丽的容颜在劳作中日渐枯萎。

六年后，职业生涯依旧毫无起色的克里斯又回到了迈克叔叔家。他回来和叔叔婶婶住在一起。已经是一名摄影师的克里斯正在构思一个项目，他要拍出一张真正的艺术品，以此拯救他那暗淡无光的职业前景。那张照片上能够留下萦绕在克里斯脑海里的一些画面：静谧、安宁、满足。对克里斯来讲，这些抽象的描绘只是一种感觉，格温却显然明白他的意思。这种心灵上的契合反映出格温并未退化的自我。那个自我只是在六年的时光中隐藏在暗无天日的婚姻生活里，并未弃格温而去。

迈克不明白克里斯描绘的是什么。他所认为的艺术品，是用色大胆的裸女像那样的粗劣货。格温在这种污人眼目的居室内度过了六年，忍受着附庸风雅，实则十足市侩的迈克对她的糟践。克里斯亲眼所见，此时的格温婶婶同六年前相比就像一个驼了背的老妇人。面容疲惫，衣裳灰败，往日的生机让位给了如今一眼可见的感伤。

六年前，克里斯带着对格温婶婶无可奈何的同情离开了迈克叔叔家。六年后，他再次回来，发现叔叔婶婶的生活没有任何变化，而格温婶婶，好似被时间击败，套牢在不幸婚姻和悲催生活的双重淫威下，再也无法挣脱。加上迈克对格温厨艺的夸奖，传递出明显不过的事实，格温已然认命，对她再抱以同情只会是自寻烦恼。

克里斯学着适应眼前新的一切。他不敢挑战迈克叔叔，当迈克叔叔煞有介事的和克里斯谈“美”，克里斯不敢纠正迈克叔叔话中的错讹。“凡美的事物就是永恒的喜悦”，这是济慈说的。迈克把它张冠李戴到莎士比亚头上，语气里的强硬说一不二。

住在迈克叔叔家，克里斯跟六年前一样，感受到难堪、厌恶、退缩。他每天都在直面一个奴隶主用欺凌的方式炫耀听话的奴隶，而他克里斯，则充当了无力纠正这一切的看客。他还是注意到一个有趣的情景。迈克叔叔下班回来，格温婶婶总是很快给他端来啤酒和小吃。每天的晚餐都无可挑剔，美味无比。食物以煎炸为主，涂满黄油，佐以浓稠的奶油和沙拉。格温婶婶买了不少菜谱，变着花样儿满足迈克的胃。那些食物克里斯吃起来都觉得腻，迈克却毫不餍足地吞咽着它们。

叔叔和婶婶的用餐习惯并未在克里斯心里留下什么深切的感受。他们只是吃得不太健康而已。相比那些不健康的食物，格温婶婶心灵上对健康的保有程度让克里斯对她又一次倾注了无限的同情。趁迈克上班的时候，这仅有的空闲时间里，格温在一大块亚麻布挂毯上绣着出自她想象中的花朵。“你在那个图形里找不到两朵完全相同的花，而且，我敢肯定地说，有些花只在她的想象王国里盛开，在世俗的花园中你永远也见不到那样的花”。这块挂毯是格温真实自我的化身，是她联系以前的生活唯一的纽带。她藉由这块挂毯磨炼耐心，等着一切准备就绪时朝向神位的复归。

格温找到了朋友。克里斯以他对婶婶的同情让格温相信，他就是朋友。格温婚后这几年，用在迈克身上一个小小的心计终于到了放手一搏的那一天。长期的高盐、高糖饮食损害了迈克的健康，他的心脏已不堪负荷，随时都会发病。气温逐渐升高的日子里，格温弄坏了空调，就此奏响了战斗的序曲。

不再是完美恋人的恩底弥翁，过去只看见了月亮女神美丽可人的一面，却不知女神对爱人失望，悲愤中也有着狠毒的心肠。燥热难耐的那天，家里的空调坏了，上班时同竞争对手发生过激烈冲突的迈克又是怒火上头。发怒的迈克让自己显得可悲，他对格温打碎了自己心爱的裸女像狂暴不已，露出了丑陋的面目。迈克在丑陋中心脏病发作，死于可悲的境地。这一切，克里斯看在眼里，但他没有任何讲得清缘由的理由去制止，何况他是朋友。

迈克死后，格温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家里的一些东西捐给慈善机构。“它们是：迈克叔叔的衣服，迈克叔叔的高尔夫球杆，她的菜谱书”。不难看出，格温在抛却一段曾经的经历，带着难以掩饰的怨恨。怨恨中浮现出格温对未来的打算，卖掉迈克的二手车商店，寻找一个面积大一点的花店，买下它。在同克里斯说及自己的打算时，格温悠然自得的坐在安乐椅上，借着灯光做针线活。克里斯拍下了这张照片，复归神位的女神寻回了失去的灵魂。它是真正的艺术品，凝聚了时光的静谧，岁月的安宁，平静后的满足。

2024.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