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一.决心转产</p> <p class="ql-block"> 悄悄的,我将脚上露了脚趾成了张飞的旧帆布球鞋脱下来,随手扔进路边墙角的垃圾堆里。</p><p class="ql-block"> 的笃、的笃…油光铮亮的新皮鞋,坚实地踩在古老的石板街上,打破了小镇清晨的寂静。</p><p class="ql-block"> 我昂首挺胸,走在去皮件厂上班的路上,认认真真,生怕将新皮鞋弄脏了 碰伤了,一步一步,落地有声。羡慕的,惊讶的,嫉妒的,欣赏的,总之是异样的目光,从窗户里、从门扇里、从路人回头的动作里射过来,落在又响又光亮的新皮鞋上。我心里美滋滋的,一种骄傲、自信之感油然而生。</p><p class="ql-block"> 自做皮鞋自己穿。从设计到打样,从缝帮到鞝底,从上楦到打蜡,一刀一剪,一针一线,一鎚一锤,双手的血泡和老茧造就了它。我穿上它,如同艺术家在展示自己的作品。我骄傲得有理。</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1976年,我22岁,成了镇办皮件厂的负责人。镇工办室召开厂长会议时,都叫我小厂长。虽曰厂长,但我仍然是个手艺人——踩缝纫机,拿鎚子剪帮钳,样样带头,越是艰苦越向前。厂长,只是一个叫着好听的名声而已。工办室成主任对我说,厂长只要抓六个字:产、供、销、人、财、物。说起来轻松做起来难,向空凿壁更难,“三无”“三靠”难上加难(“三无”:生产无技术,供应无来源,销售无渠道;“三靠“:原料靠后门,技术靠请神,推销靠熟人)。没有学过企业管理,不懂经营之道,上级要政绩,职工要吃饭。<span style="font-size:18px;">我压力山大。</span></p><p class="ql-block"> 皮件厂是镇革会1969年创办的。从镇上服装厂,鞋帽社,洗染组等单位抽调了二十多人,靠几把剪刀、几台缝纫机,在三间小房子里起家的。皮革从苏南购进,加工成皮手套,皮围裙,皮脚盖,皮护膝等劳动保护用品,推销到天南海北的矿山机械冶金钢铁等重工企业。当时实行计划经济,这些小玩意属拾遗补缺。厂刚开办时还有些销路,<span style="font-size:18px;">工人从二十多扩展到五十多,厂</span>房从东头菜园搬到了西边老大会堂里。后来,各厂矿、各地方办起了家属工厂,街道工厂,劳保用品自产自用,自供自给,镇办工厂的产品销售就越来越困难了。销路中断,原来的厂长辞职调走了。我接任时,已停工停产,仓库里空空荡荡,车间里冷冷清清,工厂濒临倒闭。</p><p class="ql-block"> 每月五号,是发工资的日子。办公室里坐满了人,大锅子、小网子,三龙、小马、茅筷子……一帮人围着你,有些职工家里的孩子嗷嗷待哺,眼巴巴指望能拿点生活费回去买米下锅。可厂里帐上一分钱也没有。我急得团团转,硬着头皮去找信用社的薛主任做贷款。薛主任是在工作组时认识的,人称薛大炮,铁面无私。可嘴硬心肠软,脸难看事好办。他咬着牙将款贷给了我,让小厂度过了艰难岁月,至今都要感谢他!</p><p class="ql-block"> 厂里曾生产过劳保皮鞋。转产民用皮鞋相对容易。经人介绍,从江都请来八个师傅,两个打样兼缝帮,六个做底。<span style="font-size:18px;">厂里选择一些能干的职工,跟着</span>学艺。</p><p class="ql-block"> 传统工艺,全靠一双手。属鸡的,爬一爪子吃一爪子,不爬不得食,手停嘴就停。千针万线,累死累活,按月核算下来,蜻蜓吃尾巴——自吃自。稍有不慎,便入不敷出。更头疼的是: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隔三叉五的来订做皮鞋,货要好,钱要少,如果不收钱,让他试穿最好。个别的自己穿不算,还帮三朋四友、五姨娘六舅母来订做。来的都是上帝,得罪不起。我也想做人情,也想不收他的鞋钱,可惜厂子太小,效率低下,收益太少,负担不了。</p><p class="ql-block"> 得想办法再找产品,另谋生路。</p> <p class="ql-block"> 我在办公桌前坐下来,桌上的订单提醒我,汽车站的召站长,供电所的傅所长,银行的钱行长,财政所的王所长都是讲究人,对鞋的皮质、做工,要求较高,必须嘱咐师傅,不能马虎。</p><p class="ql-block"> 正当头疼的时候,工办室张主任领着一个白白胖胖的梳着大背头的人来了。</p><p class="ql-block"> “ 县局的胡局长,听说厂里皮鞋做得好,特地抽空来定制一双,试穿,你要拿出特级的黄牛皮,用脊背上的靠屁股的那块……”张主任吩咐 。</p><p class="ql-block"> “ 要求不高,”胡局长很谦虚,“马马虎虎能穿就行。”</p><p class="ql-block"> 局长亲自上门。我心里很高兴,庆幸遇到了一个随和的上级。</p><p class="ql-block"> “要求不高。”胡局长重复说,“最好是不洋不土,又洋又土,半洋半土的。我不是专坐办公室的,忽城忽乡,时东时西。穿一双下乡不洋,上城不土的鞋子,就省心多了。要求不要太高。”</p><p class="ql-block">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从未见过有这样的皮鞋。赶紧把杨师傅找来。杨师傅负责设计兼缝帮,听了也皱眉、咂嘴。</p><p class="ql-block"> “要求不高。呶,这个前面加一道嵌线,墙子稍硬点,穿着不夹脚就行了。如果鞋面刻些带花型的小眼,既透气又美观,那就更好了。”胡局长怕杨师傅听不懂,指着我脚上新皮鞋比划着。</p><p class="ql-block"> 我下意识地将脚缩了回去,生怕被抢走似的。</p><p class="ql-block"> 胡局长笑了。“谁要你的鞋?脱下来,让我试穿一下,省得师傅量来量去的。”</p><p class="ql-block"> “大了,肯定嫌大,你的脚要在里面打滚。”我不想脱,却架不住张主任催促。</p><p class="ql-block"> 胡局长穿上我的鞋,双手背后,踱来踱去。得拉,得拉,鞋不太跟脚。“大是稍大一点,但马马虎虎能穿。——宁大勿小。师傅就按这个尺寸做。我要求不高”局长又踱了几步,得拉、得拉,像在品味穿上新皮鞋的感觉。</p><p class="ql-block"> 啊呀!他突然一拍脑袋,坏了坏了,招待所里约了三位同志一起下乡的,不好不好,快到八点了,要迟到了。他急着出门,要换鞋。张主任说,别换了,就穿着吧。边说边向我使眼色。</p><p class="ql-block"> “这不行!”胡局长说,“别担心,晚上回来还给你。”边说边穿着我的新鞋走远了。</p><p class="ql-block"> 杨师傅和我都摇头,无语,苦笑。</p><p class="ql-block"> 下班回家的路上,从垃圾堆里,我将那双扔掉的旧球鞋又捡了回来。暗暗下了决心:不转产不是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