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纪事.之九】拾板栗捡锥栗

厚源

远山的锥栗花

【家乡纪事.之九】

拾板栗 捡锥栗

厚 源

农谚说：“七月杨桃八月楂，九月板栗笑哈哈”。时序进入九月，山里的板栗开始成熟炸裂，圆圆的果实长满刺，就像缩成团的小刺猬。裂开口的板栗壳露出褐色的板栗，就像张开嘴巴哈哈笑的老翁口霞褐色的牙齿。

儿时经常唱的一首儿歌，一直铭记在心里。稚嫩的歌声在耳畔回荡，拾板栗、捡锥栗的场面，清晰地浮现眼帘。

儿歌唱到：冷风吹、树枝摇，圆圆板栗哗哗掉，满地果实随便挑。穿梳衣、戴篾帽，拿把钳子拾板栗，堆积如山榔头敲。刺戳手、戴手套，拾来板栗火上烧，阵阵香味空中飘。肚子饿、咕咕叫，剥开板栗嘴里嚼，背起花篮割猪草。十月冷雨哗哗哗下，守着火塘不挪窝，烧根包谷饱饱肚。

每年国庆节前后，老家山区都要下一场连天雨，村民叫它“抖雨”或“冷雨”，冷得全身颤抖。陇川户撒阿昌族叫“饿饭天”，指的就是连天雨割不了谷，只能看着谷子饿肚子。老人坐在火塘边煮着茶罐，包裹着毛烟，嘴里念叨：“冷雨连天，衣服裤子凉不干，老牛老马度难关。过不去，只能活活被冷死。”遇到这样的寒冷刺骨天气，如果没有紧急事要做就不出门，坐在火塘边烤火度日。

雨稍稍有点减弱，巍巍大山云雾缭绕，远方森林里传来一声声清脆的“嘤嘤嘤”的鹦鹉鸣叫声，母亲一边手不停地剥着嫩苞谷，准备磨苞谷粑粑，一边边说：“鹦鹉回来了，板栗成熟了，天晴了带你们拾板栗去。”

听到母亲的话，我和弟弟高兴得手舞足蹈，彻夜难眠，盼望着雨赶快停，天赶快晴，背着背箩去拾板栗。

说起拾板栗，我的心就特别高兴，又十分害怕，因为板栗满身都是锋利的刺，就像缩成一团的小刺猬，稍微不留心就会扎进脚底板、刺得手指钻心痒疼。但是，板栗的香甜可口，肉质细腻耐嚼，又有诱惑魔力，让饥饿嘴馋的山里孩子不可抗拒。

看到高大的板栗树挂着簇簇青翠的圆果，父亲就着手准备拾板栗工具。砍来筠竹（翠竹），破成三指宽一米长（长短不一），从中间用火烘烤，然后用一根拳头粗的圆木置于烘烤处用力压弯，再用竹篾或麻绳捆绑顶端，冷确后把捆绑的竹篾解开，便制成了竹钳子，家乡人叫“火夹”，用来夹火炭、火柴头，夹在火塘、灶洞里烧烤的东西。

板栗成熟了，家里去拾板栗的人多，父亲就要多准备几个竹钳子，大人用长的，小孩用短的。还要准备木榔头，用一根手杆粗的麻栗树（木质坚硬），一端留大头，一端削成手掌刚好能捂住的小端，用来敲板栗壳。还有竹篾编织的扁状形背箩，拴一根棕片缝制的“背帐”，可用头背，也可用肩挎，适应崎岖、坑坑洼洼山路行走。

　　雨下了一整夜，雨水打在宽大的芭蕉叶上，滴答滴答如歌谣，响彻寂静的夜晚，屋檐下溅起一个个水泡。母亲一边煮猪食，烧火做饭，一边把背箩的东西清理干净，又找来一双双雨鞋、帆布手套、竹篾帽子、梳衣。

母亲望着屋下的水泡说：“滴水冒泡花，天要晴了，背箩和雨鞋都准备好了，等雨停了就带你们去拾板栗。”

那时候的雨鞋，外面是黑塑胶，里面是白纱布，穿着热乎透气，板栗刺戳不通扎不破，胶皮厚实耐用，一双雨鞋可以穿几年。我大哥在县城供销社做采购员，每年回家一次都要带三、四双雨鞋，大中小型号齐全。

高大挺抜的板栗树多数生长在背阴的深山老林里，是森林里最高、最粗壮的大树。冬季的板栗树盛开着一簇簇灰白色的细碎花朵，漫山遍岭，高低错落，蔚为壮观。远远望去，宛若缭绕着一层薄雾，十分显眼。

踏着湿漉漉的落叶走进深山里，山路崎岖湿滑，松鼠竖着毛绒绒的大尾巴在路上跳跃，小鸟在路过的树林啁啾。如果精力被活蹦乱跳的松鼠、小鸟分散，稍微不小心就会滑跌倒，尖利的石头划伤手掌脚指，钻心疼痛。

深入森林里面，发现有两种笔直挺拔的大树，高耸云端的大树是板栗树，稍矮的是锥栗树，还有一种生长在当阳坡的麻梨树，这三种树木质细腻，材质坚硬，乃是穿斗房柱子最佳选择，也是最耐烧的木柴，烧木炭也是挑选这三种树，家乡人统称为“梨树”。

跋涉在深山里，阴暗潮湿，虽然阴森恐怖，但是随时都可能带来惊喜，糟朽的树枝、树桩生长着色彩斑斓的小菌子，有金色、橘黄色、白色、灰色……这些可爱漂亮的菌子，散发着浓浓的香味。母亲说有些菌子有毒不能吃，我们只敢采熟悉的蘑菇，拿回家里，母亲打上几个鸡蛋，搅拌均匀后放进锅里炖，就成了一盆营养价值高、香喷喷的山野珍馐。

还偶遇一窝小鸟，外面用竹叶包裹着，探头望进去，两只长着灰色绒毛的小鸟，仰头张开红彤彤的嘴巴要喂食呢，看起来十分可爱又可怜。

拾板栗的地方离家路程不远，但是山高坡陡洼子深，雨后地面松软泥滑，满地都是褐色的带刺板栗壳，还有草蚂蝗、蜈蚣、毒蛙、蚊虫……穿梭在密密麻麻的板栗树林中，必须得全身武装，头戴竹篾帽，身披梳衣，脚穿雨鞋、手戴军绿色帆布手套，还要拿好万金油，如果被毒蚊、毒蚂蚁叮咬，立刻会起个大红包、奇痒难耐，要赶快涂抹万金油，预防红肿生疮。

雨后的森林潮湿寒冷，散发着腐叶的霉臭味。山林间不时传来悦耳动听的山歌声：

“阿妹爬山心莫急，等着阿哥来相聚。板栗好吃刺戳手，唱着山歌心莫抖。”

　 “梨柴好烧树难破，震得手掌起血泡。阿妹看了好心疼，掏出手巾帮哥包。”

除了山歌声，耳畔听到的就是噼里啪啦的声音，有雨打树叶声、树枝掉落声、板栗掉地声、松鼠奔跑声……混合成令人恐怖窒息的响声，让人提心吊胆。

网球大的板栗从十多米高空掉下来，狠狠的砸在地面厚厚的树叶上，声音脆响，如果是砸在头上或身子上，那是非伤即疼痛，戴竹篾帽、穿梳衣，即是防雨打湿衣裤，又是防板栗伤人。

　　踩着湿滑的泥巴路进山，来到一棵板栗树下，地面掉满了带刺的板栗。太阳光从树叶缝隙照到地面，沉积在落叶上的水珠折射着光芒，斑驳陆离。地面上的板栗有灰黑色、赤褐色、青绿色。

母亲用竹钳子扒着地面的板栗壳说：“你们瞧，这种（灰黑色）是前几年的，这种（赤褐色）是近两年的，这种（青绿色）才是今年的，要挑青绿色的拾。” 第一次进山拾板栗，什么都感觉到新奇。

“啊哟哟，今年掉的还是很多呢！”我兴奋地叫起来，用竹钳子一个个夹起来放进背箩里。

“等一下等一下，你看看这些都是空壳子哩。”母亲把背箩里的板栗倒出来，用竹钳子翻着说。

我失望地说：“怎么会有这么空壳壳，里面的板栗都被松鼠吃了吗？”

母亲笑着说：“就说你们没有见过世面吧，板栗长在带满刺的壳里，松鼠吃不了，只是板栗成熟了，咧开了嘴，板栗掉出来了，它们可能就藏在枯树叶里面呢，眼睛要尖。”

听母亲这么一说，我心里明白了，拿着竹钳了扒开落叶小心翼翼地寻找，果然好多板栗静静地躺在地面呢！

山风呼啸，树枝哗啦啦摇摆，圆圆的板栗从高空掉落，砸在地面上啪啪作响。落地瞬间，板栗壳跟板栗分开，形成两种不同的声音，一个清脆、一个闷响。我仔细瞧瞧，那些炸咧开的多数都是空壳壳。当然，有些虽然咧开了嘴，但是板栗还稳稳当当的藏在里面，不用木榔头敲，两只手用力掰开，就能取出褐色板栗，用嘴咬开坚硬的皮，露出白色果仁，丢进嘴里咀嚼，“咔嚓”脆响，一股清香充满唇齿里。

进山拾板栗的人不只是我们，一拨一拨的男男女女背着篓箩，提着竹篮，兴高采烈地向山林走去，心情愉快，边走边唱。那些打情骂俏的情歌应运而生，其中少不了把男女相思之情表达一番。山里女儿初长成，虽属山野村姑，那脸蛋、那身段绝不比城里女子差，撩得那些小伙子心里痒痒，不顾一切把爱恋之情痛痛快快地表达出来：

“这山没有那山陡，望到妹妹拣栗球。你怕刺戳我来拣，你若有情把哥求。”

　 这边山歌声刚落，那边山歌便和了起来：“我劝情哥你莫忙，有情地久天也长。为妹好比板栗酱，好酱只给情哥尝。”

这些颇有山区生活情趣的山歌明白晓畅，不加雕琢，媚而不俗，野而有味，又是好嗓子唱出来，高亢清亮，韵味悠然，情歌尾部长长的拖腔，感人动听，袅袅不绝，久久回响在山坳间，深蕴着山里人对收获的期盼，宣泄着生命的活力，洋溢着农人劳作的快乐，让人如醉如痴。

　　母亲带着我们用竹钳子把新鲜掉落的板栗一个个夹起来放进背箩，不到半个小时，背箩就装满了，然后背到路边宽敞的地方堆好，再次进森林去拾，拾上三四次，堆积如山，拿出竹筒削成的小竹凳、木榔头，搬来一块平整的石头做垫底，左手拿竹钳夹住板栗，右手举起木榔头敲，把板栗壳敲裂，然后用手指掰开取出板栗，反复重复着这个动作，左右手渐渐协调、麻利。嘭嘭澎的敲打声响彻山林间，偶尔有马帮经过，头马的铜铃铛清脆，回荡在山间。

　　阴森森的深山里，风吹树叶哗哗声、鹦鹉清脆婉转的鸣叫声、松鼠争食的尖叫声、石蛙沉闷的叫声，咚咚咚的敲板栗声……此起彼伏，犹如一首多音部的交响曲。

从早上进山，到傍晚走出森林，整天闷在山里，腰坐痛了站起来直直，口渴了用竹筒到水沟取水喝，肚子饿了剥几颗板栗嚼嚼。如果是几家人联在一起，那些年轻的婶婶、叔叔，用唱山歌来消遣沉闷无聊。

“走过多少弯弯路，踩断多少草鞋帮。过河过水不觉累，心中只有妹家乡。”

“走过多少路弯弯，拾得板栗阵阵香。远远望见哥身影，低头脸红心发慌。”

十月初，山田稻谷、包谷还未成熟，难得空出一段空闲时间。拾板栗是一个细活路，又是一个放松精神，愉悦浪漫的时刻。

拾板栗要观察天气，如果晚上刮大风下暴雨，板栗掉得多，第二天雨晴，村里人都去拾板栗。站在树下，期待着风再刮大一点，可以多掉一些板栗下来，听到树叶间噼里啪啦的声音，大家都显得异常兴奋。平常时间，鹦鹉啄食、松鼠啃食都会弄掉板栗。不刮风不下雨，就隔三四天去拾一次。当然，你不去拾别人也会去拾，那就要碰运气了。

板栗是野生尖果，曾经是山区饥荒年的救命粮，也是山区孩子解嘴馋的零食。把板栗拾回家，倒在簸箕晾干，不然时间摆放长了会发霉发酸。晾干一些储藏时间长，味道更甜。放学或者从地里干活回家，肚子饿了，随手抓几颗板栗剥皮丢进嘴里咀嚼，填填饥饿难耐的肚子。平常时间，把板栗丢进火塘里烧或者用洋锅煮熟，乃是最美零食。

那个饥荒年代，板栗还没有当美食珍馐。街子天，母亲背一部分去卖，然后买点猪排骨，熬一锅板栗排骨汤，给我们兄弟姊妹解解馋、润润肠子，此时板栗就成了珍馐。

明代著名医学家李时珍对板栗情有独钟，他在《本草纲目》中记载，“栗，肾之果也，肾病宜食之。栗能通肾、益气，厚肠胃补肾气。生食治腰腿不遂，疗骨断筋碎、肿痛瘀血。”唐代医学家、“药王”孙思邈盛赞：“栗，肾之果也，肾病宜食之。”明代《普济方》还记载了栗医治小儿口疮的疗效：大栗煮熟，日日与食，甚效。

北宋大文豪苏轼弟弟苏辙，据说患有腰酸腿软症，体力虚弱，乃至无法走路。后来获得山区老翁服板栗良方，身体渐渐转强，且能行走自如。苏辙大发感慨写道：“老去自添腰脚病，山翁服栗传旧方。客来为说晨兴晚，三咽徐收白玉浆。”从此，板栗便有“人参果”雅号。

十月中旬，板栗掉光了，锥栗又接续上场。板栗和锥栗可说是同科同属高大树种，板栗树冠比锥栗树冠高大，圆形的果实外表都长满了刺，只是果实大小、形状不同，果肉相似，口感略有差异。板栗果肉相对较软，口感细腻，甜香可口。锥栗果肉硬脆，口感粗糙，味道更加浓郁，更有嚼劲。两种果实成熟时间都是十月，锥栗稍晚而已。

锥栗又称尖栗子，果实底圆顶尖，形如锥，因而得名，味同板栗。果形美观，色泽鲜艳，果仁肥厚，甜美适口，营养丰富，养胃健脾，补肾强筋，活血止血。有着“干果之王”美称。

家乡儿歌唱到：“山风吹，树枝摇，小小锥栗遍地掉。挎着背箩进山里，扒开树叶捡锥栗。锥栗小，眼要好，颗颗饱满心里笑。”

　　锥栗个头小，只有筷子头大，赤褐色，圆锥形。捡锥栗和拾板栗完全不同，锥栗个头小，不用竹钳子去夹，也不用木榔头敲，直接用一根棍子扒开落叶、带刺的皮壳，在地面上像鸡啄食一样一颗颗捡起来。

十月国庆放长假，休息时间很充裕。背着背箩捡锥栗，捡到锥栗心欢喜。捡锥栗也有巧门，就是捡一颗放在手掌心试试重量，轻飘飘的是空心，感觉有重量的才有肉。当然，这种测试也不完全准确，还可以用水沉浮方法来测试。把捡到的锥栗背回家里，倒在大盆上，盆里倒满水，飘浮在水面的是空心的、或者是虫蛀心的，可以丢去。沉底的也会有虫蛀心、霉变的，但是只有个别的。所以，剥皮吃时要小心。

经常吃锥栗，我发现避免吃到虫子的经验。锥栗果肉十分饱满，大多数都会把果皮撑裂，露出灰白色果肉。即便是不裂开的锥栗，用牙齿轻轻一咬，果皮就会炸裂开，如果用牙齿咬不炸裂，果皮凹下去，那果肉里面一定被虫子咬空了。我还发现，锥栗摆放时间长了，生虫子果肉也增多了，就像大米、豌豆、蚕豆生虫子。

板栗、锥栗乃是大自然赐予山区村民的生存粗粮，每到成熟季节，村民们都要放下手头活路，进山拾板栗、捡锥栗。山里人拾板栗捡锥栗，已经有几百年历史。我曾听髦耋老人说过，在那饥不果腹的年代，去山里捡些野菜、野果回来吃，野生板栗就是那时常见的救命粮之一，都捡习惯了，哪年不去不捡一点，心里总感觉不踏实。

虽然板栗、锥栗好吃，但也要知道拾捡的不容易，忘不了“粒粒皆辛苦”的滋味。即使辛苦，但细细想来，还是乐在其中。因为不仅收获了丰硕果实，还收获了丰衣足食的乐趣！

　 时光荏苒，时代变迁。山里人家大量搬迁下坝，即便留在山里的人家，年轻人都出门打工去了，留着老人、妇女在家带孙子孙女，没有时间、精力进山拾板栗、捡锥栗。街上偶尔遇到板栗、锥栗，十分稀罕，但是看来不太好卖，想必现在的年轻人、城里人，不认识那黑不溜秋的野果，尤其是锥栗，筷尖大小，毫无起眼，更不知其味道。

时至今日，虽然人工种植嫁接板栗（家乡人叫栗子）饱满、个头大，但是吃不出家乡野生板栗、锥栗的味道。

乡愁难耐，有时想买点野生板栗、锥栗解解馋，逛几个街都寻找不到影子，叹息此果难寻，乡愁难解，已成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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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