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说古

空谷闲云

人 情 说 古

——闲云散语（75）

孔令贤

滚滚红尘，人情水深莫测。有过“不近人情”的抱怨，“欠谁人情”的内疚，“人情难却”的困惑，“顺水人情”的欣慰，便觉得人情很近也很远，可亲又可怨。“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还有情”。读古书方知，人情源远流长，古今何其相似乃尔。

人情者，人的感情表现、情谊表达也。

人情也指人们交往中，私人间的情分和面子。作为无形资源，可交易、交换。

人情这东西，忒浅薄，立竿见影；忒脆弱，一击就碎；忒敏感，一触即发。诚如《增广贤文》所言，“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这世间，除却圣贤大公无私，至亲大爱无疆，以待价而沽诠释人情，或许恰当。

　　成语“门可罗雀”，语出《史记.汲郑列传》：“始，翟公为廷尉，宾客阗门；及废，门外可设雀罗。”汉时，下邽县翟公做廷尉（最高法官）时门庭若市，罢官后门前可设网捕雀；一夜间，冰火两重天。 “一死一生，乃见交情。一贫一富，乃见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 翟公的肺腑之言，道尽人情之一斑。

异曲同工的还有纪晓岚《阅微堂笔记》这则故事——

纪晓岚有个门生，家庭贫寒，当初前往省城等候补缺时，仅带一个儿子和一个书童。亲戚朋友对此行并不看好，认为他人老实质朴，言语迟钝，未必能得到官职，即使得到，也一定是苦寒偏远之地。不成想等了很长时间，竟被派到云南中部一个富饶肥沃县份。亲戚朋友乡邻听说了，瞬间变得亲近起来。有人周济其家，有人拿礼物来问候。他儿子借贷也有求必应，还有人来约定儿女婚姻。乡人举行宴会，其儿子必被邀请。

只是家乡距做官地遥远，又是荒芜山庄，寄书信不易，有书信也不免收不到，因而与家里几乎断绝音讯。唯在当地《缙绅录》记载，“在某县做官。”

家里有个奸诈狡猾的仆人，因舞弊被杖责驱逐，遂怀恨在心。此人对其家事知道得一清二楚，便伪造书童写来的信，说＂主人父子先后去世，二人的棺木暂停放于佛寺，让家人借资来迎取。＂还叙述遗嘱及处分家事等。

　　书信到家，亲朋乡人大为沮丧。有来吊唁的，也有不来吊唁的。渐渐有人来索要债务。还有人与家人路上面对面相遇，假装不认识。家童奴婢皆离散。到下半年，门可罗雀。

之后不久，县令委托进京晋见皇帝的官员寄出一千二百金到家迎其妻子，这才知道，前面收到的是伪书，举家破涕为笑，觉得如在梦中。亲友乡邻见状，逐渐复来亲近。也有避而不敢见者。

县令对此很有感慨，“一贵一贱之态，我亲身经历多了。一贫一富之态，亲历也多。至于生而忽死，死过半截又重生，中间的情事能一身亲历，我大概是第一人啊！”

一派苦不堪言，无可奈何，都是人情惹的祸。

　　也有人随心所欲，将人情玩得团团转。那是人生阅历丰富，看透世事人情，处事圆融周到的主儿，即所谓世故之人。世故人情一相逢，便生发化学效应，变幻出奇妙世界。

北宋衢州人赵抃，历任益州、虔州、成都知州，及参知政事、太子太保，为政清简，被誉为铁面御史。

先前，赵抃家贫，曾在家乡陈姓人家做家庭教师。陈家待他不薄，每年陈夫人都给他做双新鞋穿。被地方推荐赴京城参加进士考试，陈家给予那么多资助、赠与。赵拤一次便考取进士，官位渐次显赫。

陈氏之子后因涉及人命案，被关在衢州监狱。陈氏急于救子，但无计可施。有人便撺掇他，“在你家做家庭教师的赵秀才，现在可是朝廷的大官啊，找找他，兴许可以帮助你。”陈氏遂与夫人商量，夫人说，“你应当亲自去，我再做双新鞋送给他。”

陈氏来到京都汴梁，官府守门人不与通报。他在门前直等到赵抃上朝归来，便上前作揖拜见。随后被让进客厅，一进门便将新鞋送上。赵抃拿鞋回到卧室，洗脚，穿新鞋，好长时间才出来，叩问此行来意。陈氏便将儿子犯事，请求帮忙之意一一述说。赵抃听后，不言究竟，只是说，“你暂且在书房里住下。”

十多天过去，陈氏总想给儿子说情，赵抃就是不给机会。一申述，也只是含糊回应，“好说，好说。”

过了一个月，不见消息，陈氏无奈告别归里。临行，赵抃说，“你可以放心回去。”

两个月之后，赵抃写信给他，说儿子已被从宽处理，赦免死罪。

　　之后，赵抃派亲信、仆人到衢州，每天往监狱送饭。天长日久，当地执法官员看出赵抃与陈氏子关系非同寻常，便按最轻的条例处理。

应该称赞陈夫人聪颖，再给赵抃做双鞋，提醒你赵抃欠我家人情，到该还的时候了啊！

赵抃玩人情更胜一筹，身居高位，欲还人情，却不鲁莽行事，而是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巧妙地对下属办案施加影响——我把与陈家的关系做在那里，看你下属敢不给这个人情！既达目的，又不露痕迹，足见其老于世故。

　　人情是一试剂，测试人性善与恶。

人情是一杆秤，秤出人心公不公。

正直人善于透过一滴人情水，看清一个真实人。

清顺治时御史大夫赵洞门，有过官职升贬、人情冷暖的切身体会。被罢官时，出京都城门，送行者仅三两人，当初踢踏门槛的人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复职后，这些人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络绎不绝地登门。

唯有吴绮豁达开朗，一如既往，不因赵洞门的去留、尊卑、贵贱，改变态度。每当目送吴绮离开，赵洞门总是回过头来对其子赵友沂说，“等我百年之后，终究要依赖这个人之力。”

不久友沂早逝。赵洞门悲痛过分，亦死于客栈，留下两个孙子茕茕孑立。当别人早已远离赵家时，吴绮因哀怜而主动承担起救济责任。如同自己孩子般抚养年幼孙儿子成长，并以女儿许配。人们纷纷叹服赵洞门知人，识人。

古往今来，凡能这样公平待人者，均不失为正人君子。就是这个吴琦，清顺治时期考取贡生，官终至湖州太守。为官实行的政治简单利民，兴利除弊，惩恶扶贫。升堂理案后，便退回私宅安静地读书，反复朗诵。生活极其俭朴，以绳子结床，用棐木做桌几，油灯光微弱昏暗。时人称之为“多风力，尚风节，饶风雅”的“三风太守”。诗词创作也很有成就，是清初的骈文家，诗人，词人。

　　人情是滋生官场腐败的一个温床。由人情豢养纵容，投机专营取代勤勉做事，曲意逢迎亵渎真诚待人，以权谋私摧残为民行政。以此突破固有的人情思维，识人用人，能兴一代清廉之风。

　　明英宗时内阁首辅，与杨士奇、杨荣并称＂三杨“的杨溥，处事谨慎，知人善任，是明初政治家，诗人。

儿子从故乡来看望，他便问，“一路上遇到的知府、知州、县令，你听说谁最贤明？”

儿子说，“我路过江陵县，那里的县令范理特别不贤明。”

“怎么说？”

“他待我极其草率、轻忽。”

儿子说罢，杨浦便暗暗记住范理这个人，后推荐其升任德安府知府。范理到任后，果真推行了许多利民举措。

这个故事出自清人梁绍壬《两般秋雨庵随笔》。作者感慨此事说，那些担当一方重任的官员，往往根据下面趋炎附势者对自己勤懒亲疏态度，或赏或罚，来树立威势。其子弟借父兄的势力以吓唬地方官员。其父兄也听信子弟之言，当做自己的耳目。杨浦不偏听偏信，反而重用慢待其子之人。这正是奖励地方官的最好办法，施行家法也是这样。

杨浦不以人情论英雄，对子弟之言逆思维，反弹琵琶用人，可谓为政清明，任人唯贤。

春风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开卷察古今，知兴替，一番喟叹，几多感慨。缠绵反侧的人情啊，教人怎么说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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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孔令贤，山西昔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作出版《大寨沧桑》《超越昨天的辉煌》《回望昨夜星》《漫话大寨文化》《孔令贤散文选集》《难民村的时代脚印》等10部。有作品获赵树理文学奖等奖项，也有被中国现代文学馆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