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一日,与我现今的同事到当年工作过的单位公干。官至副书记的老朋友在雅间设宴款待,几位共过事的老友也被邀来作陪。觥筹交错之间,友情已化成当年,气氛煞是热烈。</p> <p class="ql-block"> 正在这时,彬彬有礼的服务小姐将门启开,一个脸上笑盈盈的人端着酒怀走进来。</p><p class="ql-block"> 我一看,也是当年在同一大楼里共事的老同事。前不久听人说,他刚官升一级,如今是统帅一路的领导。可是我竟一时记不起他的尊姓大名。</p><p class="ql-block"> 这位当年的老同事,如今的新领导举着酒怀冲我说,他正在隔壁应酬,听说老朋友来了,专门过来同我碰杯酒。老同事不忘旧情,新领导礼贤下士,我赶紧离座而起连声致谢。</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在喝这杯酒之前应该向他介绍我们一起来的同事,也向我的同事介绍我的这位老同事。这是礼貌,也是酒桌上的程序。可是我愣是想不起他姓什名谁,一时竟惹得我心急火燎。</p><p class="ql-block"> 好在这位老友在隔壁已喝至酣处,并未计较我这一过失。他与我对饮了两盅就又回去应酬。</p><p class="ql-block"> 他刚一出门,我赶紧悄声问临座的一位朋友:他叫什么来?这位朋友上前耳语道:怎么连他都不认识啦?这不是×××嘛!我一拍大腿,无限感慨地说:老了老了!记性实在不行了…… </p> <p class="ql-block"> 星期天,给远在青岛的朋友老赵打电话。老赵是我初中同班学友。他妻子说,老赵出差北京了。</p><p class="ql-block"> 老赵的妻子也是我的同学,久日不见,就与她聊了几句,相互感慨岁月如梭、流年似水,转眼都老了。</p><p class="ql-block"> 我说,现在老得连记性都差了,几天不见的人,就忘了人家姓名。其中我就说了不久前那场令我心急火燎的尴尬。 老赵的妻子也颇有同感。最后她在电话的另一端咯咯地笑着说:忘了他们的不要紧,别忘了老赵和我的名子就行了!</p><p class="ql-block"> 文友、棋友、牌友、球(迷)友,还有在酒桌上只见过一面就拍着胸膛说:“咱们是哥们们儿”之类的朋友。这些朋友大都产生于特定的时期或特定的环境。</p><p class="ql-block"> 斗转星移、时过景迁之后,就会大浪淘沙,许多“朋友”不用说名子,连模样也渐趋模糊起来。</p><p class="ql-block"> 可是有的朋友却永远刻在你记忆中,即使两地分居远隔山水,而又很少往来,也忘不了。</p><p class="ql-block"> 这当中就有上面提到的老赵和我另外一个同学老滕。</p><p class="ql-block"> 因为老赵和老滕都长我一岁,从初中时我就称他们“老赵”、“老滕”。老赵的父亲是产业工人,老滕是高干子弟,因为志趣相投,就结成好朋友。后来离开了学校,各奔了前程。我插队当了知青,老赵在团市委当了干部,老滕则进工厂当了工人。</p> <p class="ql-block"> 那是1968年春夏之交,“反复旧”正把如火如荼的文革运动推向一个新的高潮。</p><p class="ql-block"> 我的父母均以“走资派”的罪名被关在各自单位“文攻武卫”的牢房里,我则在乡下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农活的劳累和艰辛、伙食的粗劣和馈乏,加之对狱中父母惦念,使我度日如年。</p><p class="ql-block"> 就在这时,突然收到哥哥从青岛打来的电报:母亡速归!我最担心也是最惧怕的事情变成了铁的事实。我怀揣着这张在邮路上走了五天的电报,星夜赶回青岛。哥哥等我等得嘴上起了燎泡。他哽咽着说,当天他就被通知到现场,母亲躺在牢房里,身上地上都是血…… </p><p class="ql-block"> 哥哥又说,他们说母亲是自缢身亡。当务之急不是追查死因,而是到火葬场与母亲道别。当我们兄弟俩赶到火葬场时,母亲的遗体已化作半匣白骨!我们愤怒地咆啸。可是火葬场的人说是上面的指示,他们不敢拖延。</p><p class="ql-block"> 在此之前,我们家被第二次扫地出门,搬到两间阴暗破旧的小屋里。那天的夜是那么黑,我和哥哥在漏雨透风的小黑屋里为母亲的死而垂泪,也为还在牢房里的父亲担忧。</p> <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清晨,我独自坐在屋外的台阶上,尽管那是春末夏初,我还是感到一阵阵的凄冷,安慰我的只有从屋檐上泄下来的一缕阳光。</p><p class="ql-block"> 父母的部旧和亲朋好友突然潮水般地消退了,没有一个人来看望我们。他们像对待瘟疫一样对我们避之又避,这使我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世态的炎凉。 </p><p class="ql-block"> 就在我的心一寸一寸地凉下去的时候,从陋巷的逆光中走过来一高一矮两个人。他们默默地走来,腿上像灌了铅样的沉重。近前一看,两个人的眼里都噙着泪水。高的是老赵,矮的是老滕!一股热流从心底骤然升起,先是哽咽了喉头,继而眼泪潮水般地夺眶而出,一下子淹没了两个朋友…… </p><p class="ql-block"> 他们是第一批吊唁者,也是最后一批。</p><p class="ql-block"> 不久父亲也在牢房里死于非命,我就成了双料的“死不改悔的走资派”的“狗崽子”。</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在危难之中,朋友依然是朋友。 </p><p class="ql-block"> 翌年腊月,我和妻子——当时她还是我的“插友”——回青岛过春节。</p><p class="ql-block"> 那天下着大雪,我们下了火车,刚走出站台,就看见在出站口翘首以待的老赵站成了一个雪人!他抢过我们的行李硬把我们拽到他家——他家离火车站很近。</p><p class="ql-block"> 在那个粮票比人民币还金贵的岁月里,他的母亲热情地为饥肠辘辘的我们准备了一顿让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晚餐:一大锅热气腾腾的手擀面;一大盘子切的细细的疙瘩头咸菜丝拌着香油葱花。在那个风雪交加的晚上,不仅撑圆了我的肚皮,还使我重温了家庭的温暖。时至今日,我南来北往也吃过一些堪称丰盛的宴席,可是我难以忘怀的还是那盘子疙瘩头咸菜丝和那锅热面条!</p><p class="ql-block"> 老滕的父亲也死于非命,被株连的母亲带着妹妹被遣送他乡。因为他已经工作,一个人住在被扫地出门后的家里。他的这个家,日后也就成了我每次从乡下回来的又一个“家”。</p><p class="ql-block"> 我常常在老滕那里一住就是十天半个月。这期间就由老滕和老赵轮流为我买饭打菜。当时,他俩的月薪都不足三十元,可是不管我住多长时间,他俩从未显出半点懈怠和厌倦。</p> <p class="ql-block">文革时期的老赵(左),(右)是作者。</p> <p class="ql-block"> 一次,我要回乡下,老滕送我到火车站。临进检票口时,老滕掏出五块钱来说:拿着吧,当个零花。这五块钱当时对月工资二十二元的他不是个小数目,况且我每次回来在他那里又吃又喝,实在不好意思再接受这份馈赠。</p><p class="ql-block"> 可是我买了火车票,口袋里只剩下几张毛票。我谦让了一会儿,还是收下了那五元钱。因为他是真心诚意地给我,而我的确囊中羞涩……</p><p class="ql-block"> 三十年弹即过,也许,老滕早忘了火车站上那五块钱。可是我记得,并把它珍藏在了记忆中,成为无价之宝。</p> <p class="ql-block">(穿褐色衣服的是老滕。)</p> <p class="ql-block"> 如今的老赵已官至高干,手底下有成千的属下。我想,不知有多少人在他面前卑躬屈膝,而他也可能摆出官架子给部下看。</p><p class="ql-block"> 有时,我拨通他家的电话。“喂——”,他在电话的另一端果然官气十足。可是当他分辨出电话的这一端是我——他昔日的朋友时,其语调一落千丈——那语气一下子复原成几十年前的那种亲切。</p><p class="ql-block"> 这种亲切是伪装不出来的,也无须伪装,因为我在他的政治、经济乃至文化诸领域中没有一点利害关系。如今我们之间只有一层关系、真诚的友谊和永远的朋友。 </p><p class="ql-block"> 在当今社会里,几乎一切都变成了商品,干什么都讲求效益,交朋友大概也不在例外。且不说那些结党营私、朋比为奸的贪官污吏,也不说那些蝇营狗苟惟利是图投机取巧投机商人,就连遵纪守法的平民百姓,也都具有“多一个朋友多条路”的商品意识。</p><p class="ql-block"> 不少人正在全方位多层次的编织或开发这种“朋友”网络。他们把交朋友等同于投资股票:梦想投以最小之“桃”,图的是最大之“李”。于是“朋友”这一圣洁的称呼,也被沾染上了铜臭气味。</p><p class="ql-block"> 其实真正的朋友,不需要投资,所以永远也不图回报。他们之间的关系是雪中送炭,而不是锦上添花</p> <p class="ql-block">(当年的老赵老李和老孙。)</p> <p class="ql-block"> 我时常打开封存的记忆,就会显露出陋巷里充满友爱和同情的目光,那细细的疙瘩头丝儿和热气腾腾的面条,还有火车站上那张棕红色的纸币。</p><p class="ql-block"> 这些故事在我记忆的仓库里纤尘未染,永远熠熠生辉!</p><p class="ql-block"> 老赵和老滕是我的朋友。我无须写出他们的名子,他们永远都在我的心中。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1998年写于东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