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坐在蒲团上,正在给一个樵夫讲故事。</p><p class="ql-block"> 樵兄,你想知道这虎皮的来历,我便说与你听。</p><p class="ql-block"> 僧人开口道。他盘腿而坐,枯手上平放着一大块虎皮。斑斓的皮毛受了如豆灯火的幽映,闪出金光,头尾两端柔顺地垂下,覆住僧人膝头。面前是一席铺满稻草的矮床。那个中年汉子,髭须有些杂乱,侧身蜷卧在床上,粗犷身形显得这茅庐十分地逼仄。他用手撑起沉重的头颅,一动不动,几乎就要睡着了。床脚隐约传来僧人的说话声,他强睁开眼,看向和尚手中那件稀世之物。它好像在他怀里安静地燃烧。</p><p class="ql-block"> 樵夫并未应答。屋外一直下着雨,冬日的雨声凄冷绵密,钝钝击拍在他耳畔。他真有些倦了。</p><p class="ql-block"> 僧人说起了虎皮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某州某县的一处僻远地界,有座林木繁盛的山。前代沙门在山上盖了一方茅庐。一位高僧不知何日云游到此地,在茅庐里住下,打坐修行,如此过了数十年。</p><p class="ql-block"> 这座山上盘踞着一只虎。虎终日在山中游走,有时,也悠悠踱到茅庐前,叩访这和尚。高僧性情温善,又通虎语,与虎相谈颇为投机。虎常在沉闷的夜里寻至,一僧一虎默默相对,捱过许多孤寂的光景。</p><p class="ql-block"> 一日深更,僧人正对着空墙打坐,手持珠串低低地诵经。虎从小窗纵身跃入室内,没发出一点声响。它在窗前坐下,望向僧人的背影,过了许久,虎道:“老和尚成日成夜地痴坐在此,想也没趣。”</p><p class="ql-block"> 僧念着经咒,并不作答。虎又道:“我曾得一秘术,能化人为虎。此后变入虎族,就如我一般浪迹山林,再无尘世的烦恼妄想,不正合老和尚的夙愿?”</p><p class="ql-block"> 依旧无人答复。过了许久,渐听得窗外涌入一阵阵夏虫的鸣叫,盖过了僧人念经的声音。虎悻悻走了。虫鸣声充满了这寂然的夜,在月光照耀下的空气里,舒缓地打着蓝色漩涡。</p><p class="ql-block"> 虎次夜来,僧人面窗而坐。它蹲在窗前,对着在月光下趺坐的老和尚,不知如何开口。僧忽然停住了诵经,并不看向它,而是微抬起头,徐徐说道:“我愿作虎。”</p><p class="ql-block"> 虎亦不惊,望僧笑道:“老和尚,何以不怕了?只断送了这多年的修行……”</p><p class="ql-block"> 话音落下,它雷鸣般咆哮起来。那虎啸声和山谷传来的回响交错在一起,让茅屋四壁不停地震动。等空谷不再回应,它才起身,沉默地踱到僧人近处,头尾围向他慢慢绕了三圈。僧人又开始诵起佛经来。他直起腰身端坐,在虎环绕他踱步时,轻闭上了眼睛。虎坐回窗前,正色道:“老和尚,既是自愿,日后切毋悔恨。”</p><p class="ql-block"> 晚夏夜深,山中仍极溽热。独这禅室里,不再有生者的气息,幽寒蚀骨。</p><p class="ql-block"> 过了约有一刻钟的光景,虎以僧已默许,终于起身,踅至僧人背后。它深吸一口气,攒起了背上的肌肉,筋骨倏地绷紧。刹那间,虎运出左掌,向僧人后心处猛地拊去。和尚清瘦的身躯震了一下,再无言语。漆黑的茅庐里,只听得虎在疲惫地喘气。它低下头,用那巨大的虎鼻凑向僧人后心处一嗅,直起身道:“老和尚,可自验脉息。”</p><p class="ql-block"> 僧人伸出两根细长的手指搭在右腕,笑道:“果无也。”</p><p class="ql-block"> 虎在夜色中遁去。夜已深沉,天边挂着一弯极细的上弦月。</p><p class="ql-block"> 此后数夜,虎都如期来访。月牙渐渐圆满起来。</p><p class="ql-block"> 第二夜,虎纵身入室。僧人仍是面对小窗,静静坐着。虎迈开矫健的步子走到他身边,低下头,俯向僧人的右眼。只见它微张开嘴,抻舌一舐,那只眼珠便滚落出来,兀自掉入了虎口。虎毫不费力地将它咽下,又再去轻舔那空洞的眼眶。僧人右边的眼睑在虎腥臭的唾液覆盖下,霎时缝合在了一起,只留下一条浅色疤痕,在僧人的眉下作息肉突起状。虎默默离开了。</p><p class="ql-block"> 次夜,虎舐去的是僧人的左眼。</p><p class="ql-block"> 接下来的两个深夜,虎啖了下他的双耳。它意犹未尽地舔去僧人耳根的残血,一直等到那光裸在外的耳洞在虎唾下完全愈合,才返身而去。跃出禅室前,它稍定脚步,抬头望了望夜空。那轮残缺了一半的月亮正从暗林里缓缓上升,像只蜷起的骷髅,在迷雾之中逐渐完整。</p><p class="ql-block"> 渡僧为虎的第六夜。虎安坐在僧人面前,看他持珠念经。他空洞的眼眶向内瘪下去,映出圆形的轮廓。虎冷静地起身,抬起前掌,用利爪一挥,刺入僧人的右颊,利爪把僧人的鼻部连同周围的皮肉一道撕去,露出了泛着白光的鼻骨。脸中央两个血淋淋的小洞,仿佛还在循着节律吞吐着夜晚的黑暗。虎没忍心再看下去。它向僧人的脸探出硕大而毛发浓密的头颅,伸出舌头再次轻舔那骨肉分离处。</p><p class="ql-block"> 月光下,裸露的白骨本已渗出血来,此时却在虎唾的涂抹中结出了一层肉质软膜,像被火燎伤后,过了很久留下的苍白而光滑的疤面。</p><p class="ql-block"> 又是一夜,虎闪入日渐空旷凄冷的禅室,那僧依旧趺坐着,脸上只剩下双唇。他的全身在轻颤,不停嗫嚅着已经错乱的经文。虎在僧身侧徘徊。谵妄的絮语渐渐停下来,虎看向僧人那张一片空白的面孔,他的嘴角上弯,似乎在微笑。</p><p class="ql-block"> 虎侧过头,急向僧人的双唇咬去,把两片薄薄的嘴皮啮扯下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数日后,夜的巨影再次拥向这座山头。茅庐里,僧倒在地上,静止不动。虎伸出前爪,向两侧拨开他的禅衣。僧光裸而苍老的身体已失去了人形,周身的皮肤上细纹横生,缠裹住他混沌如蚕茧的轮廓。他体内似乎有什么在愠怒地流动,遍绕全身。虎亦不惊,低头默默地逼视这具死躯。它对他发出震耳的狂吼。那茧一般的躯壳仿佛隐隐感知到了地面传来的吼声,开始在地上剧烈扭动起来。</p><p class="ql-block"> 虎把一只前掌覆于他平滑苍白的皮肉上,亮出趾爪,迅速向下撕开了一个裂口。灰绿的污水流泻而出,掺着棕色泥粪状的渣滓,渐渐漫到禅室四处。裂口在污水出流的巨大推力中越绽越大,贯穿了整具躯体,原本饱胀的人皮逐渐瘪下去。水还在向外泄。</p><p class="ql-block"> 僧人的皮囊吐尽污水,无力地贴伏在了地上,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拱动,没发出声响,像是飞蛾迷失在蛛网中的挣扎。虎垂眼看向此物,忧伤与厌倦的热力悄然袭上它的身体。不多时,它转过身坐下,看木窗外那轮孤零零的月。</p><p class="ql-block"> 月亮没有全满。</p><p class="ql-block"> 虎吃了一惊。它自语道:“满月当在明夜......平生不曾犯忌,偏此番错漏了一日,我命定罹此劫难呵!”</p><p class="ql-block"> 它沉吟着,脸上掠过一片阴翳,如黑云掩住那轮将满却残的月,又很快飘远了。它凄惨地笑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虎起身,跃向小窗明亮的一角,那斑斓身影消失在禅室下枝叶丛密的林木中,很快不见了。</p><p class="ql-block"> 禅室内,灰绿色的粪水流到四处,一片浊臭的气味溢满了整间屋子。和尚那张人皮里,先前的活物仿佛找到了出口,不再惊惶地四处挪动。像一团暴起的肿块,它缓缓移向人皮破裂处。原本半阖的裂口被重新打开,涌出一股新鲜的粪臭,一只小虎爬了出来。它深黑毛发中夹杂着金红的色泽,全身都被那污水浸透了,攒起一簇簇潮湿的发尖,在月色下闪亮。</p><p class="ql-block"> 这幼虎在山上长大了。兽性极盛,兔、麂、鹿、蛇无所不吃。</p><p class="ql-block"> 一双冷绿色的炽毒的眼在林木暗影下蛰伏。光亮中,懵懂的小麂还在耐心地啃食一丛花朵,花开得烂漫芬芳。那双眼渐渐近了,虎壮硕的身形从一团黑影里显现出来,它的脸上雕画着道道花纹,凝神屏息,死盯向这小兽。过了好一会儿,麂才惊觉被死神窥伺了,未等它抬起脆弱的脑袋,一道烧得炽烈的橘黑火焰就向它扑去,倏地张开巨口,将它刺痛,将它灼伤。伤口很快蔓延到全身,小麂的后颈和腹部被残忍地烧穿,汩汩向外流血。猎物濒死了,还未咽气,虎就已从一片血肉模糊处扯出它柔软的肚肠来。</p><p class="ql-block"> 虎的利齿逐渐长齐,毛绒的胎发也在四季轮转中随落叶一同褪尽,新长出的毛发更密,更硬,金红色的烈焰烧得炽热。一日,刚下过一场雨,它隐在山脚长满芦草的涨起的河岸边,看一物在激湍中兀自浮沉,顺河道向下游漂去。</p><p class="ql-block"> 它一动不动地看着。那是一头硕大的兽的死尸,躯干已经在死后不知多长时日里发黑、糜烂了,原本布满肌腱的四肢也已干瘦,上面稀稀落落残留着一些毛发。死尸在水面朝天僵直地浮起,摇晃而来,离虎伏踞的河畔越来越近。死物颠簸着漂过虎的跟前,残破、变形的头颅正对着它,一双浑浊无生气的眼,在经过时犹有余味地盯着它看,仿佛是生前旧识。它认出来,这水中死去的兽是它同类。自己的骨架还没这陈年死尸的大呢。死虎在波浪急急的推搡中显得愈来愈沉重,被河流吃力地举高,很快漂远了。虎起身站在河岸无人的路上,看着那死物漂至河道弯折处,长而僵硬的虎尾最终在芦苇丛后消失不见。它体内好似有什么东西浮起,又永远地沉入了这茫茫河水中。</p><p class="ql-block"> 附近村庄开始传言,山中有恶虎食人。几个天一早去梯田放牛的壮年,还有一两个回山外娘家访亲的妇女,都再没循着深谷里的那条小路回来过。村人并不敢去山里寻尸,他们坐在屋前村口静静议论着,又结群去那些葬身虎口者的家中吊唁。在天上还能看见暗云的日落时分,他们手提小灯笼,沿田埂一道回去。那些亡故之人的亲属就立在小院门口,一直目送到宾朋远去后,才悲戚地回家,筹备明日安葬衣冠之事。</p><p class="ql-block"> 日子一长,连四五岁的小儿也不敢为了逐蝶望山中踏入一步。家中不幸遭厄的人们,到每年祭扫时节,也只是备了冷饭与香烛,向那座森然可怖的山遥遥一拜,坐在地上痴痴地哭一会儿,终就作罢了。村人知道,山上有个老和尚,苦修经年。他们暗想,这和尚终日躲在茅屋里,定被那饿虎卷入腹中吃了。从此不再提起。</p><p class="ql-block"> 一个采药人跋涉山中。他要为母治病。一天的劳作结束了,他背上的竹筐装满了各色果根树皮,压得他的脚印深陷进泥里。正值黄昏,玫瑰色的暮光照到山间林木上,铺下细长的树影,他就走在这林下小径中,急急向山外赶路。忽然,他听见密林深处传来时有时无的木鱼声。他停下脚步,侧耳聆听着。他心中的焦灼无端消释了。他探身向那片灌木缓缓走去,幽暗的树丛中,有紫金袈裟一闪而过。采药人有些困惑。待再走近时,一头巨兽向他扑来,他惊恐的喉咙才喊出半句,就被搠翻在地。</p><p class="ql-block"> 虎把吃剩的残肢留在了那片林子里。采药人的魂魄从冰冷尸体中悄声淌了出来,是乳白色的,就像一缕炊烟。虎要这魂魄做它的伥鬼。夜色初降,归鸟的啼叫不绝地从四下传来,采药人点了点头。他的脸阴惨惨的。对这次横死之祸,他还有些茫然。</p><p class="ql-block"> 自此,这鬼跟在虎的身后,寸步不离。远远见有鸟兽饮啄于山溪,虎对他低低地怒哼一声,伥鬼于是就诚惶诚恐骑上虎背。虎驮着他,向前迈出几小步化成人形,向那鸟兽翩翩走去。待鸟兽初见生人,镇定了惊慌,低下头继续啃食草木的时候,虎便从这虚幻的人形中猝然跃出。猎物此时已不及脱身,很快殒命了。</p><p class="ql-block"> 每日拂晓,虎在林下卧倒之时,这伥鬼就伸出莹白的双手,毕恭毕敬地俯身刮取虎的唾余。虎啖下肚的猎物的肉滓,还有它们沾着血的毛发,和虎唾混合,板结在它两侧嘴角处,被伥鬼用手指小心刮下。他把唾余全部移入采药筐中,悄声阖上盖子。回头看看,那虎早已紧闭腥臭的巨口,沉沉睡去了。于是他就枯坐在老树下,睁开空洞的双眼,一直等到山霭弥散开去,投下的树影渐渐变短,一片热气升腾中,虎从无梦之境醒转过来。</p><p class="ql-block"> 一日,虎蘧然醒来,发现伥鬼不见了踪影。采药的竹筐被打开了,竹筐中本堆满了已腐烂的唾余,如今却空空如也。它尝到嘴里有一股血腥气,晃荡着站起身来,发现四只脚掌像扎满了棘刺那样疼。耳边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一个光裸的人从草丛中向它走来,双手颤巍巍地举起一块巨石,使尽全力砸向虎的脑袋。虎轰然倒在地上。</p><p class="ql-block"> 伥鬼于此日堆积起足够的唾余,遁入竹筐,化出了新的肉身。</p><p class="ql-block"> 虎的牙齿和趾爪被他用蛮力取下了。自采药筐中凭空诞下的这个人,这具附上鬼魂的肉身,趁虎仍游弋于睡梦时,就硬生生扳开虎口,把那些黄牙一齐拔下,又掰断了各只脚掌上的利爪。虎再不能靠它的爪牙终日役使他了,他想。他也不会再犯下杀戮成性的罪孽。他有足够的时间,用铁石在它们上头磨出小洞,串在一起,将这些泛着寒意的爪牙做成项链。</p><p class="ql-block"> 他试着驯化这头恶兽。他拾来一堆石块,还有结实的藤蔓,当虎趁他不备,对他侥幸出爪时,他就用它们恣意地对虎施以复仇。一日日过去,虎开始变得温顺。伥鬼身着一件在山脚河岸边拣来的旧袄,用一段铁链缚住了虎的脖颈,把虎牵下山,走到村子中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他向村人表演与虎搏斗。在表演前,他首先把他胸口串成一排的虎爪和虎牙展示给他们看。斗虎开始了,他腰间系着那条粗铁链,铁链另一头牢牢将虎箍住,一人一虎,对峙在空地上。空地被人们密密匝匝围了起来。他攥着一柄锋利的短匕首。</p><p class="ql-block"> 他和虎斗得正酣,众人传来一阵阵惊叫。虎只是作势进攻,迎合着他每一次出刀,每一次腾挪,就像他与虎日夜训练搬演的一样。虎并不敢真正伤到他。</p><p class="ql-block"> 他作了驯虎人,每次斗虎表演后,他都能从围观村民们发汗的手中赚入一笔。他在村中住了下来。每次赶市集都有斗虎表演,人们从四面八方的村落密集地拥来。</p><p class="ql-block"> 这一天,他手中仍拿着那柄短匕首,他前夜将它作意磨快了。那条已经生锈的铁链在他腰上紧紧缠起两圈,另一端,虎粗壮的颈项被铁链箍得迫紧,却并不挣扎,只微微地垂下头颅。它的下颌松弛地耷下去,向两侧流出无比粘稠的白沫。那双虎眼已被磨灭得失去神采了,却仍残存着一点怨毒,死死盯向他,像盯向一块腐肉。它的全身有恶在阴燃。</p><p class="ql-block"> 驯虎人向村民们亮出了他胸前那一串齿爪项链。日光冷冷地坠下来,他手中紧握着那把短匕,随他上身腾挪和腕力的旋移,短匕刃面闪出刺眼的白光,射入村人们的眼睛,也射入虎的眼睛。</p><p class="ql-block"> 未等他以挑衅的姿态示意,虎就向他扑了过去。他毫无防备,踉跄着后退几步,闪开了,铁链绷得紧紧的。它从侧面再次袭来,驯虎人扭过头去,恰对着那双饱浸了死气的虎眸。他甩开右臂,预备用肘关节击向它颈窝,它低身躲过,落地时猛地转头,抬起前掌,用尽全力往他后背扫去,把铁链震得叮当直响。虎残缺的脚爪把他的布衣撕破了,布条轻轻飘落在地。他背上露出三四道又深又长的伤疤。</p><p class="ql-block"> 他痛苦地大吼一声,手持短匕冲空气拼命挥舞着,呼呼作响。他又向后退了几步,向下躬着腰,头发散乱地披下,匕首也举得更高、更前。突然,他用空出的右手攥住锁链,死死往回拽。</p><p class="ql-block"> 虎壮硕的身躯竟被撼动了。它向他跟前趔趄了几步,紧接着,众人谁也没回过神来,只看见它顺势猛扑到驯虎人身上,开始狂怒地抓咬。人们不由得惊退了好几步,重重包围下,圆形的斗虎场显得更加空旷。</p><p class="ql-block"> 方才,驯虎人见虎反向它扑来,忙用匕首朝巨兽的头挥去。虎体内的绝望和愤怒已达到极点,那柄寒刃刺来,它非但没有躲避,倒冲他持刀的左臂撞过去,“哐啷”一声,短匕脱出手落到了地上。转瞬间,他被虎沉重地掀倒在地。</p><p class="ql-block"> 仿若有半日时辰过去,虎才停住它疯狂的咬啮,一只前掌死死按在他身上,低下头,看他在地上慌乱扭动,四肢充满痛苦地抽搐着。它把更多重量移向那只脚掌,将硕大的头颅凑下去咬他的喉咙。只见他瞪大双眼,惊惶地喘着气,挤出了一声短促而绝望的呼喊。</p><p class="ql-block"> 不知他哪来的气力,或许,这一次他耗尽了死与生交织出的欲念。他用蛮劲挣脱开虎躯的重压,快速翻身去够那柄短匕,他够到了。他把汗湿的刀柄紧握手心,转过身,朝虎死命刺去。他感到刀刃向上插入了一层厚实温暖的毛发,又很快地穿透它的皮肉,深深扎了进去。他艰难地抬起头来,朝虎看去,发现短匕恰好扎入了它喉头下方,那一小块没有肋骨格挡的弱点。</p><p class="ql-block"> 虎不动了,呆呆站在那里。它的心脏还在跳颤,还在呼吸,可是它原本狰狞的脸上,如今只游走着一层漠然的烟雾,死亡中浮起的烟雾。而这层烟雾再次被黑暗笼罩了。它的眼睛缓慢地眨了两下,甚至不带有任何愤怒和痛苦。不,而今附在这头恶兽上的性情都褪去了。鼻翼的翕动,还有毛发随生命流转的起伏也同样褪去了。它的身体正在发生某种内在的变化。</p><p class="ql-block"> 驯虎人高举着那柄短匕。现在,虎温热的血顺着短匕淌了下来,在他的手臂上描出红色的细线。他突然感到一丝怅惘,还有对虎内部潜藏着的力量的疑惧。血仍在不断地淌出,而温度渐渐冷下来。他体内仇恨的炽焰也越烧越旺盛。他大吼一声,在无尽怒火中,那柄短匕从虎的咽喉向前直直斫下去。令他意外的是,匕首尖端几乎没有阻力,虎皮下紧实健硕的筋骨似乎已被什么东西蚀空,注入了一种迎刃而消的流体......</p><p class="ql-block"> 虎掌覆在他胸口的力量渐渐消失了。不多时,虎所有的气力都流散殆尽,侧身倒在了地上。他站起来,浑身上下都在流血,有他遍体抓痕渗出的血,也有虎的。他麻利地解开缠在腰间的铁链,回头望了望它。虎身下那道长长的口子一直贯穿到腹部与后腿的相接处。他看见一支惨白的手骨从那伤口中滑落出来。</p><p class="ql-block"> 他弯下腰,小心地掀开虎皮。在湿冷皮肉的包裹下,里面空荡荡的,虎的筋骨和内脏全都不见了。在这被掏空的皮囊里,横卧着一具骷髅。</p><p class="ql-block"> 一具静静蜷卧着的人的骸骨。</p><p class="ql-block"> 驯虎人把虎皮在地面上完全铺开,骷髅就横陈于虎皮中央。他一手把它上半身拉了起来,掌心那截臂骨有瓷器似的冰凉的触感。他把它拎到半空,向虎皮一旁的地上掷去,骷髅仰面倒地。</p><p class="ql-block"> 村人早已纷纷低声议论起来。他们越聚越多,有个孩子在人群中放开嗓子哭着。驯虎人低头看向那具骷髅,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他向它俯下身去,从脖颈上取下虎爪项链,把那颗头骨稍稍抬起,穿过去挂在它胸前。头骨比他预料的要轻。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转到背面,用两只手捞起了那块虎皮。</p><p class="ql-block"> 他把虎皮抖落着展开,披在背上。他向人群围起的一角走去。没人拦他的路。他走得很慢,过了很久,才消失在乡道尽头。那时,村民们还站在原地,回想着驯虎人披上斑斓虎皮的背影。</p><p class="ql-block"> 僧人依旧保持着怀抱虎皮的坐姿。他的故事讲完了,而樵夫早已沉沉睡去。北风吹刮过来,茅庐里,响起了樵夫冬雷般的鼾声。</p><p class="ql-block"> 僧人还记得,今日早些时候,他推开砰然敲响的木门,那樵夫提着砍柴的铁斧站在冷雨里,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前额上。彼时天色未晚,冬季白亮的天光从树林上头照过来,向门内投下一道魁梧的人影。僧人把他淋透了雨的蓑衣换下来,又端来热汤与布袍,供他沐浴。但樵夫只是僵坐床沿,怔怔看向挂在壁上的那块虎皮。虎皮上橘黑错杂的花纹在黑暗中时隐时现。</p><p class="ql-block"> 过了很久,他才犹疑着问道:“老和尚平日禅心修道,不杀生,亦不害命,怎得来一大块虎皮?”</p><p class="ql-block"> 想到这里,僧人脸上不由得浮起一抹微笑。再看外头,雨点已冻成了雪子,飞溅在夜色下的竹林树丛间,沙沙作响。一股大风再次吹过,将寒意灌满了整个屋子,浸在浅盘中的灯火止不住地战栗。还意外飘入许多粒细碎的冰丸,扑簌簌打落在地上,令人心惊。</p><p class="ql-block"> 僧人起身,走到床榻一侧。他把虎皮铺展开,掸去积尘,轻轻盖在了樵夫身上。</p><p class="ql-block"> “呼——”,灯被吹灭了。</p><p class="ql-block"> 茅庐那头,传来樵夫粗重的呼吸声,像是虎在低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