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淙源散文】千古风流道山亭

二黑哥

千古风流道山亭

陈宗沅

“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以龙图阁的官衔，任福州军州事兼福建兵马钤辖，在此期间，应太守程师孟之请，为福州乌山的道山亭作记，题名《道山亭记》。文以亭丽，亭以文传，这“亭”和“记”从而闻名遐迩，永留后世。

道山亭在乌山西岗，宋熙宁三年（1070年），程师孟所建，历代多次重修。亭子居高临下，当时可纵览福州城内景物。此次重修的道山亭，为八角形，六向设木构纹饰彩绘美人靠。上部重檐翘角，顶饰金瓜；仰面四层叠井，第一层为三横栏人字叠井，第二层为长寿字形叠井，第三层为拱门形叠井，第四层为七重来复形叠井，并顶如覆碗，中悬一朵玫瑰花，工艺十分精湛。

近日，为满足福州市民对自然环境的需求，实现绿色资源共享，福州市政府重修了道山亭等一批景点，并重刻了《道山亭记》，得到社会各界的广泛好评。

……

曾巩（1019-1083），字子固，江西南丰人，宋嘉祐二年进士，曾奉诏编校史馆书籍，历任齐、襄、洪、福、明、毫等州太守，官终中书舍人，著有《元丰类稿》50卷，尤工于文章，为唐宋八大家之一。《宋史·曾巩传》记载，他“生而警敏，读书数百言，脱口辄诵。年十二，试作《六论》，援笔而成，辞甚伟。甫冠，名闻四方。欧阳修见其文，奇之”。又载：“巩性孝友，父亡，奉继母益至，抚四弟、九妹于委废单弱之中，宦学昏嫁，一出其力。”其道德文章，已跃然纸上。

作为宋代古文运动重要的代表作家之一，曾巩力主为文必须“明道宗唐”，并以其灿若珠玑的佳作，饮誉文坛。《宋史》评论他“为文章，上下驰骋，愈出而愈工。本源《六经》，斟酌于司马迁、韩愈，一时工作文词者，鲜能过也”。 王安石曾盛赞他的文章说：“曾子文章众无有，水之江汉星之斗。”苏轼赞扬他“曾子独超轶，孤芳陋群妍”。曾巩的文章对后代的影响也很大。南宋朱熹很赏识他的风格，并加以效仿，有“朱子大学或问，皆用南丰体”之说。《明史·文苑传》称，唐宋派领袖人物王慎中“已悟欧曾作文之法，乃尽焚旧作，一意师仿，尤得力于曾巩”。王慎中还直言不讳：“学马迁莫如欧，学班固莫如曾。”(《与道原弟书》) 清代散文家姚鼐说：“南丰之文，长于道古，校序古书尤佳。”清代桐城派作者学习“古文”，也喜从曾巩的散文入手。这都可见曾巩在中国文学史上的显著地位。

曾巩于熙宁十年(1077年)八月九日到福州上任，时年59岁。福建给曾巩的第一个印象是入闽的官道险状迭出。他在《道山亭记》中写道，路“厄于两山之间，山相属无间断”，常常要走过好些个驿站才能见到一小块平地，一些州、县的府治便设在这些狭小的山间平地上，而州县所在地，“四顾亦山也”。州县之间的官道，多穿山越岭而过，有些上坡地段，“逆坂如缘絙”；有些下坡地段，行人站在岭上往下看，则“垂崖如一发”。最令人惊心动魄的，是那些在悬崖上凿出的下临深溪的路段，路上“石芒峭发”，要慎重选择好落脚的地方才能踩下去。如果背负行李物品，即便是长期在此居住的人，也都要“侧足然后能进”。水路呢？“水皆自高泻下，石错出其间，如林立，如士骑满野，千里下上，不见首尾”。水流穿行在嶙峋的山石之间，“或衡缩蟉糅，或逆走旁射，其状若蚓结，若虫镂，其旋若轮，其激若矢”。船逆行而上或顺流而下时，要善于利用水势，稍微有分毫差错，即刻船被溺水。即使是本地人，如不是一生下来就练习水上功夫，也不敢担任起行船的职责。这一切，都是曾巩入闽途中的亲身经历，故而写得十分生动而精确。

紧接着，他笔锋一转，描述福州的风土民情。福州“其地于闽为最平以广，四出之山皆远，而长江（闽江）在其南，大海在其东”，城内河港交错，“沟通潮汐，舟载者昼夜属于门庭”，“人以屋室钜丽相矜”。“城中之三山”──于山、乌山、屏山，“鼎趾立”；“其附山，盖佛、老子之宫以数十百”， 而且宏伟奇异，风格绝然不同。

在这样一个山青水秀、风景幽美的地方，老百姓的生活也应当安定而美好。

然而，当时福建的治安却很混乱。宋神宗派曾巩到福州，是令其镇压乡民的所谓“暴乱”。在此之前，朝廷已派重兵进剿，但乡民的武装仍隐伏在剑州(今南平市)的将乐县深山里活动。有人主张“斩尽杀绝，根除后患”，曾巩则认为乡民“暴乱”事出饥旱，加之苛捐杂税，致使民不聊生，所谓“暴乱”是迫不得已，决定派员安抚，终于化解了矛盾。

对福州的治安，曾巩也精心治理，使市井很快恢复了往日的繁荣。事后，曾巩在《福州上执政书》中写道：“自冬至春，远近皆定，亭无抱鼓之警，里有家室之乐。”福建一路“野行海涉，不待朋俦；市粟四来，价减什七”，“寇旱之余，曾未期岁，既安且富”。在《福州奏乞在京主判闲慢曹局或近京一便郡状》中，曾巩又报告了到任数月后福建各地发生的变化：“山海安识，千里晏然，里阁相安，粟米丰羡。”这一切，虽与他的政治韬略有关，但勤政爱民，乃是实现这一转变的根本。

在福建期间，曾巩致力于惩治贪污腐败。北宋历代帝王都佞佛，不少寺院倚仗官府的支持大肆发展。寺院占田，免交粮税，大僧侣出租田地、剥削佃客，甚至欺凌百姓者，也不在少数。偏于海山一隅的福州，“城里三山千簇寺，路上行人半是僧”，竞有僧徒近万人，曾巩在《圣泉寺》一诗中写道：“闽王旧事今何在?惟有前村供佛田。”说的就是这一情况。福州的这些寺主又多是好逸恶劳之徒，他们横行霸道，凌侮乡民，甚者奸淫妇女，可谓无恶不作。曾巩查实之后，即下令废除了两座佛寺，并禁止妇女进庙。由于寺庙中有佛田，收入很丰厚，寺中僧人都争着要当住持，有的僧人甚至暗中给曾巩行贿。曾巩将钱财一一退回，并责令各寺庙自己推选寺主，上报官府，然后将推选出来的僧人依次登记造册，此后便按此次序充任。这既整治了那些贪鄙的僧侣，也加强了官府对寺庙的管理，福州境内一些僧侣为非作歹的局面很快得到了控制。

按规定，宋代州官都有俸禄和职田，但福州没有。不过，福州府有一个大菜园，以往销售所得，都归州官，一年的收入常达三、四十万。州府卖菜，菜农收入锐减，曾巩查明之后，感叹道：“太守与民争利可乎?”便下令菜地不许再种菜，而改种其他作物，他自己也不收这笔钱。此后，这便成为了福州的定规，凡来福州为官的官员，也不再收取这笔钱财了。这一系列的重大改革，旨在为民造福，因而深得好评，后人在乌山西麓建有南丰祠，纪念曾巩业绩。

由于曾巩治理得当，福州境内，四境安泰，人民安乐。他到任的第二年改元为元丰元年，这年元宵佳节，福州城内张灯结彩，年青人骑马结队观灯，倜傥潇洒，他虽是六旬老丈，也为之欣喜，不禁写了《上元》一诗记叙盛况：

金鞍驰骋属儿曹，

夜半喧阗意气豪。

明月满街流水远，

华灯入望众星高。

风吹玉漏穿花急，

人近朱栏送目劳。

自笑低心逐年少，

只寻前事撚霜毛。

他的《夜出过利涉门》一诗，描述了福建混乱局面平息和社会治安整治之后市面的繁荣景象，也流露出自己的欣慰之感。诗云：

红纱笼竹照斜桥，

覆观翠飞入斗杓。

人在画船犹未睡，

满堤明月一溪潮。

福州利涉门就是唐代的罗城南门，在今之安泰桥北，城门外护城河两岸歌楼酒馆林立，与烟柳云桥交相辉映，丝竹管弦，舞袖歌声，盈盈在耳，一派平和气象。

曾巩在政事之余，还常携妻儿四出游玩，面对美景，往往会涌起一股欢悦的心情。如《出郊》：

葛叶催耕二月时，

斜桥曲岸马行迟。

家家卖酒清明近，

红白花开一两枝。

又如《旬日过仁王寺》：

杂花飞尽绿阴成，

处处黄鹂百啭声。

随分笙歌与樽酒，

且偷闲日试闲行。

有一次，他登上乌石山，和朋友们置酒于薛老亭，直到晚上才尽兴而归，作《饮薛老亭晚归》记叙其事。诗云：

终日行山不出城，

城中山势与云平。

万家市井鱼盐合，

千里川原彩错明。

座上潮风醒酒力，

晚来岩雾盖钟声。

归时休得撚官烛，

在处林灯夹道迎。

这时的曾巩，心情应当是比较舒畅的，所以能欣然命笔，应约作《道山亭记》。他在描绘了福建的山川形势，入闽的水陆交通，福州的风土民情，以及道山亭的景状之后，才点明为文寓意。他写道，程公师孟“以治行闻，既新其城，又新其学”，“其余功”又在“闽山嵚崟之际”建一座道山亭。因为闽地道路险远，许多官员都怕到此任职，程公却能够安于其居，做出政绩，依照地方的长处筑亭，用来寄托耳目之乐，可谓抗思尘外，“其志壮哉”！

不少人初读《道山亭记》时，曾惊讶于曾巩如何舍得用一半以上的文字描述入闽的道途之险，又叙写福州风情，殊不知他思潮壮阔浩瀚，文章奇崛纵肆，以“寓主于客”的手法，衬托程师孟的安居长治，凸现文章主旨。

曾巩在福建任职的时间很短，只有一年零一个月，而且公务繁杂，案牍劳形，但却写了16篇文章和36首诗，为闽省留下了宝贵的财富。

《道山亭记》布局伟丽，物我相融，字字灿然，由书法家林希书，勒于碑；历代本应妥为保护，可惜后来却“亭圮碑没”，令人喟叹！

立碑后百余年，宋代著名诗人刘克庄谒亭，有诗曰：“绝顶烟开霁色新，万家台观密如鳞。城中楚楚银袍子，来读曾碑有几人。”在此之前，状元、宰相并知过福州的梁克家（1128-1187）在他纂成的《三山志》里对道山亭的记载是：“程大卿师孟作。前际海门，回览城市，宜比道家蓬莱山。元丰二年曾巩记、林希书。”到元亡前4年的至正二十四年（1364年），户部员外郎张闾以董盐荚至三山时还“登道山读曾文定公记”。这都可见曾碑存世约300年。 但是，到底是哪一年“亭圮碑没”，似难考证，不过终明之世，山上新添数十段石刻，竟基本没提及道山亭，这可佐证在明初这一历史遗迹已不复存在了。譬如明万历初（1574年左右），福建提学副史胡定复作道山亭，诸士于侧竖感知碑，林濂为记，却没有修复曾碑的记载。直到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福建提学朱筠过道山亭，还感叹“曾子固刻记已不可见，斯山所著名也”。道光二十年（1840年），神光僧镜妙重建道山亭，但没刻曾碑，否则，在两年后成书的《乌石山志》里，绝不会不留下记载。

……

乌山自古就是福州的游览胜地，全山景物参差错落，浓荫覆盖，曲折幽深，富有诗情画意。今之道山亭，以全新的面貌迎接四方游客，特别是重刻了曾巩的《道山亭记》，更是提升了福州作为历史文化名城的形象。只有如此的山，如此的胜景，如此的亭，才能诞生如此声名远播、流传千古的《道山亭记》。

《宋史·曾巩传》载：“巩负才名，久外徙，世颇谓偃蹇不偶。”按世人的愿望，文名显赫的曾巩应当留在京城辅佐朝政。但从另一方面论，曾巩长期外放，才能在祖国各地留下丰硕的文学创作成果，也才能在当时边远落后的福州诸多名山胜景中，写下了千古风流的绝妙的一笔。

（2010年于福州）

文稿/陈宗沅

编辑/陈义星

2024年10月4日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