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光曲

明媚月光

谨以此文献给我人生中最重要的导师~我亲爱的母亲。 记忆永不会老去。它像一幅朦胧的山水画卷，静静的藏在你内心深处，它又像那无声飘落的秋思，流淌在你盛满光阴的心湖。在一个不经意的瞬间，它会不小心触碰到你柔软的心灵，那些如烟的往事便会像涓涓细流般从画卷中，从心湖中泊泊的涌出，瞬间使你心起波澜，思绪万千。从我心湖中涌出次数最多的是一首歌，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漁光曲》。每当那拨动心弦的音律在耳边响起，我便会想起母亲，想起和母亲共同经历过的那些难忘的岁月…… 一那是一条欢快无比的小河。叮咚流淌的时光回到了遥远的故乡，那所绿树萦绕的淑德女中校园里。那时，从抗战沙场归来的父亲正在陆军大学读书，而从川大毕业的母亲在女中教课。我们的家就安在学校的一间宿舍里。蹒跚学步的我活泼好动，天真可爱。经常悄悄的跑到母亲的教室，推开一道门缝，瞪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向课堂张望。在一片欢快的笑声中，就会有学生跑过来，把我抱报进课堂，放到她怀里，一起听母亲讲课。 母亲温婉美丽，白皙的脸上一双深邃清澈的大眼睛，两条蓬松的麻花辩盘在脑后。个儿不高但却处处显得精致。走在路上常常会引来行人注目的眼光。母亲说话轻柔甜美，听她讲课好似在听一首低音浅唱的歌，情不自禁的就会陶醉其中。在学校里，母亲是一位深受师生们喜爱的美女教师。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最深刻的记忆。记得是在母亲带领学生们观看了电影渔光曲之后，师生们都被故事的情节深深打动。课堂上，先是母亲用那甜润优美的歌喉带头轻声唱起了主题歌渔光曲，接着是学生们小声的跟随哼唱，渐渐的变成了宛转悠扬的女声合唱，这歌声飘出教室，飘出窗外，在操场的上空久久的回旋飘荡…… 小小的我，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虽然还不谙世事，却觉得这迷人的歌声里似乎有一种力量，它能使人安静，平和。我被这种感觉深深打动，情不自禁的陶醉其中。从那时起，渔光曲便成为了刻在我生命中永恒的旋律。 而母亲在课堂上那聪慧，博学，知性，优雅的品性开始缓缓的注入了我的血脉中，从此生根，发芽，结果，开花。冥冥中，基因的力量是如此强大，多年后，我也毫无悬念的站在了三尺讲台上，从青丝站到白发，直至和当年的母亲一样，成为教师行业的佼佼者，弟子三千，桃李满天下。 二时光走进了一条飞流湍急的小河。岁月如梭，不知不觉长大成人。二十岁那年，经历了一场天翻地覆的裂变，和成千上万懵懵懂懂的青年学生一样，一夜间，我便成了知青中的一员。从城市来到了偏远的农村，一场从未经历过的苦难一下子呈现在眼前：最忙的插秧季节，早上三点半，晚上看不见，第一次懂得了什么是“披星戴月”。第一年下乡，还不懂得下水田一定要穿防护靴。赤裸的双腿在冰水中浸泡一天，刺骨的寒冷一直穿透到心尖。吃的是清水白菜窝窝头，肚子里好像有个无底洞，永远填不饱。一群热血青年，就这样突然被甩到广阔天地间，经受着命运的考验。 休息哨吹响了，连泥带水一上岸大家就躺在田埂上，顾不得身下是又潮又濕的泥泞地面，瞬间就进入了梦乡。恍惚中又听见开工哨响了，懵懵懂懂站起身向前走，却发现左脚抬不起来了，只能拖着向前走。没有任何生活经验的我当时并没在意，又是大会战的农忙季节，根本也没有时间上医院。就这样，生性好强的我照样每天拖着一条腿坚持插秧，晚上要在同学的帮助下才能把腿抬到炕上。直到农忙结束后，在同学们的护送下，我进了县医院。医生确诊为左腿腓神经麻痹。并且很郑重的告诉我：“小姑娘，你来的有些晚了，由于没有及时治疗，恢复起来会很难，有可能还要落下残疾。” 呆呆的躺在病床上，洁白的床单下，左腿膝盖以下毫无知觉，试着想抬一下脚，可它软软的就是抬不起来。这时才意识到腿真的出毛病了。想到一个花季少女就要从此跛脚走路，如何面对未来的人生？心仿佛一下子沉到海底，精神瞬间被击馈，泊泊的眼泪止不住的流淌，眼前一片茫然。绝望中收到了母亲的来信。母亲在信中写道：“慧儿，还记得小时候妈妈唱的漁光曲吗？它曾是妈妈生命中的一副灵丹妙药。当你觉得茫然无助时，就在心里轻轻的哼唱它吧，相信它会给你力量，使你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孩子，你已长大，要学会独自面对这个世界。要记住，这世上最好的灵丹妙药就是你自己，你自己的决心和勇气，有了它，你面前就没有迈不过去的坎。” 想起了正处于逆境中的母亲。一个在教育界颇负盛名，受人尊敬的大学教授，现在却被举家下放到了一个偏远的小山村，接受农民的再教育，一下子从金字塔上跌落到了社会的最底层。但刚强的母亲从未向命运低过头，她凭着自己的善良和智慧，逐渐得到了乡亲们深深的尊敬和爱戴，并成了当地有名的“知心大姐”。不但在农村立住了脚，而且还护佑了陷于囹圄中的父亲和我们这个孱弱的家。是的，命运的舵永远掌握在自己手里。需要的只是决心和勇气。 母亲的话像一股清泉温暖了我的心。从母亲生命中遗传的倔犟火种被重新点燃了。从此开始积极配合医生接受各种复杂的治疗，慢慢的重新学习走路。经常会因走不稳而摔倒，腿上常常伤痕累累。但想起了母亲说过的话，再大的苦难也要坚持到底，为了将来成为一个健全的人，我已无路可退。那些日子，一个跛脚的姑娘在医院的小路上跌跌撞撞练习走路的身影成为了医院的一道风景。渐渐的腿开始有了点儿知觉，心中欢喜，立刻写信告诉母亲，她的女儿不会残疾了！母亲激动得流了泪，不断的写信鼓励我。更加用心的治疗和锻炼，功夫不负有心人，半年后，終于可以像正常人一样走路了。挺过了人生这第一道艰难的关口，从此学会了坚强的面对这个世界。 三时光又流向了一条艰难负重的小河。人到中年，品味了人生的苦辣酸甜。四十岁那年，体检查出膀胱内有一肿块。经专家会诊，认为形状不好，很可能是恶性。但还要提取标本筛查，然后做最终定论。颓然的坐在在医院的长椅上，欲哭无泪。思虑再三，决定先不告诉家人，自己来面对这一切。该来的就让它来吧！镇静的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回到家里，把房间整理一遍，被褥清洗干净。孩子的用品精心摆放好。打电话咨询了相关的医院应该用的药物和治疗手段后，静静的坐下来等待最后的宣判。恋恋不舍的环视着这个温馨的家，想到一旦发生不测，要从此离开它，离开两个那么可爱又未成年的孩子，没有了妈妈，他们的未来会怎样呢？心里瞬间像刀割一样疼痛，为什么命运不能对我好点儿呢？ 忽然特别想念母亲，几经犹豫，还是拨通了电话，那边传来母亲温柔的声音：“是慧儿吗？”我应了声：“妈，是我，”顿时泪如雨下，镇静全无，把所有的悲伤，恐惧，绝望都倾囊的向母亲倒出。母亲只是认真的倾听，久久没有说话，终于，听筒那边传来了母亲轻柔的歌声："云儿漂在海空，鱼儿藏在水中……"听着熟悉的曲调，我渐渐的止住了眼泪，在痛快的倾诉之后，心也慢慢平静下来。知道了该如何面对可能再一次出现的残酷现实。人生对于我，总是磨难多于快乐，就当是又一次涅槃重生吧！ 想起了半生坎坷的母亲。经历了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后，母亲的身心都受到了巨大的伤害，多年来一直与疾病相伴。母亲先后动过三次重大手术。每次签病危通知书时，我都无比担忧。但母亲凭着她过人的意志，顽强的挺过了每一道生死关口，迎来了新的生命。 还记得第三次大手术后，我把母亲接到家中养病，在给她擦洗身体时，看到母亲身上那三处深深的疤痕，我止不住潸然泪下。上天为什么要给如此善良，又如此优秀的母亲这么多的磨难呢？可母亲却微笑着对我说：“人的一生，有多少欢乐就会有多少痛苦，它们就像是一对孪生姐妹啊！慧儿你记住：所有的痛苦和磨难都是你人生中必经的过程，它最终都会成为你生命中的一笔宝贵财富。”母亲这番极富哲理的话让我受用一生。 也许是上苍的垂怜和眷顾吧，在半年后的复查中竟然发现体内的肿块已消失，病灶完全恢复正常，在以后的岁月中也没有留下任何后患。后来证明这只是医生的一次误诊。但母亲面对苦难时的顽强意志和豁达开朗，面临大事时的气定神闲和沉着冷静，已成了我一生的榜样。 四命运，终于走向了静水流深的大海。告别母亲。最后一次唱这首歌是在母亲八十四岁那年，我推着坐在轮椅上的母亲在她所在的大学校园里散步（母亲两年前因骨折已不能行走）。走在母亲工作了半个多世纪的校园内，一花一木都是那样熟悉。在这里，母亲从一个年轻漂亮的少妇变成了耄耋老者。我从一个蹦蹦跳跳的小姑娘走到了花甲之年。太多的记忆在我们眼前掠过…… 想起了小学毕业时，作为三好学生代表上台讲话，母亲在台下那欣慰和赞许的眼神，想起了工作后每次回乡探亲时，母亲下厨为我亲手做的那碗榨菜肉丝面的扑鼻香味儿，想起了牵着晚年大病初愈的母亲，一起在长长的林荫道上漫步时，她那温热的手掌和孩子般依恋的目光…… 我轻轻的唱起了那首《漁光曲》，母亲苍老的手在我的手背上打着拍节，节奏仍旧准确。八十四岁的母亲依然端庄秀丽。而且头脑清晰，话语严谨，不失一贯的优雅风度。过往的教师学生不断的向这位满头银发，德高望重的老教授致意。真想就这样和母亲在岁月的长河中一直走下去，直到永远……一个月后，母亲在医院里平静而安祥的走完了她一生的行程。我久久的不愿松开母亲那渐渐冰冷的双手，刹那间一种痛彻心扉的感觉涌上心头，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走了。 五母亲离开我已十八年。她为什么那麽喜欢《漁光曲》一直是我想要破解的一个迷。生前曾问过几次，但每次她都笑而不答。我想，这里也许藏着她少女时代的一段心事，也许刻下过她生命中最深的记忆，也许……太多的也许留在了这首音乐中，使它成为了母亲的一首生命之歌。它陪伴着母亲阅尽了人生的风景，历经了曲折的道路，走过了多彩的年华。 它也陪伴着我，走过了人生无数的坎坷。母亲的坚韧，母亲的豁达，母亲的聪慧，母亲在面临生死抉择时那无与伦比的果断与定力，和这首渔光曲一起，已深深的融化在了我的血液中。它是我浮躁时的一缕月光，忧伤时的一汪清泉，迷茫时的一盏心灯。当然，它更是母亲和我一生心灵相通的扭带。“云儿漂在海中，鱼儿藏在水中……”歌声又一次在我耳边轻轻响起，天堂里的母亲，您一定也听到了吧？ 落笔于甲辰年十月，母亲诞辰102周年之际。 作者：明媚月光笔随心动，徜徉在三千红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