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润东拾忆之二——種德堂》</p> <p class="ql-block"> “種德堂”当时是小镇上唯一的药店,紧挨着採购站。</p><p class="ql-block"> 前店后坊,一字排开四开间,店面三明一暗,由西向东依次为中药柜,店堂,西药柜,暗间。明面三间都是木排门,早上卸下,分立两旁,晚上依次上好,背面鉄条串起,上锁。中间靠右的一片门板上留有一小块活动木板,方便晚上紧急求药的。 </p><p class="ql-block"> 店堂如普通人家客堂,设有屏门,屏门正中梁上悬一大木匾,上书"種德堂”三个大字,落款:徐世昌。(关于这匾,下文还将提及)。</p> <p class="ql-block"> 屏门下置八仙桌一张,桌左右各有靠背椅一只。屏门右侧敞开,通后门。屏门与后门间的通道可分别进入东西柜台。</p><p class="ql-block"> 西柜台的西墙面与北面各树一列药柜,两柜相接处为入口,上有一拱形木板相连。木质柜台滿是包浆,年代很久。</p><p class="ql-block"> 东面与西边的布置相仿,只不过竖着玻璃药柜呈L形排立,与玻璃柜台间留段距离方便进出。北立柜后面通向东边暗间,暗间作倉库用。喑间北面有门,推门进去便是个小天井与一间小屋。</p> <p class="ql-block"> 出后门,便是个院子,右侧为廊道,连接前后屋。廊道东侧垒七孔药灶一座,它与单孔大灶相联,两灶共用一个烟囱。大灶是用来加工药材的,如炙甘草、炒山药、蒸熟地、制附子等等。</p><p class="ql-block"> 药灶是替病人加工汤药用的,中间小孔用以观火加煤,周边六孔炖药吊子。灶枱面上排放许多小型鋁壳玻璃胆保温瓶,瓶壳上用橡皮筋箍上一张张小纸,纸片上分别写着病人姓名、头煎、二煎。</p><p class="ql-block"> 顺便说一句,这灶与卖开水的老虎灶,茶楼的水灶型制相仿,《沙家浜》唱词:“垒起七星灶……”就指这种灶,词作者汪曾祺,家里开有两爿药店,他应是熟得不能再熟。</p><p class="ql-block"> 东墙外便是刚才提到的小天井与小屋。</p><p class="ql-block"> 后面四间,边上两间完全敞开,西边的沿墙放木架,一层层搁放药匾,顶部放了些用麻袋装着末加工的药材。东边的堆放柴火与白煤块。加工药材的大灶要用柴火,便于控制火候。</p><p class="ql-block"> 中间两间,左边的有小半截墙,上置木格翻窗,窗后为一长条工作枱,药材的切片通常在这里完成。枱后面对面放了两张小木床,这是王先生和孙先生的住所兼制饮片处。门朝西,门旁置一碾槽。 </p><p class="ql-block"> 右边一间无窗,门朝东开,为宿舍。</p> <p class="ql-block"> 小院地面滿辅青砖,中间养了一缸荷花,观赏之外,有时也会剪点新鲜荷叶、荷梗用作药引。</p><p class="ql-block"> 廊道檐口竖一木梯,登上去,是一木制平台,上平台后南向再登三个踏步上去,又是一更大的木制平台,这是在店堂的屋顶上了。这两个平台是用来晒药的。</p><p class="ql-block"> 王先生相貌古朴,长脸短身,戴副圆形眼镜。由于长年案前切制饮片的缘故,背佝偻而臂有力,不苛言笑但自带威严。店里中药材基本都经他严格察验方进货,炮制加工也都是他的事,自产的药丸,膏药,其药材的配伍也都由他定夺。</p><p class="ql-block"> 他的工作枱右手边放药铡,左手边放一竹絲刷把,当抓手用,这样以刷把抓住药材推向铡刀。侧刀右侧有一小截竹节盖,盖内装倒些菜油或豆油,药铡工作一段时间,就用长柄小刷沾沾,给锄轴上点油。</p><p class="ql-block"> 就这样,草药的清香加上菜籽油的淡香伴着切片时有节奏的“嚓,嚓”声,就在小院中弥散开来。若是下雨时,檐口雨水的滴㗳声,雨点打在荷叶上的“卜、卜”声以及隔一会儿雨滴聚多,荷叶倾倒,水一下泼在青砖地上“哗啦”声,混成一片交响。</p> <p class="ql-block"> 许先生是店里最年轻的,时年大约三十几岁。长得浓眉大眼,精气神十足,与他的老乡,那位淮安名人有几分相似。他的工作是燒火熬药,药熬好后,过滤装瓶,竹篮装起挎肘,出店分送给用户。熬药时,整个小院便会被浓浓的中药味所笼罩。 </p><p class="ql-block"> 谁也没想到,这位最具活力的汉子,某天突然暈倒,坐堂的吴先生(一位红脸白须,鼻头尤其红的老中医,我们称他为吳爹爹),赶紧上前诊视,一搭脉,顿呼:“不好,是痰邪!快取羚羊角!”</p><p class="ql-block"> 孙先生立马从药柜最上格取下个小抽屉,里面是用宣纸层层保裹着半枝野生羚羊角,这是店里珍藏多年的。</p><p class="ql-block"> 取陶砵,慢滴水,紧研磨,半砵羚羊角浆和水灌下,许先生才慢慢苏醒过来,但就此落下了半身不遂的毛病。没过多久,许先生就一腐一拐,继续熬药送药——家里还有好几张嘴待喂呢。</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孙先生应该是種德堂最忙碌的人。他的容貌该怎么形容呢?小时候我一直以为庙里的弥勒佛像一定是以他为模特塑造的,现在想想还是这样。特别是夏天,那件玄色的夏布对襟小褂遮不住肚皮,坐在木柜台后的高凳,那大半个肚子仿佛搁在柜台上时尤其像!</p><p class="ql-block"> 像的另一个原因是从末见他对别人红过脸,一直是和和气气待人做事。</p><p class="ql-block"> 他拿着戥子照方抓药,药拒的小抽屉那么多个,闭着眼都知道哪在哪,并且抓上手几銭几分就七不离八,然后按量分摊,药抓齐,核准,一一包好,叠齐,上压药方,用细纸绳扎个四角楞敦,上结一提手,齐活!</p><p class="ql-block"> 他那捣药的紫銅钵一响:“铛、铛、铛铛……”半条小街就充滿了生气。</p> <p class="ql-block"> 碾药时,他俩脚踩在碾盘两边的木板上左手扶墙,右手抓门框,身不动,腿微弓,碾盘便顺溜滑畅地滚动起来,门不抖,墙不晃,那一个身轻如燕!</p><p class="ql-block"> 天晴,晒药。他一手扶着头顶着的十多个药匾,一手扶梯,拾级而上,如履平地。傍晚收匾亦如此,只不过是退级而下罢了。</p> <p class="ql-block"> 有时 晚上先生们也会聚在一起做点膏药、药丸等。那时电力供应不充足,时常停电,于是便在八仙桌上方吊起盏汽灯干活。孙先生的手法极灵活,左手食指中指托起纸片,拇指压在纸角上,左手持一竹签,沾少许膏泥贴上纸心,拇指轻微旋动,一张膏药即成。</p><p class="ql-block"> 做药丸,将药泥反复搓碾,一套套工序下来做成若干小细条,然后每人抓起一条掐成小粒,置于药匾。这时孙先生端起药匾,肘部紧夹两肋,身不动,手不动,只是腰胯轻扭一下,药粒便顺时针迅速滚动起来,来这么几下,数百上千颗颗粒均匀,个个滴溜滚圆的小药丸就做好了。</p> <p class="ql-block"> 孙先生敏于行而讷于言,所交朋友似乎也不多,食品站的狗子大爷算得上一个。狗子大爷是食品站的屠夫班头,年轻杀猪的基本上都是他徒弟。</p><p class="ql-block"> 狗子大爷与孙先生年纪相仿(或略长),体态相似。那年头肉计划供应,要肉票的,但屠夫们似乎有处理下水的小权,所以隔一段时日,狗子大爷都会提着掛肚肺扔在孙先生的柜台上,伴着“啪”的一声,必是句嗡声嗡气的话:</p><p class="ql-block"> “人! 是哼呢东西? 三寸以下都是屎!” </p><p class="ql-block"> 怎么啦?猪杀多啦?</p> <p class="ql-block"> 赵先生管理西药柜,同时也是種德堂的负责人,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店长或经理。赵先生时值盛年,身板壮实,宽额广颐,眼大微凸,炯炯有神。做事果敢,干脆利索。</p><p class="ql-block"> 種德堂的老先生们年纪都大了,需要有新人顶上来。</p> <p class="ql-block"> 药店属供销社管,当时供销社进人大致有三个途径:一是商校毕业生,这是极稀少的,一个公社级供销社摊不到一两个;二是顶替,子承父业,一退一上,这是最主要的来源;三是县里的摊派,这情况就有点复杂,有些是部门精简的分流,有些则不知所以然。</p><p class="ql-block"> 種德堂分来两个徒弟,一男一女,都姓朱。男徒弟是顶替,女徒弟来自某剧团的分流。 男徒弟分在中药柜,女徒弟分在西药柜。</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赵先生亲自动手整理打扫安排好他们的住宿。男徒弟的宿舍是现成的,就在王、孙先生的隔壁。那个天井小屋,原来是存放西药的和杂物的,清理到暗间去,安上床辅,便是个独门独院的好去处,给女徒弟。</p><p class="ql-block"> 年轻人的到来,给種德堂添加了些新鲜气。</p> <p class="ql-block"> 再谈谈“種德堂”那块匾吧,那匾是徐世昌题的,他是前清翰林,1909——1922年间的民国总统。</p><p class="ql-block"> 我一直弄不明白,一个堂堂的大总统,怎么会给个八乡底里的小药店题匾呢?近年来才大致弄明白。</p><p class="ql-block"> 大概是因为民国初建,各项制度都不完善,下台了,既没有退休金,也没有特殊津贴。退下来在位时贪的,或提前就搞实业的还好,若是自标清廉或本身就清廉的就比较困顿了。如段祺瑞,需要他的学生们不断给予接济;吳佩孚则到处去打秋风……</p><p class="ql-block"> 徐世昌这位老翰林,自诩书画还拿得出手,那就卖呗。有画商、画店替他张罗,有各处分销点替他经营,那就有求必应,只要拿銭来。时至今日在各大拍卖场还能寻到他书画作品的身影。</p><p class="ql-block"> 之所以要搞明白这匾的来历,因为就此可以确定,“種德堂”如果能存在到今天,妥妥的百年老店!</p> <p class="ql-block"> 为更了解他,抄录一段1938年他去世时国民政府颁发的褒扬令:</p><p class="ql-block"> 徐世昌,国之耆宿,望重群伦。比年息影津门,优游道素。寇陷华北,屡思威胁利诱,逞厥阴谋,独能不屈不挠,凛然自守,髙风亮节,有识同钦。方幸国有老成,共咨矜式。遽闻溘逝,震悼良深。遡其生平,学识闳通,风度冲穆。秉政之曰,对内以和平息争为念,对外以维护主权为心,功虽末竟,志业自有可传。迩闻卧病弥留,樱怀国难,尤见忠诚固结,终始不渝……</p> <p class="ql-block"> 起风了,大风首先刮落“種德堂”这块匾,人们脚踩锤砸,也许是木质坚硬,也许是髹漆细密紧实,没什么反映,于是几个大汉抬起,送到供销社的食堂,去当案板了。</p><p class="ql-block"> 赵先生取来纸笔,竖着写下“为民药店”四个字,贴在门柱上,以为替代。</p><p class="ql-block"> 风越刮越紧了,全公社的牛鬼蛇神都被集中到东岳庙办学习班,交待问题。</p><p class="ql-block"> 一大帮“六、七点钟的太阳”去了,他们是审讯者,两个徒弟也在其中。</p><p class="ql-block"> 赵先生也去了,他是被审讯者。只是,他这一去,再也没能回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世上再无“種 德 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