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猪匠刘汉臣

三少爷的剑

　　解放前，城关镇叫城厢镇。

北正街、学庵那一带，过去砌匠多、木匠多、厨匠多、鞋匠多、劁猪阉鸡匠也有，但极少有杀猪匠。一般人家逢年过节杀猪宰羊都要到外地去请。

如果年成好，过年的时候，杀年猪的人家多，请杀猪匠登门要提前预订。一般人家都迷信哪个杀猪匠福气好，杀猪顺当，会给主人家带来财运。杀猪前更是要拜司命阿公（灶神），拜生灵，拜天地。给即将升天的猪念一道"往生咒"，神情很庄重：

"……㖨㖨㖨㖨（城关镇人称猪为㖨㖨）你莫怪，生来人间一道菜，今年杀了你，明年你再来。南无阿弥陀佛！"

开水、澡盆、尖刀、通条早准备好了，捆好的猪绑在屠凳上没命地嚎叫。

规矩多，血腥重，又杀生，所以许多人觉得这是一桩丢人没出息的事，不屑为之。但也不是绝对没有，刘汉臣就是一位出名的杀猪匠。

　　据说刘汉臣十四五岁时，在城厢镇闲逛，又到小西门袁裕盛吃了碗甜酒冲蛋，看见香山寺下面的僧会司旁边，一居民家有很多人在围观，说是由于当地不太平，几户人家合伙杀牛祭神。

一头老黄牛被绑在几户居民共用地坪的树下，一个粗壮的男人拿着一把又窄又长的杀猪刀期期艾艾地下不了手，他面前的这头老黄牛见有人拿着刀要杀他，竟默默跪在地下，浑浊的双眼里全是泪水。围观的人无不动容，都劝男人不要杀这头老黄牛。中年男人也心软了，拿着刀迟迟不动手。这时围观的刘汉臣觉得挺没劲，心这么软做什么杀猪匠啊？刘汉臣走过去说：

"叔叽，你把刀给我，我帮你杀。"

中年男人半信半疑地把刀递给了这个半大孩子。刘汉臣接过刀根本没废话，冲到老黄牛面前。抓起牛角，对着脖子就捅了一刀。刘汉臣人小没力气，也没杀牛的经验，这一刀扎到老黄牛的动脉上，鲜血喷了刘汉臣一脸，牛还在挣扎。刘汉臣气急败坏，对着牛脖子一顿乱捅，老黄牛终于咽气了。围观的人看得目瞪口呆，刘汉臣掀起对襟衫的衣摆擦了擦脸上的血，把杀猪刀递给了吓得呆若木鸡的中年男人。浑身是血的刘汉臣扬长而去。

当时围观的人缓过神来说："这孩子是天生的屠夫。"

　　果然过了几年，北正街学庵一带再也不用请外地的杀猪匠了。刘汉臣凭着爱好，真的成了杀猪匠。别人请他时就尊称他刘师傅，他总是自兼地回答：

"杀猪匠刘汉臣，我能杀猪，也能杀鬼。"

刘汉臣孔武有力，练过武术。有这么一件事，当时的城厢镇无人不晓。祝天芝药号（集中隔壁的国药第一门市部的前身），大门口右边放一铁笼关着一大一小两只华南虎，左边放一只非常重的麻石大锁，石锁上雕着龙，锁后立一牌子上书：

"凡举起虎笼或石锁者赏五百大洋。"

祝天芝左青龙右白虎图吉利，制造一个噱头吸引顾客，和同城的同德福、聂永昌等药号竟争。

可是，自虎笼石锁放这门口，很多人都试过，根本就没人举起过。一天，刘汉臣到胡家摊子（宁师校门口）杀完猪，准备到南门桥头的老三泰酒曲店买一些酒药热甜酒，路过祝天芝，看见牌子上的字，虎笼他不敢去碰，怕被老虎咬。便伸手试了试石锁，竟然动了，也招来了一些人围观。他来劲了，只见他手握石锁，腰一用劲，大石锁被他举起来。众人鼓掌叫好，刘汉臣等祝天芝的伙计老板全出来，才将石锁放回原地。刘汉臣指着牌子正色道：

"祝老板，五百大洋拿出来吧！"

祝老板笑嘻嘻说；"刘师傅，石锁下面有一行字，你看到吗？"

刘汉臣愣了一下，刚才只顾高兴，谁还会去看石锁下边的字，于是一把又将石锁举过头顶，果然有字，写着：刘汉臣举起没有赏银！

他扔了石锁，哈哈大笑，背了杀猪工具，走远了。

　　别人杀猪，要找四五个大汉帮忙捉猪、捆猪。刘汉臣一个人将猪放倒，缚住四蹄，抱上案板，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大功告成。请他杀猪的人因此络绎不绝，袋子里钱多了，饱暖思淫欲也就应运而生。

有一年，刘汉臣和朋友喝完酒后，一时性起，到小西门嫖妓。那时宁乡城正在备战日军攻城，国难当头，全民抗战。这帮人如此不识时务，刚好被城厢镇警察大队副队长王干筠带人抓获，被罚10块大洋作为抗日经费并开了收据。第二天，刘汉臣的妻子在洗衣服时发现此收据，但是她只识10块大洋，不识"嫖妓"二字，妻子便问刘汉臣："何事罚10块大洋？"

刘汉臣犹豫一下，答道："我肉中注水被罚！"

1944年6月11日，宁乡县城来了日本兵。

6月13日日军40师团234联队与张灵甫任师长的国军58师交火。

6月14日，日军攻克第58师宁乡县城外围阵地。兵分三路袭击县城，沿蔸子潭、狮顾山（原化工厂）、䗫蝈石（现在的金亭路）、日新巷向印台山（原城关税务所）阵地发动猛烈攻击。另一路从菁华铺抢占县城西郊，从武庙（原派出所）、鸭婆巷（宁乡大厦）、大街岭（原名弹弓岭）猛烈攻击福音堂173团部。还有一路从凤形山、墨斗山（石油库后面）、木鱼巷、山川潭（现农贸市场）、杉木桥这些地方猛烈攻击杜家山（大玺门）阵地。14日整夜，中日两军冒着倾盆大雨，在宁乡城周围展开惨烈撕杀，南门河北岸的宁乡县城已经三面被围，宁乡城内守军已成孤军。

　　15日拂晓，南门河像一块飘荡的战地纱布，被朝霞染成一缕缕恐怖的血色。河边的土地成片成片地被将士们鲜血染红，整个县城被炮火覆盖。守军173团三个主阵地印台山、福音堂、杜家山一片火海。离福音堂不远的谭兴泰木行毁家纾难，把杜家山下的房屋和木材全部捐献给173团修建掩体、碉堡、战壕。

将士们依托宁乡城的残垣断壁与凶残的日宼展开逐街逐屋的惨烈巷战，甚至是硬碰硬的白刃战。战场上有人浑身刀口，血肉模糊。有人腹部被刺刀豁开，青紫色的肠子已挂在体外，有人被枪刺穿身体支撑着，仍怒目圆睁。三座山的山坡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三百多个日军士兵的尸体和三百多个国军士兵的尸体都保持着生前博斗姿势。

仿佛时间在一瞬间凝固了，留下这些惨烈的雕塑。

6月18日，增援而来的国军19师55团在空军十一架飞机掩护下，突入宁乡城内与58师173团联手将日军赶出了宁乡县城。

7月27日，日军两千多人再次进攻宁乡县城，县城陷落。1944年10月，日军在县城和所占各乡成立伪政权维持会。城厢镇维持会设东南西北四个分会。维持会为日军敛集粮食、酒肉，分派各保逐日轮流送纳，还为日军勒派民夫、登记户口、发放“良民证”，有时还要为日军带路外出掳掠抓捕。城厢镇维持会还在小西门办“俱乐部”，逼迫妇女供日军奸淫。日军称之为“耍姑娘行”。

　　日军来了后，好多人家的猪牛羊家禽都被日军抢走了，人也给日军的飞机投弹炸死不少，刘汉臣的杀猪生意也清淡了许多。

1944年10月2日，刘汉臣到节孝总坊（老一中位置）帮人杀了一头猪，这家人留下半边猪后，把半边猪卖给了射圃巷口的张福盛酒家，主家看他力气大，回家又便路，就托他背上半边猪送到这家饭店。

在送肉的路上，过了蓝家巷口的芒神祠（祭祀耕牧之神的祠堂）刚走到离土地桥不远的石家祠堂，祠堂一边是观音大丘稻田（北门老体育场），一边是化龙溪。溪里停着一艘乌舡子船，一个日本兵用三八大盖枪托在殴打拿着船篙的船工。

日本兵见迎面走来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阔脸直鼻，二道英雄眉，身穿宽宽绰绰的蓝布大褂，纯黑的土布裤子，肩上背着半边猪肉大步走来。高兴坏了，端起枪朝他哇啦哇啦地说了一大堆，刘汉臣猜，应该是让他把半边猪肉送到日军驻地去。刘汉臣一看见日本鬼子就来气，这次还要抢他的猪肉，更是怒火中烧。但他表面上唯唯诺诺、磨磨蹭蹭地装作不懂，停了下来，等日本兵靠近。

"八嘎呀路，不送肉死啦死啦滴。"

　　刘汉臣假装惶惶不安，心中却有一万个"嬲你屋里娘"在翻腾。

他双手举起半边猪作出递给日本兵的架式，却暗暗运足力气兜头砸了过去。顿时，日本兵手中的三八大盖从猪肉中穿过来，长50厘米的30式枪刺也穿过猪肉从枪上分开了，人也被半边猪砸翻在地，日本兵从猪肉后露头出来，推开猪肉，拿起枪刺向前一冲，一枪刺就朝刘汉臣抡了过去。刘汉臣没有躲闪或后退，反而赤手空拳冲上去，一把攥住日本兵拿着枪刺的手腕。右手一拳朝日本兵面门上砸过去。

日本兵居然轻巧地闪开这一记重拳，右手被刘汉臣攥住疼痛之下，30刺刀倒左手，还想奋力一搏捅倒近在咫尺的刘汉臣。刘汉臣顺势一肘炮，朝日本兵胸口撞去，日本兵收回刺刀一挡，在刘汉臣的腿上划了一刀。日军擅长白刃战，训练以刺杀训练为重，单兵素质很高。显然刘汉臣轻敌了。

刘汉臣耐痛能力惊人，全然不顾腿上的伤，松手后又握住日本兵拿刀的手，右手一个利索的锁喉动作，日本兵的喉咙就碎成了大蒜瓣。日本兵仿佛溺了水，闭了气，脸憋成了猪肝色，一声都发不出，带着憋屈回故乡的神社报到去了。

　　刘汉臣撩起裤管查看大腿上的伤口，发现是皮外伤，并无大碍。

他赶忙把日本兵尸体，抱到化龙溪中乌舡子上，并对愣在一边，吓傻了的船工说，把日本兵运到南门河中䗫蝈石的玉潭沉潭，那里水深，日本人发现不了。说罢又在日本兵的衣服里塞进几块大石头，在船仓里拿了一根麻绳绑好。

船工还在呆若木鸡的看着刘汉臣做这些事，刘汉臣甩了他一巴掌，船工才醒悟过来，结结巴巴地说：

"日本兵有三个，准备在附近打捞，看见我船上有一袋米，就留一个押着我把米送到他们驻地。还有两个往射圃巷方向去了。"

刘汉臣从杀猪工具袋中，拿出一块白大布的抹布，把半边猪上的草屑和泥土掸干净，并对船工说：

"别怕，去沉潭时小心一点。"

船工没见过杀人场面，吓得面无血色，唯唯诺诺连声答应。

　　刘汉臣背起半边猪肉，继续往射圃巷口子上的张福盛酒家送货，过了文庙（老县政府招待所）刚靠近饭店，就听见饭店传来吵闹声，有人嘿嘿呦呦地叫着，还有一个在哈哈笑。一阵桌椅倒地声音后，还夹杂着女子的惊叫声。刘汉臣在饭店外面怔了怔，向周围打量了一下，发现并无异样，背着半边猪进了饭店，只见两个日本兵背着枪，挎着吓人的刀，一个人抱着饭店的老板娘，另一个抱着年轻服务员在旁若无人嘎嘎地淫笑，老板娘和服务员哀怨地挣扎着。

"你们干什么？"刘汉臣棱着眼厌恶地扫了日本兵一眼，又暴喝一声："把她们放了！"

刘汉臣眉宇之间的确有股不怒自威的劲。

两个日本兵好像听懂了话似的，推开了怀中挣扎的老板娘和服务员，抽出了军刀，一左一右张牙舞爪的挥刀朝刘汉臣砍来，这两刀快如闪电，力道沉稳，如果砍下来，刘汉臣最少会两条胳膊不见了。

电光火石之间，刘汉臣把背在肩上的半边猪打横双手托起，朝两日本兵砸过去……

"噗嗤、噗嗤。"两声，半边猪断成了三截，两日本兵踉踉跄跄后退了三步。

　　扔出半边猪后，刘汉臣顺势掏出了杀猪刀。

两日本兵一击不中，气急败坏，又挥刀朝刘汉臣砍来，刘汉臣撩阴腿朝右边日本兵裆部踢去，大腿被砍开一条口子，日本兵也被踢飞。

手中的杀猪刀"咣当"一声格挡住了左边日本兵的军刀，借力打力，杀猪刀贴着刀刃削了过去，日本兵一声杀猪般地惨叫，四根手指头悄无声息地掉地上。

趁日本兵吃痛的𣊬间，手碗一翻，纯熟快捷，神鬼莫测……

"哧……"一把黑柄的杀猪刀扎在了日本兵的心脏上。

刘汉臣这一刀扎得端端正正，像他杀猪一样精准。

日本兵一哆嗦，浑身剧烈地颤抖一下，然后瘫软下去，死了。

右边那个踢飞的日本兵，大喘了几口气，才缓过气来。捡起地下的枪要开枪。

刘汉臣拔出杀猪刀，快若迅雷疾电朝日本兵甩过去，杀猪刀带着血雾，刺进日本兵胸膛。日本兵胸口一凉，眼前一黑，脚底朝天摔在地上。

杀猪只要一刀，连嚎都没嚎一声，杀鬼也只需要一刀。刘汉臣既能杀猪，也能杀鬼。

看来人在愤怒时能量会暴涨！

　　血战结束后，刘汉臣对饭店里的几个食客和店员暴喝一声："谁敢去日本人那里告密，我和我的兄弟会杀他全家。驱除鬼子，反清复明。"刘汉臣文化程度不高，把孙中山名言"驱除鞑虏，恢复中华"说得不伦不类。

随后又让吓得花容失色、正在筛糠的老板娘找来二条麻袋把鬼子尸体装进去，用一把锄头担着，朝观音大丘旁边的那一片野树林走去……

几天以后，城厢镇的栱极门（北门）、朝阳门（西门）、通安门（东门）、迎薰门（南门）四门的麻石门框上都张贴了通辑令，辑捕杀猪匠刘汉臣，前面为什么要加"杀猪匠"三字呢？因为城厢镇还有一个叫刘汉臣的，被国民党军统派遣打入日本统治下的敌特组织，出任城厢镇的维持会会长兼情报队队长，后来又投奔了共产党。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后记：

《宁乡县志》载，刘汉臣，宁乡县城关镇人，屠夫，在北门杀3名调戏饭店女老板的日本兵。

谭兴泰木行，解放前宁乡四泰之一，在杜家山下。

祝天芝，江西人后裔在宁乡开的药铺。祝义奎还担任过城厢镇镇长。

张福盛酒家，店主张佑民，人称“佑胖子”，解放前是县城的比较著名的餐饮店。

老三泰、胡家摊子、袁裕盛、同德福、聂永昌解放前都是宁乡县城著名的老字号。

僧会司，旧时官署名，管理佛教事务之机构。

王干筠，城厢镇警察队队副，带领10多人协同周羽营并肩作战，扼守在杜家山，全部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