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花开风雨后 （第二章） ‍ （自传体小说，共六章）

阿德(林建德)

第二章

‍ 我与凤凰木的第三段情缘来得悲壮深刻，因为我与它都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暴风雨，故事发生在我调回鹭岛工作期间。

2005年九月间，一场中度台风席卷鹭岛，一大早，我赶到厦门家装市场，查看有没有受到台风的影响，幸好，只是吹落了几块广告牌。简单安排完工作，我便伫立在七楼办公室的落地窗前向下望去，马路两旁种的阔叶树有的连根拔起，有的被吹得东倒西歪，唯独凤凰木还是那样的挺拔，只是伞盖一般的树冠折去不少枝叶，花瓣吹满一地，汽车驶过马路，将花儿碾进泥里和积水里，分不出是红是黑，遭此蹂躏，让观望的人不由得心生怜悯。

　　此时此刻，我心潮翻滚，有些酸楚。人生变幻无常，我的青春是在部队度过的，从军十九载，转业地方工作九年，总体顺风顺水。90年代中期，改革开放的东风吹遍神州，我怀揣理想，历尽千辛万苦，由内地调到经济特区，安排在某局下属事业单位服务中心当一名副职领导，分管新市场的开发建设工作。我抓住机遇，在短短三四年时间，便主持开发了电子、汽车、家装建材、酒类饮料和水果批发等专业市场，均获得成功（限于篇幅，不展开赘述）。我铭记着老局长对我说的一句话，“办管脱钩是大势所趋，管理市场工作繁琐，会很辛苦很累，但做好了，会有成就感的”。为此，我投入了满腔热忱，包括牺牲了许多个人利益，如从省级行政机关到处级事业单位、由正处职务、后备干部降级使用，更在调动、工资关系上受阻多年，每月拿着600元的临时工资等等，我把精力放在工作上，其他的相信组织是会帮我处理好的。

然而，现实却颠覆了我的认知，随着老局长退休，官场人事大洗牌。偏偏我所在的单位成了众矢之的。2000年5月我带队到广东考察专业市场，退休返聘的老主任打电话说市局通知我中止行程，尽快返回，原因未透露。第二天晚上当我风尘仆仆回到家中便接到通知，明天早上八时务必到中心开会。

进会议室的那一刻，就觉得气氛诡异，中心中层以上干部全部到齐，正襟危坐，正中坐着两名市局监察室工作人员，还有财务处的一名主办会计。会议由中心新上任的曹主任主持，他说，市局领导对中心十分重视关心，这次派出工作组来检查指导，大家要积极配合。接着，监察室谭主任一本正经地讲了一番套话后，便把列着十个问题的调查提纲分发到我和老主任以及各部室负责人手中，限定三天之内交卷。我一看涉及面挺广，便与老主任商量，按照各自分工，分头作答，然后再由办公室汇总。材料中提到的专业市场的问题，主要是围绕审批和财务两个方面，看来是有备而来，我不得不联想到半年前由市局派下来担任开发部经理的殷现，经常背着我鬼鬼祟祟，看来是整了不少黑材料。但我心中坦然，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只是有些账目琐碎，一下子想不起来，于是找各市场的经理、会计，一起帮助回忆，终于在两天内凑齐材料。第三天下班前办公室把汇总的材料按时报送工作组。我心里坦然，受党和军队培养教育二十多年，知道守住底线，不贪不占，做事也比较谨慎。然而，这一次我却完全低估了他们的来意！

工作组在新局长的授意下，进行了翻箱倒柜的排查，全部会议记录、公文、财务报表一一过目。只要是不符合行政机关现行制度的全部提溜出来，全然不顾我们单位企业化运作的事实，对我分管的专业市场审计尤其严格。最终调查结果，大的问题没有，小的如请示报告不及时（一切以文字记载为准，口头请示的不算数），流程不规范，发放的下市场补贴、中层干部以上的电话、交通补贴等触碰“高压线”。令我没料到的是在工作组的软硬兼施下，我下属市场一名副总经理供出私设账外账，俗称“小金库”的问题，工作组立马把我请到招待所，让我如实交代。我毫无思想准备，工作组猛然间提到这个问题时有点发懵，但我没有慌张，仔细回想一下，终于理出头绪：我长期做机关工作，凡事亲力亲为惯了，对手下人不太放心。每新开一个市场我都亲自兼任总经理，后来市场越开越多，精力顾不过来，就每个市场委派一名副总主持日常工作，我每周参加一次例会。记得有一次家装市场办公会上，有位协管员反映，有些商家想租用楼梯间或位置较偏、未出租的店面临时做仓库用，不用签租赁合同，市场需要可随时收回，也不要求开发票，只要租金不高于外面仓库租金即可。我和副总均表态可以，租金就折半计算吧，反正数额不大，一个月也就千把元，我让会计建一个账本收着。哪知日积月累，账上竟堆积了两三万元。这样的情况同时发生在两个市场上，合计五万多元。据副总的供词，他们每年年底都会把账本让我过目，我实在想不起来，只好默认。好在钱款都在账上默默躺着，大家都没想去中饱私囊。后来我想起有两次发过节费好像是从电子城开发公司支出的，我们单位职工和局机关全体人员都有份，于是我做了补充说明。其实，在那个年代，包括机关处室，有几个是没有小金库的？不说这个费那个费，印本宣传册、公文文件，卖个废旧书刊报纸的都会有个小账本。我并没有太放心上。谁知，两天以后，“私设小金库”的罪名，竟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工作组召开只有部室中层以上干部参加的小会，宣布两条决定：一是违规发放的福利全额追回，二是暂时停止我的职务，继续协助调查。那一刻，我的心凉到脚底，与会人员惊讶得面面相觑。诡异的是往后的日子里，工作组并没有再找我谈过一次话。我照样每天上班下班，忙碌的工作变成一杯茶一张报纸，幸亏办电子城，逼自己成为第一批会使用电脑的人，可以天天上网，聊以度日。我饱尝了人间冷暖，往日对我毕恭毕敬的下属见我就绕道或低头闪过，只有几个要好的退役军人会借口进我办公室说几句安慰的话，尤其司机小林常常跑进来，陪我聊天，告诉我单位最近发生的一些事。

终于有时间冷静地思考一些问题了。我主动写了一篇《工作回顾与检讨》，没有回避工作上的缺点和错误，并且认真查找原因，主要有两条，一条是工作有成绩就盲目骄傲自满，往往固执己见，二是转型的“阵痛”，我是军转干部，从没在企业待过，尤其在财务管理方面是“白丁”，此次工作组查账发现的问题对我是个警示。除此我还联系自己的工作与思想实际写了一篇学习中央全会精神的体会文章递交给局纪检组组长和监察室主任。纪检组组长也是位转业军人，给我倒了杯茶，虽有批评，但有分寸，不像监察室谭主任那样咄咄逼人。不过谭主任说的一句“照说你都有签单权了，还搞那玩意儿干什么？”表达什么意思，耐人寻味。

我被晾在一边三个月，那是我人生的至暗时刻，我食无味、睡无眠，度日如年，是自责、悔恨还是愤怒？自己也说不清楚，我工作的权利被剥夺，一辈子建立的正面形象毁于一旦，憋屈的是自己并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呀！白天无精打采，晚上躺下却辗转反侧，眼睛睁到天亮，怕影响爱人睡眠，就抱着被子，睡到客厅的沙发上，第二天早上枕头上满是掉下的头发，人明显消瘦。时间一天天过去，我不明不白地吊在半空，外人不明底里，还以为我罪孽深重，犯下多大的事呢！

我的内心备受煎熬，实在无法忍受，临近国庆节的前几天，我打电话联系局长秘书，要求见局长一面，后来秘书通知我第二天在局长办公室门口等候。局长姓鲍，江苏人，他真是个大忙人呀，拜访的人排成长队，轮到我时已在外头长椅上坐了两个多钟头。鲍局与我年龄相仿，他把头斜靠在高高的大班椅上，开门见山说道：“老钟啊，到目前为止，没发现你有什么大的问题，但是以后如果——”，他拉长声音，故意停顿一下，我马上接口“如果组织上发现我有任何违法违纪问题，怎么处理我都可以，我今天找您的目的是我要工作”，鲍局沉吟一会，“好吧，我跟曹主任商量一下，你先回去”。

时间又过去半个多月，市局没有任何动静，我觉得我应该采取主动，便向曹主任提出，我调入单位三四年，从未休过假，要回去看望家中老人，没想到曹主任爽快答应，准我二十天假，说不够还可以延长。
　　说来也怪，回家的第一天晚上，旅途有些困顿，我早早睡下，睡得那个香呀，清晨听到邻居家的鸡叫才醒过来，四个月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了，好像一觉全补回来了，浑身清爽。我睡的房间紧挨着老祖屋的正大厅，神龛上供奉着祖宗的牌位，我回家当天就去上了香，也许祖宗显灵保佑我吧。接下来的日子，我不再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整天不是陪卧床的老奶奶聊天，就是在自家的小菜园子种菜，饭后沿着小溪散步，身体慢慢恢复如初。眼看假期快到，正想着给曹主任打电话再延长几天，忽然接到家装市场李董的电话，说有要事相商。

　　

‍ 林建德 写于2024年9月中秋节

‍（未完待续）部分图片选自网络，致谢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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