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们一家人习惯把堂屋后面的一间房,叫东房。东房被一扇开关就会咿咿呀呀唱歌的木门隔开,一截用来做厨房,另一截则是睡觉的房间。</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农村的冬天很是漫长,忙碌的人也闲下来了,那些鸡呀,狗呀,猫呀,斗架都懒得斗了,眯缝着眼,慵懒地蜷着晒太阳。父亲和母亲正在厨房,一个在灶台上炒着什么,一个在土灶前生着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我可一刻没闲着,就在那扇永远关不严实的木门后面,房间的一块地上,拿着一副老花镜把玩。听说这老花镜是一个外地卖眼镜的商贩送的,因为那天天晚,父亲让那商贩在家留宿一宿,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父母竭尽所能,用只能自家定义的好菜好酒招待了他一顿,第二天一大早,商贩走了,留下了一副眼镜。我拿着眼镜,对着房顶破碎瓦片漏下的光,镜片立刻亮得晃眼,我再把镜片的反光,投映在房间的土墙上,随着我的小手晃动,只见星星点点的光斑,在墙上欢快地跳跃着,就像小精灵跳舞一般。但我并不满足这一副眼镜创造出的精灵,还有姐姐不小心打碎的镜子,也被我一一捡来,在墙上映射出一群小精灵,好在屋顶的瓦片残缺的实在太多了,房间地面随处可见漏下的日光。我沉醉于自己打造的梦幻王国,乐此不疲。大凡能带给你美好的东西,也能带给你烦恼吧,我也讨厌过屋顶破败不堪的瓦片,因为外面下大雨的时候,房间就下小雨,有几个晚上雨水顺着蚊帐,打在我脑袋上,湿漉漉的,让我睡不安稳。每每这时候,母亲就会拿来几个盆,放在蚊帐上面接水。盆子就发出“哒”“哒”“哒”的声音,一声,一声,重重的,像是老人沉重的叹息。我才不愿听这个,用被子捂了头,不一会儿,便睡着了……</p> <p class="ql-block"> 大概是房间玩累了,我坐在地上,隔着木门看向厨房 ,他们两个一边忙活着,一边嘀咕着什么。隐约听父亲说:我们老女儿太瘦了,手脚跟个麻杆似的,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得让她把母乳断了……我在家里排行老幺,上面三个哥哥三个姐姐,从我记事开始,父亲便称我为“老”女儿。我一听,他们说我呢,还说“断母乳”,我哪还在门里待得住,立刻窜到父亲跟前,噘着嘴:“我不要,我就要吃奶。”母亲接过话:“你吃奶就不吃饭,奶水又不够,你看你,又矮又瘦,风都能把你吹跑。”看母亲也和父亲站同一条战线,我感觉,这次他们来真的了,我要彻底戒了母乳了,便嚎啕大哭起来。父亲见状,停下手里的锅铲,抱起我,企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好了好了,老女儿不哭了。你今年六岁了,过两年要上学了,总不能上课上到一半,对老师说,老师,我要回家吃奶。多丢人啊,全班同学都会笑你。”上学?多遥远的事情啊,我才懒得管,哭得更大声了。父亲被我吵得没办法,只能说:“好,老女儿吃,吃到上学,吃到出嫁。”</p> <p class="ql-block"> 一直觉得吃母乳是理所当然的事,不对的是我六岁了还在吃,母亲干瘪的乳房,少得可怜的奶水,已经远远不能满足我成长的需要。当然,我能有这觉悟,是周围的人总是爱拿这事取笑我。有一次,邻村的一位老婆婆来我村口摘“刺茶叶”(印象中是一种有刺的植物,长出的叶子,摘下来晒干,用来泡茶),不知道什么情况,我突然表现欲大发,屁颠屁颠跑过去说:“老婆婆,我唱首歌你听吧。”老婆婆很是慈祥,看着我笑着说:“好啊,你唱吧。”于是我便投入地手舞足蹈地唱了起来,唱完,老婆婆拉着我的手说:“嫩仔啦(小姑娘的意思),你唱得真好,谁教你唱的歌呀?”我得意地说:“我姆妈教我唱的。”可我还没得意三秒,恰好,我村的一个人路过,她笑着对那老婆婆说:“你别看她歌能唱能跳,她还吃着奶呢!”她那表情,至今我还记得,讥笑?耻笑?反正不怀好意吧。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吃奶是件难为情的事,也是记忆中的第一次,心头涌上了一阵羞耻感。我想,从小孩成长为大人,喜怒哀乐贪嗔痴各种情绪的种子,就是在这样不经意间,一颗一颗种下的吧,当所有的种子都了一遍,我们便有了另一个代名词——“成熟”。我没等老婆婆再说话,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了。</p> <p class="ql-block"> 一天下午,大姐和大姐夫来家里了,他们说让我上他们家玩去,忘了是用了什么计谋,反正我开心地跟着他们去了。大姐嫁得近,就是对面的一个村子,和娘家隔着一片田畈,田畈中间有条小溪,上面架着一座很窄的桥。说是桥,实际就是一用来灌溉稻田的水槽。不放水的时候,大家就走水槽里,放水的时候,就只能走水槽上面的边沿,但我印象中,水槽几乎都是放水状态。水槽边沿刚好是一只脚板的宽度,两只脚分开,一只脚踏一个边沿,就能过桥。可即便后面我长大了,也是不敢这样过桥的。但是桥两岸的农民,就像练了杂技一般,挑一担粮食的,推一车牛粪的,从此经过,步履轻盈,走平地一般。记得有一天晚上大雨过后,二哥三哥三姐,他们兴奋地说,要去一个村子看电影。我一听说有电影看,就吵着让他们带我去。他们哪肯带我这个跟屁虫,说:“不带你去,你去了,不是吵要吃的,就是睡觉,还要抱。”哈,狗都嫌弃的年纪。敢不带我去,我有的是方法治他们,我哭着跑去父亲那告状。父亲见我哭得“梨花带雨”,顺手抄起一根棍子,走到他们面前:“不带老妹去是吧,你们一个也别想去。”对于他们眼里一向严厉得近乎暴力倾向的父亲,是不敢违抗的,乖乖地背着我,卷起裤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趟过水槽……呵,造孽啊。</p> <p class="ql-block"> 来到大姐家,玩到天黑,他们也没有送我回家的意思。扒了几口晚饭,竟迷迷糊糊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突然醒了,奶瘾发作,吵着要回家。大姐大姐夫哪肯,他们分明就是计划好了,要我在这断奶。可是我特别难受,即便现在,那种对奶的炽热渴求,还非常清晰,感觉胸口好多蚂蚁咬一般,烦躁极了。我跳下床,他们就来拉我,可是我就像泥鳅一般,跑到走廊上,然后倒地,就地打滚,等他们来地上抓我的时候,我就从走廊上滚到院子里了,那么高的台阶啊,青石沏成的,而且极不平整,好多棱棱角角,但是我顾不得硌疼,想都没想会不会伤着,滚下去了接着再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折腾了好久,宣告大姐和大姐夫为失败方。天很黑,大姐夫背着我,照旧踏过那水槽,送我回家。</p> <p class="ql-block"> 一到家门口,只听大姐夫“丈爷,丈爷”(岳父的意思)地叫着,大门立刻被父亲打开,就好像父亲料到我会回家一直守在门口似的。父亲从大姐夫背上接过灰头土脸的我,大步把我送进母亲的被窝,喃喃道:“不戒了,不戒了,吃到上学,吃到出嫁吧。”我迅速地精准地找到,一头扎了进去,此刻,全世界都安静了。</p> <p class="ql-block"> 五年后,父亲因为一场病,生命永远定格在那个极其平常的上午。听到噩耗,小小的我正坐在四年级的教室里,瘦猴似的数学老师告诉我的。我并不明白死亡意味着什么,只是在数学老师那凝重的神色下,一颗无比恐惧的种子倏地种进了幼小的心田。自此,我的任性、倔强、刁蛮,随父亲一起,埋进了后山的茔冢。</p> <p class="ql-block"> 那年,我十一岁,已经断奶四年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