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门大街老来香

步雄

前门大街老来香（一）

步雄

过去的老北平人是把前门大街当做城隍庙后街来逛的，足够土，足够杂，但也足够经济实惠。

今天的北京人是把前门大街当做青花瓷瓶来摆设给别人看的，足够新，足够贵，足够装潢美，却丢了经济和实惠。

作为一名诞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前门土著，好怀恋我童年时期的前门大街。尽管岁月艰难，但比之后来运动中的满目萧瑟和再后来的面目含混都还强些，那时的前门大街还没有完全褪去原装的味道，抖落一下，落缨满地、芬芳入骨，还算是老北京人的流连之地，但已是盛极之花。直到十几年前那番强力资本改造后，堂堂的前门大街就成了首都剧场的布景一条街，无论远观还是近瞅，都少了历史和文化的面宽和进深，特别是在守家在地的老北京人的眼里，这条改造后的老街就像一簇有色而无味的“塑料花”，漂亮姑娘插得一头一鬓，艳则艳矣，却没了诱人的草色花香------

一、前门大街的“平民范儿”

前门大街形成于元、明，原本就是一条草根大街，由于临近皇城，商业发展迅速。清乾隆时，前门大街货如山积，酒榭歌楼，欢呼酣饮，恒日不休。民国后，历经战乱、几度萧条。解放后，百业逐渐复兴，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前门大街与王府井、西单曾并誉为北京的三条金街。但金街并非“奢街”、“贵街”， 与后两者不同，它没有簇新花哨的门脸儿，昂不可及的价格，草根的身份始终如影随形，这与其“穷宣武”的核心地带的购买力不无关系。

但是，穷人也有穷讲究儿，许久以来，这一带的北京土著讲究“买鞋要到内联升，买帽要到马聚源，买布要到瑞蚨祥，买表要到亨得利，买茶要到张一元，买咸菜要到六必居，买点心还得正明斋，立体电影唯有大观楼，针头线脑最好长和厚------”说得热闹，都没离开前门大街的一亩三分地儿。听得咋舌，以为老北京人好矫情。其实，漫长的计划经济环境下，全国的市场价格高度统一，老百姓的家底儿薄厚都差不多，同样的商品，老字号里质优、价平、品种全，所以，人们买根小酱萝卜也非得去六必居排队不可。这种“穷讲究”实际上是一种性价比的自然追求，如此，老字号扎堆儿的前门大街不火都难。

前门西河沿口南，是1775年开业，卖烧羊肉的“月盛斋”。关于“月盛斋”的烧羊肉，文人有“喂羊肥嫩数京中、酱用清汤色煮红、日午烧来焦且烂、喜无膻味腻喉咙”的盛赞。但那年月，北京人很少有大块朵颐吃得起“月盛斋”烧羊肉的。只在儿歌中露一小头儿：“水妞儿、水妞儿，先出犄角后出头，你爹、你妈，给你买了烧羊肉------”足见其稀罕。

做为前门大街附近的老百姓，大多是喝过月盛斋的肉汤的。月盛斋的牛肉老汤据说历经二百年传续，鲜香无比，浓如大漆，前门大街的芳邻们大多做过那里的“汤客”。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里，每天傍晚时分，附近孩子们便受大人差遣，端着盆盆碗碗排队去买冒着热气的羊肉汤。那汤黑乎乎又“挂锅”、又“拉黏儿”，不过几分钱一碗，几毛钱一锅，孩子们端在手里一路疾走，忍不住伸出小舌头去添，时常就会有好事的路人叹喊“好汤！”，脸皮薄的孩子往往红了脸，一溜烟跑走。肉汤回去可拌干粮，可下面，经济实惠、老少咸宜。文革中，“月盛斋”改名“京味香”，香则香矣，少了点月明风盛对阑干的古烂漫，也彻底丢了200年的老传承，排队买汤的人们突然就不见了了，据说是怕被人告发说是好吃懒做，追求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

著名的“大栅栏”位于前门大街的中段，60年代的大栅栏繁华至极，当你站在大栅栏对面的鲜鱼口西口（那里比大栅栏地势略高）对望大栅栏，无论晴雨，永远是密密匝匝、人如浮云。真是“天安门疏可走马，大栅栏密不透风”。

那时侯，大栅栏对过的“全聚德”似乎见天见的给外国人开“专场”。头天见到某外国大人物来访的照片，第二天兴许就能在“全聚德”前面邂逅到他。附近几条胡同的孩子们傍晚总会去全聚德门前围观，胡同里经常有人大呼一声：“噢、上全聚德看大鼻子，闻烤鸭子去喽！------”众孩童便嘶喊着尾随而去。孩子们遥见烤鸭店大门启合处，透出里面七彩的杯盘灯盏，万丈馋虫顿时喷薄而出，个个都是举着七根火柴的小姑娘。如今，北京烤鸭早已成了寻常百姓家的盘中物，外地人也可以随便买个“保鲜装”携千里之外，真是烤鸭依旧，换了人间。

大栅栏是北京百姓生活的温度计。上世纪60年代北京人的日子窘迫，大栅栏东口马路对面有家兼卖糕点的水果店，许多水果久买不掉，蔫得起摺儿、烂得流汤儿，遂剜掉腐烂处放在盘子里溅卖，三五分一盘，总被一抢而光。那时侯，北京夏日里的西瓜都是一水的黑蹦筋，斤两太足不够亲民，大多是切成牙儿卖的，一牙儿五分到一角钱不等，水果店专设一收容瓜皮的铁皮箱子，上留一宽一窄两道缝儿，宽的扔瓜皮、窄的吐瓜子。就为防备孩子们端着脸盆、土簸箕巴巴的等着你吐出的西瓜籽。店家将那瓜子收集、晒干后卖给糕点厂做果料。物尽其用，一点糟践都没有的。

水果店南侧有个“正明斋”，建于同治三年（1864年），那里的满汉糕点非常有名，其萨其马、芙蓉糕之类无须赘言，倒是一毛钱一个的“甜圆面包”让许多同龄人记忆深刻。所谓“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人们只有持“点心票”，才能在那里按人头定量购买一点“粗粮细作糕点”，所谓粗粮细作就是用大部分玉米面替代白面做的蛋糕，那东西有形无味，一掰即散，一口下去，唇齿留砂，滋味儿特别难拿。

二、前门大街的“官范儿”

“首善之区、天子脚下”，历来使京城百姓天然滋长一种阶层优越感，这种莫名的优越感一不留神就会从生活的方方面面暴露出来，就像羊群中藏着的大尾巴狼。譬如：前门大街商店橱窗中的布置就特讲究官威、官范儿。

1937年开业的“盛锡福”帽店宣传有方，特别有名的是他们的看家“七顶帽子”：即他们曾给毛泽东主席做过一顶将校呢圆顶帽。为陈毅外长出访印度尼西亚做过一顶金丝草草帽。为周总理去莫斯科访问做过一顶水獭皮帽------这种宣传俏不声地撩拨起了好多京城百姓的荣誉感：瞧没，还得是咱守家在地的京城老店，别人想夺这个鲜儿，嘿，门儿没有啊！------

“盛锡福”特别懂得实物广告的爆炸效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盛锡福”的小小橱窗里常年摆放着一顶标价五百元的“水獭帽”。那年头儿，齐白石老人的一幅山水花鸟在琉璃场百元亦可得之，五百元的震撼力实在了得，那挺立的海龙毛，毛毛挺立，根根晕眼，让世人的联想力一下子就窜上了神坛。

正阳门东南角是北京最老的，开业于1922年的“大北”照相馆。那时的照相可非同小可，能够经常登堂入室，享受镁光灯频闪的不是领导就是大官，于是，历史悠久的大北照相馆就成了为伟人造像的特约样板店。许多国家领导人的标准照都出自“大北”，那时的人民群众用情专一，对领袖无限崇拜，橱窗里经常摆出几大领袖级人物的彩色大头照，摆出伟大领袖出席某某大会，接见某某代表们的照片，少的几十人，多的几百人都有，那照片展开了就像《清明上河图》一样又长又有料，若得人们在橱窗前拥后挤的，努力辨识一个个微如芥子的小人头儿，根据每一个大人物在照片中的位置变化揣测其政治的开挂度，这个最近有点边缘化，那个离中心人物的距离渐行渐远，那谁谁好长时间不露面了，要悬。一叶知春秋，一照定乾坤，这也算是皇城子民的特殊癖好和特异功能吧。

大北照相馆也曾留下许多草根百姓们一生中最郑重的影像记录。有条件的，定婚、结婚、孩子满月、参加工作，上山下乡等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家庭大事件要去大北照上一照。单位集体也是，年根儿岁末被评了先进什么的也要照张照片留个念想，人们大多喜欢在照片一角搜索枯肠，印上一句又给劲又与时俱进的漂亮话。笔者翻阅曾经在大北照的三张集体照，上面的文字竟都是——“继续革命永向前！”。

那年，大北照相馆领风气之先，率先把自己招牌改掉了，“大北”改成了“北大”，一字之颠倒非同小可，挟着历史的雷电，裹着时代的暴雨，大运动开始了------

入夜时分，北大照相馆的橱窗里出现了一幕奇景，伴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的铿锵旋律，大北橱窗前红光闪闪，堆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只见那橱窗正中央悬挂的领袖像闪发出通明透亮的七彩豪光，照得上下天地亮亮堂堂，一艘航船模型在篮色皱纹纸做出的海浪上冒烟、鸣笛、浩荡遨游，奇巧无比，遂成前门大街一景。没几日，整个前门大街店铺的所有橱窗都似得了统一的口令，统统去掉了商品陈列，争相模仿起了大北照相馆的红太阳照航船。一时间，家家升红日，店店走航船。大海航行靠舵手的乐曲响彻前门大街的每一个角落。这是那次历史巨变的前奏曲，前门大街就好像那艘冒着黑烟、鸣着响笛的大船，一夜间就开进了史无前例的大时代。

三、前门大街的市场范

前门大街毕竟是前门大街，即使在那如火如荼的极左日子里，也没能根除自由市场经济的暗影幽魂。

正阳门西南，早先的护城河畔那块儿，天大黑，就有一邋遢汉子（孩子们都管他叫“前门老二”）叫卖“小孩摔跤”的土造玩具。随着他的五指捭阖，两个一根手指头高的“小孩子”便擦着地皮激烈抱摔，其闪、转、腾、挪，招招妙绝，时不时一个大背挎招来满堂彩。

架不住孩子缠，很多大人一毛钱买回家去，灯下一照，不过几根染了颜色，画上眉眼，细线相连的秫秸竿儿做成的“提线木偶”。可那玩意认人的很，只有老二玩得转，到了别人手里便腿脚僵直，半身不遂，灵性全无。觉得不值，去退。老二便语带恫吓地喊叫：“大人玩着没意思，小孩子见了打都不走！-------”一个“打”字咬牙切齿，兼露凶光，老实八交的苦主大多掉头就走，咬牙忍了肚子痛，算是一种霸王交易吧，竟屡抄不绝。

运动正酣时，大北照相馆东北角，曾经一度成为交换领袖像章的“黑市”。终日人头攒动、磨肩擦踵。人们将像章一排排别在咔叽布、大红平绒上叮当作响，以物易物。用“小头儿”（对一种小型主席像章的简称）做为一般等价物去换“大头（较大的一种像章）”三换一，五换一。再用“大头儿”换其它。换来换去，十恶不赦的资本主义商品交换亵渎了伟人，于是就有了一次又一次的大查抄。突然间，带着红袖标的人们从天而降，夺下像章，拧住手脚，就地游斗，爆土扬场，哭地呛天。但几个小时后交易如故。真是人心可逆，自然规律难违啊。

前门大街东西犬牙交错着全北京最复杂的胡同网络，里面住着全北京最地道的京城老炮儿，这些人生在前门大街，住在前门大街，吃在前门大街，玩在前门大街，对前门大街的犄角旮旯都有独到的，故事性的情感记忆。好比孩子感冒了有块儿八毛就能治好病的“前门小医院”；学生们的空闲时间去淘各类杂书的中国旧书店；三分钱一条热带鱼的小金鱼店；专卖时新塑料吹气娃娃的塑料商店，前店后厂的蒸笼老铺；永远排队，始终买不上豆腐的副食店；专卖火钩子、炕笤帚的五金杂货铺；没有票儿，只能看不能买的自行车商店；大夏天可以买到做土汽水的柠檬酸的化工商店；催生少年们梦想的文化用品商店-------这些商店无可替代地在前门大街周边的宣武土著的心中永存，以至于许多人在梦中一次次走进它们，可惜这一切现在都已经化为乌有，修旧如新的仿版前门大街让他们的浪漫记忆戛然而失。

上世纪80年代后，随着众多时尚商区在北京的崛起，前门大街日渐迷失自我，许多商场只顾租赁柜台弄得特色全无，个别地方成了价廉质劣品的集散处。硕大的广告牌子掩盖了原本的建筑之美，前门大街繁华不再，就像一个垂垂老者，举步蹒跚，衣衫破旧，让渐趋时尚的北京人不忍卒睹，于是，有了让其洗心革面的呼声。于是，一番资本运筹后，一个地产起家的南方绝绝子按照他的天马行空的设计重新定义了一把这个从里到外都散发着几百年帝都神韵的老古董。好一番捯饬后，一个隆重的开彩给了老北京人一个大大的惊愕：“你大爷的，这还是他妈前门大街吗？！”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