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谨以此文悼念辞世25周年的父亲,纪念父亲的不堪人生。这一辈子,父亲以一种透明的状态孤独生活,毫无存在感,直至死去,而此前的峥嵘岁月,从不被提起。</p>
<p class="ql-block">年少时,我们羞于提起父亲,或者告诉别人自己父亲叫泽勋;因为他的口碑着实不是很好,不仅因他出身差,而且脾气差,大家骂他“特务”的时候,也骂他“癫子”。那些年,父亲如同过街老鼠,不仅乡邻嫌弃、排斥,作为子女我们也疏远、躲避,他的历史身份让我们饱受欺侮,他的坏脾气让我们倍感惊悚。因为他,我们在一片讨伐声中长大,外界带给我们的伤害布满整个成长过程,从小生活在惶恐之中,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自卑感,觉得有这么一个父亲没脸见人。</p>
<p class="ql-block">父亲去世后,我开始反省,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父亲近50岁才生的我,我对他的曾经完全不了解,复杂的历史经历和性格表现,不知道如何表述,他的形象也难以高大起来。幼时的记忆里,父亲脾气暴躁,只要冒犯或者激怒,必定招来斥责或者殴打,一家人畏惧不敢亲近,父子之间自然隔阂生疏。</p>
<p class="ql-block">把父亲定义为一介莽夫,似乎说不过去,粗暴的背后却是儒雅。父亲读过老书(私塾),在中央日报供过职;正常状况下他很安静,不声不响干农活,看书写字与世无争,而且极为讲究礼仪,待人接物表里斯文。现在想来,一切都有根源,政治年代因为出身原因,外人不尊重无可奈何,家人对他不尊重,让一个长期遭受社会藐视的人实在难以忍受,形成性格的两面性。</p>
<p class="ql-block">家族长辈说,父亲性格倔强,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打死也不会低头。那些年,即使胸挂白牌、头戴高帽,拽着在地上拖行,拳打脚踢也不肯认错。在他的认知里,正如长辈所说:他做错什么?他只是为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服过务而已。可以看出,父亲的性格在一个只讲立场不论是非的社会,显得格格不入;然而政权更替,他这个前政权的人自然不受待见,完全被孤立、边缘化;在压抑得不到缓解的年代,同一屋檐下的冒犯,更容易激起情绪的爆发。由此可见,父亲脾气暴躁的原因,是划时代的社会出现问题,导致性格多变。</p>
<p class="ql-block">小时候,从院子里“国民党”“特务”的骂声里知道父亲与众不同。可想而知,这样的身份让我们抬不起头来,我们无力和社会对抗,我们只能痛恨父亲,甚至诅咒;至于为什么痛恨,为什么诅咒,我们不管,生活在一个阶级年代,我们身不由己,凭空产生怨恨。</p>
<p class="ql-block">然而,父亲并非想象中邪恶,从某些细节来看,反而是一个善良、有气节的人。寒冬腊月,自己一贫如洗,遇上两个逃荒的河南人,还一副菩萨心肠留食留宿;缺衣少食的年代,我拔两株黄豆回去,被声色俱厉地训斥一顿,其他伙伴能做的事,但父亲不允许。</p>
<p class="ql-block">对父亲进一步了解是1990年,武汉退休回乡的堂叔告诉刚刚退伍的我,父亲曾是国民党情报机构的校级军官,抗战胜利后解甲归田;曾在新政府某个单位工作,后来下放支援农业,回到家乡。有了堂叔的述说,我问国共两党哪个最好?父亲沉吟片刻,说共产党好,没那么腐败。父亲告诉我,在南京时受过孙科训话;撤至武汉和贵阳时,遭到日军疯狂轰炸;败退到重庆时,外省的军政人员经常遭受山民刁难,有时甚至要调动部队武装保卫;战争期间到过中国十几个省份,他说装备差距太大,战事异常惨烈,中央军的尸体一摞一摞的。</p>
<p class="ql-block">后来外甥回忆,90年代和外公去南岳烧香,上山之前去忠烈祠拜祭抗战英烈,外公说衡阳战役死了很多人,尸体把水库都填满了,场面相当悲壮。当时外甥还小,不知道衡阳战役怎么回事,也不知道外公是一种什么身份参与其中。近年回老家,和父亲一起在新政府工作过的同门兄长告诉我,父亲曾透露解放前就职于那个臭名昭著的情报机构,在臭名昭著的合作所工作。因为清廉,所里特意派一趟肥差,有意让他捞一笔。岂料父亲分文未取,照例两手空空,他说实在做不出违背良心的事。</p>
<p class="ql-block">多年以后,说那个臭名昭著的情报机构涉及政治屠杀。根据史料了解,抗日期间那个合作组织只是针对战争,负责军事情报,抗战胜利后解除编制;而歌乐山下的惨案发生在解放前夕,大姐1949年出生,说明父亲在此之前已经回归故里,因为母亲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家乡。儿时听到的窃窃私语称,父亲少年时跟随姑父家族外出,后来加入中国国民党;抗战时跟随中央政府从南京到重庆,经历了卫国战争的血雨腥风;解放时受到土改队亲戚的照顾,没有遭到严厉审查。虽然安全过渡,但此前身份如同劣迹,政治色彩浓厚的年代,批斗和抄家的记忆,仍然让哥哥姐姐心有余悸。</p>
<p class="ql-block">1998年秋天,我回邵阳出差,完成任务的当天下午,两个同事在邵阳市区等待,我抓紧时间回隆回老家看望父亲。看到父亲时已经晚上七点,父亲站在晒谷禾塘,望着远处的星星灯火,在黑暗里发呆。我知道,因为各种原因,这是父亲的生活常态,没有人陪伴,没有人亲近,一直孤独一人。那些年,家人多次打电话给我,说父亲经常半夜三更从七江徒步到县里,要求恢复什么身份。七江到桃花坪四十五公里,家里贫穷只能走一程,搭一程,年近八十的父亲如此执着,实在令人费解。</p>
<p class="ql-block">二嫂说,院子里冷嘲热讽,把父亲这一举动当成一个笑话。我不知道原因,问怎么回事?父亲非常气愤,说:娘卖×的,把我踢来踢去,最后要我找县委组织部,组织部怎么说?没把你枪毙算好了!当时只是应付式询问,从来不敢想象父亲这样的人还有什么转机,见他情绪激动,我没再问下去,为什么要找组织部,恢复哪个政党的身份不得而知。</p>
<p class="ql-block">和父亲年纪相近的堂哥告诉我,抗战胜利后,政治风云突变,拒绝自相残杀的父亲离开国民政府。政权变更后,父亲改了名字,把一切有关历史的东西付之一炬,但他无法抹去自己的过往,一些东西缠绕一生,最终成为黑点。父亲是刚烈的,第二年秋天,在一个举国欢庆的日子,他用自己的方式离开这个羞辱一生的世界。做为子女,我们感到无比自责与愧疚,生活让我们疏于照料父亲,贫穷让我们无能为力,加上精神上的打击,看不到希望的父亲最后走投无路。</p>
<p class="ql-block">小时候,见过父亲身穿美式制服、身披尼子大衣,英姿飒爽的站在重庆街头,威武之气跃然纸上;当一切不值得留恋,一个老兵的勇气与决绝让人震惊,他所做的一切表现出义无反顾的个性,不再委曲求全,不再受辱。一段时间,无法接受父亲以这种方式离开,怨恨他让儿女无地自容,许多艰难岁月过来了,他却做出如此选择。现在,我明白了,当一个人活得没有尊严,如果活着失去意义,与其苟且偷生,不如离去。</p>
<p class="ql-block">父亲是有血性的,经历过战争见过尸山血海,为了国家尊严不屈外敌,懂得大是大非;结束戎马生涯,没有追求功名,无意党派之争,心无旁骛回到生养之地安身立命。因为种种原因,曾经叱咤风云的父亲就像故乡田野上的一株莎禾草,在季节里精彩,却在岁月里落寞,最终在孤独中消逝,幻变成一曲悲歌。曾几何时,受社会影响,我们羞于认可和接受,在心理上和生活中排斥父亲,是何等愚蠢和幼稚;我们身上流淌着父亲的血脉,我们始终是父亲的根系,我们无法脱离这个家庭,无法否认和背叛这种关系。无论作为父亲,还是一个抗日老兵,从人性或者民族大义来说,都值得尊重和敬佩。</p>
<p class="ql-block">而今,面对一堆黄土,满塚荒芜,儿时有多怨恨现在有多悔恨。回想当初,痛心疾首,唯有寄哀思于长天:父亲,人间无奈,此去可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