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二队的知青们［七］ 苦霜后的心事

雕梁画栋62674617

文/雕梁画栋

图片/网络

音乐/美篇

谨以此文在国庆节的今天，献给老三届的知青们！献给那段我们共同度过的蹉跎岁月！

苦霜后的心事

停车坐爱枫林晚， 霜叶红于二月花，这是江南的秋景。北方的景致虽然比不上江南，可是霜降里也有另一番景象。江南就像剥煮熟的鸡蛋，瞅得见颜色，闻得到喷香。哪怕是路边上的几棵不起眼的毛咕咕草，看着由毛茸茸的青色转变成阳光斜晖里的一抹粟色，你也能体会到万物霜前霜后的妖娆。北方的霜降是快节奏，不仅来的快，而且温度落差也大。昨天还是鲜枝活叶绿油油的庄稼，一夜之间，早晨的叶子上就会像盐碱地一样析出一层白色的碱花样晶莹剔透的冰沫，让你瞬间进入了一个粉白的冷色调空间，这样的情景，北方人叫苦霜，气温也断涯式跌落，冷风扑面，让你感觉到冬来的这么着急。

一夜败万物，小动物知趣的进入静默壮态，树叶、豆子叶黄了、落了，在也听不到秋后凉和叫鸡油的欢唱。片片汇聚如海洋样的颜色，支楞着心形爱心的山芋叶也像水煮过的一样耷拉着脑袋，蔫了的叶子，一个曝太阳就晒成黢黑黢黑葱蕉似的薄脆饼一样，手一碰，便会碎成无数小块，发出微微的冬日里踩着厚厚积雪的声响。但可以为傲的是，枯藤下垄垄如条条卧龙一样的芋沟隆起的脊背，表层的泥土被果实撑裂了手指宽的道道裂缝，互相交叉自然形成蜘蛛网似的皴裂，在裸露的阳光下特别显眼，经验丰富的社员，瞧一眼就明白了今年的收成。在这呵气成雾的霜降日子里，收割和播种已经排上了日程。

天麻麻亮，爷爷还没有起床，老队长就火急火燎的推开了爷爷的房门。爷爷掀开被子，一骨碌坐在床沿，迅速穿上上衣、裤子，二只脚順势插进了鞋子，一气呵成的动作显得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最后将放在床头矮桌子上的弹弓和弹子放进上衣的口袋里。老队长吃惊的望着笑吟吟的爷爷有点不知所措，呆了一会儿才呐呐的说道：叔不愧是部队上的人，就是现在的年轻人也远远不及。爷爷胸有成竹的笑着答道：一日兵，终身兵，军装虽脱，军魂永在。爷爷看着已经进入角色的老队长又接着说道：你这么早来一定有事。老队长狡黠的看了看爷爷也不回答，爷爷明白了他的心思，从床头暗格里拿出烟袋和火石火刀火纸煤递给老队长。

老队长熟练的点燃烟锅，滋啦滋啦的猛吸了二口，一闪一灭的烟火将不太明亮的里屋照的一明一暗，变化的光线给老旧古老的房间里添加了神秘的色彩，浓郁的旱烟味刺激着叔侄俩的神经，一股从来没有过的温馨，将叔侄的心贴的更近。老队长将烟袋递还给爷爷，用厚重的手掌抹了抹嘴唇，凝重的说道：我先说个好消息，昨天大队召开了各生产队三大员会议，今年征兵工作从现在就提上了日程，我们大队有三个指标；学校需要一位代课老师，看上了咱队知青刘迎凤姑娘，顺带着把夜校办起来要进行全民脱盲；还有一个不怎么好的消息，组织知青和社员们一起吃忆苦思甜饭，开诉苦会，批斗许大地主后人许绍栋的母亲，我知道这牵连到你的亲情，就这几件事，想和叔叔商量一下，我心里好有个主意。爷爷沉思了一会儿对老队长说：别急，听你来时葱忙的脚步声响，就知道你有事，我们先到菜园和地里看看，边走边说吧，你先把这袋烟吸完。话毕，爷爷仔细的瑞祥着老队长心里暗自一笑，多年手把手的教导，终于把一个愣头青培养成一个合格的生产队长。爷爷藏起欲要流露出来的笑容，郑重地把烟袋递给老队长，然后径直的走出房门。老队长背着手嘴里含着烟袋紧跟在爷爷的身后，系在烟袋杆上的烟荷包，和着老队长的脚步有节凑的摇晃着，就像玩皮的孩子荡着的秋千，在早晨清冷的风里展示着自己的光芒，随着二道白色的烟雾从老队长鼻孔里徐徐喷出，沉重的心情也随之释放，笑容在老队长脸上舒展，此时的脚步显得格外轻盈。他知道今天的事情有了着落，只是爷爷的心里又添加了一场苦霜。

老二队是以旱庄稼为主，收种的时间点，都装在爷爷和老队长心里。这几天公社的动员令，在每家每户的有线话匣子里按时的播送着，号召广大知青们在秋收秋种中向贫下中农学习生产劳动经验，用所学的劳动技能，结合自己的文化活学活用提高生产力，和贫下中农一道改变农村旧面貌；但是，社员更多的话题离不开今年的霜降，担心霜降影响着今年的收成。其实在每一年霜降后，内心最着急的莫过于爷爷和老队长了。如果霜降缩短了作物的生长期，就会造成粮食减产，来年春天大家是要饿肚皮的。虽然有上级民政救济，但是对于爷爷和老队长来说，这是一件丢人现眼的事，甚至影响到每个家庭适龄青年找对象。叔侄俩踩荒问路，这是每一年必做的事。当他们路过了菜园，看着他带领知青们种出的萝卜和一排排大白菜，脸上露出了开心的微笑。今年越冬大家伙菜碟子里有叨的了。

挨过饿的人知道，最怕的是春荒，怕那饿着肚子的时候漫漫的长天。秋天的收成是度过那一段青黄不接的保障。饿怕了，家里没粮食揭不开锅，祖祖辈辈经历过见识的太多。抗战那一年，河南大旱，逃荒讨饭的人大量涌入和大跃进后期，庄子里外，从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到泥土里的所有生命，只要能填饱肚子的法子，乡亲都试过吃过。真的是饿怕了，这个年纪的人就特别在意大自然的变化，即使有敢和天斗的精神，社员们还是惧畏大自然，要靠老天爷吃饭。年成的好坏，往往决定着国运家运。

叔侄俩一前一后走在庄稼地的田埂上，老队长已经吸起了第二锅旱烟。他们看着被雾霭缠绕的漫漫田野，看着正是摘收季节被霜崔开如雪的朵朵洁白棉花，带着夜霜湿露的满身点点铁锈秋梨疙瘩一样没有自然开出来的棉桃，爷爷还是自言自语的说出了心里痛楚的话：可惜了这么多僵桃。此时的老队长没有跟上爷爷的脚步，他正蹲在隔壁的田地里摆弄着作物，用手拃量着作物的长短个头的粗细，又摘下长着黑色斑点的豆角，剥开外壳，看着里面没有成熟的瘪子豆粒，脸上布满阴云；他不相信自己看见的，想推翻眼前的事实，他又换了几个地方，希望还是在现实里被打的粉碎。他一屁股坐在田埂上，在脑海里搜寻着记忆里的丰收年景每一桢画面，他和现实里的比较着，想找出作物生长出现的问题所在。当他装上第三锅烟吧嗒吧嗒猛吸几口后，随着徐徐的二道白烟从鼻孔里喷出，他终于想明白了问题，他抬头看了看天。

带着满腹狐疑，叔侄俩又来到山芋地。老队长慢慢蹲下来，张开布满老茧的手，顺着藤扒开土壤，他看见了饱满硕大的山芋，用手轻柔的捏了捏，抽回手在鼻子前嗅了嗅，新鲜的生命味道让老队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来。叔侄俩相视一笑，今年收成的结果有了着落，郁结的心情也随之化为乌有。这是度春荒的保障，尽管老话说：巴油稀饭巴油饼，吃过晒太影。但是老天爷的垂怜，还是没有辜负农民一年的付出。

猛抬头，远远的见一朵红色裹着晨雾在早晨清冷的风里跳跃，背对冉冉升起灰蒙轮廓遮掩下的彤红旭日，沿着山芋地头小路蹦蹦跳跳的奔来，被冲荡的微弱霞光时不时的将这团红色嵌在撞开的薄雾里，在爷爷和老队长的眼底形成了只有在欢度大年除夕才能见到的一幅喜庆的年画，金灿彤红的霞光穿透云层，涂染着变幻的云头，在她身后勾勒出巨大无比的幕，甩在身后的树冠依稀模糊，如泼浒的浓墨在水里晕开，在变幻莫测的雾霭里形成相互勾连的山峰，流动的灰白色草纹云将旭日罩住，霞光映射云气，时暗时明，折变出不同的彩色图画，隐约给人一种神秘的遐想仙境。与景融为一体的另一个人在山芋的地头沉思期待，像是高明的画家，在此作出点晴之笔，一幅宁静渲染着生命之力的呼唤跃然纸上，和滚滚而来的那团红色遥相呼应。这是一幅多美的画面，爷爷和老队长怔了怔，心里暗自思量着，猜测着，彼此对望了一眼，便不假思索的闯入画中。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抑扬顿挫的声音里充满着离别愁绪。是感物伤怀，还是触景生情。一种怀古的愁绪在清凉的空气里绵绵渗透，那遥远的沧桑仿佛穿过世纪的轮回 ，化作一道音符，从古老的罅隙里漏出，断断续续发出余音渺渺的风唳之声，撞击着混沌的心扉，在被遗忘的角落，将记忆里的封条慢慢揭开。爷爷如蜡人一样凝固在这个空间里，抬起的脚停在空中，不敢落下，害怕踏散了这一地的情怀。爷爷急忙向身后的老队长摆了摆手，示意他停下。此时，爷爷的眼前浮现了私塾学堂晨读的情景，他不由自主的吟出下句：“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一语惊醒梦中人，熟悉的声音让空旷的心灵从上古的诗句对答中回到现实里。彼此同时惊呼，“魏明”、“爷爷”。此时的太阳已经跃上树梢，渐渐隐去的雾霭在枯败的叶子上留下了润湿的吻痕，是一地的诗情感动了万物，还是万物有情包容着人间所有的哀怨。此时此刻，跳跃的红色也在山芋地头停落，一股青春气息扑面而来。视觉的冲击瞬间改变了气氛，这一抹颜色让生命之歌多了躁动的元素，让生活里的故事多了一笔柔情。青春的活力在慢慢扩散，爷爷心里第一次产生了落差，他极力的挺直腰杆，装作若无其事，但内心里的失落还是有一种挫败感。他和老队长互相对望了一眼，看着眼前的一切，彼此由衷的感慨到：年轻真好。

“出门望田野，花开白如雪”。仨人抬头一看，原来是穿着一身红色球衣的女知青刘迎凤。魏明微笑着说道：我们的革命小闯将张嘴就是佳句。刘迎凤向魏明笑了笑又向老队长和爷爷问个好并说道：看你们吟诗作对的，一时来了兴趣，班门弄斧了，多指教。老队长站在爷爷的后面，偷偷的拽了拽爷爷的后衣襟小声说道：你们今天是不是都犯错了，说的话我听不甚明白，感觉都是牛鬼蛇神那一套。爷爷转过脸瞪了他一眼，小声说道：孩子们聊的是唐诗，不懂别说话，老队长又小声嘀咕了一句：感觉就像“大毒草。”爷爷斜睨了他一眼，老队长呆憋着脸，在没有多说一句话。爷爷看了看渐渐升起的太阳说道：天不早了，大家回去准备出工。

霜降是岁月沉淀的丰收。正是收割豆子的时候，早晨露水有点凉，下田割豆子需要穿一件厚实的褂子，霜后气温低，在没有活动开全身筋骨，正常的体温还抵挡不住霜后凉的侵袭。苦霜下的早，影响了收成，整棵豆秧上已经生了点点霉黑斑，最担心的就是在收割的时候，鼻孔里、衣服上会就沾一层厚厚的锅底似的黑灰；赶上中午好阳光，黑粉伴着细细的豆毛飞舞，你随便咳嗽一声，一定会吐出一口黑黑的粘痰。

铁娘子队长有着丰富的生产生活经验。准备收割豆子之前就安排了李燕做了柒双袖套，这是给知青们准备的。那个年代是计划经济，是凭布票买布。家里的每一块零星碎布都是巧手的主妇精心计划好的，五颜六色的针线匾里的布头，也证明着农家女人的勤劳与手巧。女人与女人之间的交流，往往一块碎布头就是沟通的桥梁，当你着急的找一块碎布头打补丁时候，你能及时的说出俺家有，无私的送给，二棵女人的心就会贴的更近，情感也会上了另一个台阶，这也是农村妇女的处世门道。

七付袖套需要八尺布料，铁娘子队长开始有点犯愁，心里嘀咕着怎样解决眼前这个问题。愁绪挂在了脸上，和老队长商量也没有个结果，倒是被爷爷看出来端倪。了解事情经过后，爷爷就在他陈旧的藤条箱子里翻出了一床洗的发白的粗布旧床单交给了铁娘子队长。铁娘子队长感激的看了看爷爷说：这帮年轻人有福气，一点小问题，在叔叔眼里就不是困难。爷爷解决了铁娘子队长燃眉之急，爷爷心里乐开了花。

秋收终于开镰。爷爷远远地看着年轻人弯腰割豆子的情景，不由的心潮澎拜，内心的往事像看幻灯片一样在眼前翻过，自己年轻时的每一件事和战友老伴的故事一一在脑海浮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不由的感慨：每一个人在时代潮流里的选择要无怨无悔，只有融入滚滚洪流中，定位好自己，你的生命价值才会体现出来。青年是一面旗帜，你们带着新思想新知识响应国家号召插队落户，这是时代的决策。农村的发展和陋习的改变，抺杀不了你们标新立异的榜样。尽管一路泥泞，你们是这个时代的先锋，你们的付出，将永载史册。

西风漫卷，夕阳西下，那一抹晚霞，沐浴断肠人在天涯，爷爷佝偻着身子抬头望向无垠的天际，霜降碧天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