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起潮落 — 长篇小说《海客的女儿》节选

Mingjing fu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开枝南洋</b></p> <p class="ql-block">(一)</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还是在凤鸣等待一附小录取通知的时候,厦门发来急电,凯南九十岁的祖母无疾而终。全家必须马上回去奔丧,凯南夫妇只好把水盈入学报名的事暂且搁下。凯南和水琳不会晕车,坐长途汽车先行一步,凤鸣领着水盈乘火车去厦门。</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带着水盈,走到五四路和东大路的交界口,坐二路公共汽车到了火车站。</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福州火车站候车大楼建于五十年代,在当时也算相当高大的建筑了,正面是大幅的方格形青色玻璃幕墙,正当中挂着两层楼高的巨幅毛主席标准相。在玻璃幕墙的下方,是横贯候车大厅的长长的挑檐,挑檐正中是金色的“福州站”三个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候车大楼非常先锋地采用了薄壳结构的屋顶设计,屋顶仿佛倒覆的五片莲花瓣。每个花瓣上矗立着一个钢质大字,字上涂着红漆,组合成“毛主席万岁”的巨幅标语。另外,每个大字还都用红色的霓虹灯管勾勒出了笔划轮廓。在那个时候,一般而言,霓虹灯默认是和纸醉金迷的腐朽生活方式挂钩的,这样的灯饰因此是很罕见的,只能用在挑刺之前必须三思的场合。那时候的夜晚,是非常缺乏灯光的装饰的,夜特别得黑,星星在对比之下显得格外明亮。那时候的夜空,没有来自城市的灯光污染,近乎于无限透明,仰望星空,仿佛能感受到有一种最深邃的眼眸在俯瞰大地,让人很难不想起爱因斯坦所说的斯宾诺莎的上帝。那时候也没有高大而密集的建筑遮挡视线,霓虹灯在暗夜的半空里熠熠生辉,从很远的地方都能望见。被一团红色的光晕包裹的“毛主席万岁”几个大字,好像悬浮在半空中一般。现在想来,那种似真似幻的感觉,就好像看见了毛主席要带领我们万众一心奔向的共产主义明天。</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候车大楼屋顶的薄壳结构设计领先国内其他地方三十年,成了全国闻名的建筑标本。后来,福州火车站几次想改造候车大楼,都不获文物管理部门批准,反而成为拖累福州火车站扩容改造的历史包袱,可谓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候车大楼前的广场很大,因为禁止机动车辆通行,所以随处可以看见候车的人。早到了的人们铺着报纸、席片,或躺或坐,等待候车室开放。 站前广场左右两边是方形的小花园,用刷了白漆的水泥栏杆围着,里面有石桌石凳,有小土山,巨大的榕树缝隙间透出火红的石榴花和果子。花园远看相当漂亮,可是从旁边经过的时候,满满都是刺鼻的屎尿气味,看来幕天席地的人们把这里当成了五谷轮回之所,同时也可以想见那些花儿为什么开得这样旺盛。凤鸣拉着水盈快速从小花园边上走过,到了广场右侧的售票厅,还好人不多,很快买到了票。</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离开车还有两个小时,凤鸣带着水盈到附近的火车站百货大楼的食品部,买了两块面包,又回到了站前广场。站前广场中央有一个很大的花瓣型的喷水池。水池里居然有一大群肥肥的鲤鱼,红的黄的黑的白的花的,色彩斑斓。水池周围是一圈水泥做的矮矮的围栏,围栏有条凳那么宽,上面是平的,可以供旅客坐着小憩。凤鸣嫌别的地方脏,带水盈在围栏上坐下,让水盈先吃面包充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那年月,面包也是难得吃到的玩意。一般只有幼儿园、学校组织去西湖公园和动物园春游的时候,家里才会给孩子们买一块面包。运气好的孩子,被选中参加文艺节目表演,给领导、外宾和先进人物献花,或者参加运动会的开幕式以及比赛,也有机会发给一两块面包作为补助。火车站卖的面包是水盈从来没有吃过的,里面夹了甜甜的红色果酱,味道很不错。</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池子里的这群鲤鱼看来平时是有人喂的,凤鸣母女刚坐到水边,就聚拢了过来,踊跃乞食。水盈趁妈妈不注意,掰了一小块面包喂鱼,鱼儿哄然争抢,哗哗声一片,引得凤鸣扭头来看。水盈不敢再喂,默默地看鱼儿游来游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这是凤鸣带着水盈第三次回凯南的故乡了。每次都是坐十五小时的火车,从福州出发,途经南平、古田、来舟、沙县、三明、永安、漳平、郭坑等站,绕着福建山区一大圈,六百多公里。而从福州坐长途汽车到厦门只要八个多小时,行程三百多公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水盈再一次坐上火车,有一点点既陌生又兴奋的感觉,尽管之前她一直对曾祖母的病故消息有些许困惑。妈妈放了一条松软的毛巾在大腿上,让水盈枕着她的大腿,蜷缩在硬坐车座上睡得舒服些。</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福建一直以来是作为战争前线看待的,建设各种基础设施的主要着眼点是为战争做准备。因此铁路没有直接连接福州和漳泉厦地区,这些福建沿海最重要的城市,而是从福州向北偏西方向出发,进入茫茫山区,沿着闽江来到江西附近的来舟,再折向南下到厦门,走了个人字形。火车离开城市之后,一路行进在崇山峻岭之中,地势险要,坡陡弯急,时不时穿越长长短短的隧道。在经过高耸的铁路桥时,凝视无底深渊,着实令人胆寒。一路上,从窗外望去经常一侧是滔滔闽江,另一侧是林木茂密的山岭扑面而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半夜三更经过沙县和三明一带,水盈习惯性地醒来,因为过去通常要在这里下车去探外公外婆的。这一回醒来后,眼前的景象令她炫目。从半开的窗户探出头,水盈发现列车正在山腰上曲折行进,黑漆漆的山谷底下,是家家户户的窗口发射出的黄黄的微弱的灯光,星星点点,温馨而柔和,刷的一下,照亮了她的心房。这是在远离城市的喧嚣之外的静谧世界里的灯光,没有霓虹灯那样绚丽多彩,也不像福州南后街挂的灯笼那样充满着喜气。它散发出的是昏黄暗淡但却温和的光,像是在安慰一个个不眠不休的灵魂。</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火车长时间哐当哐当地行进着,人们只能无可奈何地闷坐。当身体被迫长时间保持静止的时候,大脑就开始异常活跃起来。水盈在思绪纷乱、浮想联翩中,想起了第一次回厦门的情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那一次,清晨时分火车到了厦门。凤鸣用小梳子梳好女儿散乱的头发,给她换了一件花衣裳,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见阿祖(闽南方言,曾祖的意思)。</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阿祖家在大中路,厦门第一百货的斜对面,靠近热闹的中山路交叉口。阿祖将近九十高龄,几年前摔成粉碎性骨折,双腿打了石膏,只能半靠在床上,不能行走。凯南的大哥和三弟还未分家,与老祖母住在一起。不知什么原因,他们也一直管自己的祖母叫“阿祖”。</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阿祖见到凤鸣母女很高兴,但她只会讲闽南话,和凤鸣母女无法交流。每次和凤鸣说话,都要家里会说闽南话和普通话的保姆做翻译。阿祖笃信算命,很自豪地对凤鸣说,她是宰相命,这辈子儿孙满堂,享不完的福。阿祖是有十足的底气来说这话的。她的女婿是赫赫有名的南洋富商,女儿女婿孝顺,每个月都给自己寄两百元人民币做生活费。当时毛主席的月工资才四百来元,每月两百元的侨汇可是一笔巨款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阿祖很疼爱孙子凯南,告诉凤鸣,凯南是带着胞衣出生的。所谓胞衣,就是孩子出生时全身裹着一层半透明的薄膜,必须将薄膜捅破了,才能将孩子取出来。凯南出生的时候,母亲碧云疲惫得昏睡过去,阿祖视力不好,抱着孙儿,看不清那层胞衣,没有及时捅破。待医生赶来,发现小娃儿满脸通红,在胞衣里拼命蹬腿挣扎,几乎要窒息了。闽南老一辈的说法:裹着胞衣出生的孩子世间罕见,命中注定大富大贵。阿祖看好凯南有辉煌的人生,非常得意地在孙媳妇面前侃侃而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凤鸣听了无动于衷,用从保姆那儿学的蹩脚的厦门话回了一句:“什么好命?我看是歹命(闽南话,命运不好的意思)。”凤鸣长期病休,每月只有可怜的一点点安慰性的工资,整家靠凯南的五十块不到的月工资和南洋姑母的汇款支撑着,而且下乡的一谔一家也要凤鸣和凯南接济。凯南每日起早贪黑,买菜做饭做家务,照顾重病的妻子以及两个小女儿,还有繁忙的设计工作,瘦得皮包骨,年纪轻轻就双手青筋暴露,哪里有什么好命相。凤鸣的反驳让阿祖有点不高兴,但她还是热情地招待凤鸣母女。</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阿祖又说,长辈们聚在一起聊事情,喝功夫茶的时候,让凯南学着给长辈斟茶;凯南那会儿才两三岁的年纪,倒茶的时候,就很仔细,会按住茶壶盖子,不让它滑下来;功夫茶用的茶盏小巧玲珑,凯南倒茶居然滴水不漏;小小年纪就这般老成持重,老一辈的人因此一致看好凯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听了,好胜心大盛,接住阿祖的话茬说,自己家这边,老一辈的人也有预判,凤鸣这帮小字辈中,男孩子看好碧玉大姨家的旗哥,女孩子看好的就是自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的一番话让阿祖非常开心,认为孙媳妇就是要找这样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水盈跟在妈妈身边,懵懵懂懂地听阿祖和妈妈借助保姆的翻译拉呱,好像看新闻记录片的感觉,毛主席会见马科斯总统夫人的情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大白天凤鸣带着女儿去老街中山路闲逛,那儿的骑楼颇有闽南特色。从阿祖家走到厦门轮渡只要五分钟,母女俩坐轮渡去码头对面的鼓浪屿游玩了好几次。鼓浪屿是一座的美丽岛屿,“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那里的西式以及中西结合的建筑很别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当时的厦门是对台的前沿军事重地,没有什么工业基础,也没有人会料到,若干年后,厦门会位列四大经济特区,成为众人趋之若鹜的海港城市。在种种生活细节上,厦门都透露出别样的精致。厦门的糕点和蜜饯比福州的更精细好吃。中山路上有不少卖鲜果和仙草冻的小摊,摊主会在仙草冻和切好的水果上盖上白色或者绿色的纱网罩子,防止蝇虫叮食。而夏天福州满大街的西瓜摊,现开现吃,西瓜皮扔了一地没人打扫,虫子满天飞。水盈喜欢上了这座小城,她对爸爸妈妈发愿说:“长大以后我要到厦门读书工作。”</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二)</p> <p class="ql-block">这次在火车上坐了好久,睡意最后还是不请自来了,水盈倚着妈妈昏昏然进入了梦乡。</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上午火车到了厦门,凤鸣牵着水盈的手来到大中路口,看见整条小街摆满了花圈,眼泪顿时流了出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这回阿祖过世,凤鸣以为凯南的姑父姑母会从新加坡赶回来吊唁,很盼望与恩人见上一面。两年前凤鸣动完大手术从上海回到福州时,凯南的同事告诉他们:在他们逗留上海的期间,南洋的姑父和姑母从厦门赶来福州看他们。得知凯南夫妇出门治病,不知何时返回,老两口掩饰不住的失望,返回新加坡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原来琴收到凤鸣临去上海前写给她的告别信,凤鸣表达了临终前想见到姑父母大人的心愿,琴感动得热泪盈眶。她对五少说:“我们回福建一趟吧,已经二十几年没回去了,顺便去看看凤鸣。”</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一路辛苦劳顿,六十六岁的琴和七十四岁的五少回到了厦门,住在亲戚家里。南洋富豪回国探亲,在亲戚中间激起千层浪,许多平时不来往的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都来了,在琴和五少面前叽叽喳喳,抱怨自己生活艰苦,希望琴和五少多多关照。琴还是当年的直脾气,当着众多亲戚的面说了一句:“这次之所以回来,是被凤鸣的一封信打动了。我们想去福州看看凤鸣。”但是他们坐了将近十小时的长途汽车,从厦门到了福州,却无缘与凤鸣夫妇相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两个月后,凤鸣回福州,得知姑父姑母来过,难过得捶胸顿足,嚎啕大哭。凤鸣没有想到自己的一封告别信会让姑父姑母牵肠挂肚,万里迢迢跑回来看她。自九岁时家道中落后,凤鸣就知道自己要夹着尾巴做人了。他们家的地主成份和复杂的历史问题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一遇到政治运动,随时可能爆炸。凤鸣嫁给凯南后,得到了幸福,在别人面前却一直小心翼翼,怕受冷眼和迫害。姑父姑母是公推的爱国侨领,又是凤鸣的长辈,凤鸣这个家庭成份不好的女人,又穷又病,家里又受政治迫害,有何德何能,让两个老人家纡尊降贵从南洋亲自跑来看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让凤鸣失望的是,这回姑父姑母并没有回厦门奔丧。五少年事已高,不宜长途旅行,他们只是汇了一笔钱过来,吩咐以他们的名义送很多花圈和挽联,丧事要大操大办。凤鸣估计着这辈子与姑父姑母再也无缘相见了,心中怅然若失。她在阿祖的棺柩前痛哭流涕,几乎昏死过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她太明白这家人对自己的好了。五年前阿祖为了她的病,特地跑去南普陀为她烧香祈福。不久阿祖不慎摔倒,大腿粉碎性骨折,从此缠绵病床,家人雇了两个保姆轮流伺候她。老人家的南普陀焚香之举一直让凤鸣很感动。这次琴和五少因年事已高无法赶回来,可以想像两年前两人万里迢迢回福州探望凤鸣,路上是多么的折腾和辛劳。以他们的社会地位和经济实力,为了她凤鸣可以如此纡尊降贵。这些是自然流露的品质,从来不是伪装得出来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头七过后,又牵扯到凯南的几位兄弟分家,杂事琐碎,不一而足。</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等各种事务都办完,凯南做向导,一家人去鼓浪屿游玩。经过日光岩脚下的一座幽静雅致的小院时,他推开了虚掩的门,指着满院花草和状态维护良好的两层木屋对妻女说:“这就是我小时候住的地方。我父亲在世时是银行的襄理(旧时银行襄理地位次于协理,大致相当于副经理,级别较高),这是银行给他安排的员工宿舍。父亲过世后,银行来收房子,我们只好搬走了。”凤鸣看了看房子,附和说,解放前银行襄理的待遇真不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忙忙碌碌了一个月之后,全家才赶回到福州。这次全家都坐的火车。出了福州火车站,水盈还惦记着那群鲤鱼,经过喷水池才发现,池水都干了,一条鱼也没有了。水盈很失望,问爸爸妈妈怎么回事。凯南说,很有可能火车站的人把鱼捞起来,送到食堂做菜吃掉了。水盈心里有一点怅然若失,后悔上次没有多喂鱼儿几块面包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凯南在家中的书桌上一直摆着两个女人的大幅照片,一张是母亲碧云的,一张是姑母琴的。凯南常常告诉两个女儿,母亲与姑母是他一生中的最重要的两个女性长辈。他拿了这两个女人做例子,告诉她们:女人光有善良和隐忍是不够的。凯南的外婆在世时天真地认为,只要给女儿丰厚的嫁妆,再把女儿下嫁给小户人家,没有了大户人家三妻四妾的烦恼,女儿就会获得幸福。其实碧云的婚姻生活一点都不好。坤大男子主义严重,在家里说一不二,一点都不尊重碧云的想法,碧云只得委曲求全。碧云的婆婆平时节省惯了,儿媳炒菜多用了一滴油,她都要唠唠叨叨半天。碧云比较软弱,一声不吭,委屈的泪只能往肚里流。后来坤得了肺结核,知道自己活不长了,才开始对碧云万般体贴,碧云感激涕零。三年后坤去世,碧云发誓终身不再嫁,一心将几个孩子抚养成人。好容易等到所有的孩子都工作了,碧云却痛苦地死于大肠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凯南万分感慨:“父亲三年温存,换得我母亲终生的痴情和孤独。母亲一辈子没有工作,又老实软弱,在家里没有地位,可怜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凯南非常欣赏琴,他对女儿说:做女人就要向像琴一样的有志气,不甘心被命运摆弄,刚强泼辣,用有限的平台创造最辉煌的人生。同时,她又爱得那么纯粹,绝不同意和另一个女人共事一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琴嫁给五少爷做续弦前,五少爷已经有了一个小妾,是先夫人的陪嫁丫头。小妾肚皮争气,已经为五少生了两个儿子。琴嫁到吴家之后,很快展露出卓越的治家能力。吴家虽是传统的金融世家,却并不迂腐,择能人而用之,将大少奶奶换下,推举琴做了内当家。琴好比“善良”版的王熙凤,大字不识,管理才能却是上下一致称颂,而且模样标致,言谈爽利,没有足不出户的旧式女子的扭扭捏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五一年吴氏家族移居南洋前,琴将自己的心结同五少说了:“阿琴嫁到吴家二十年,五少对阿琴的好,日月可鉴。阿琴如何对待五少,如何对待吴家,阿琴的才干,阿琴的忠心,五少也都看到了。阿琴愿意天涯海角追随五少而去。可是阿琴一直窝着一口气,今日不吐不快。阿琴绝不能和别的女人共事一夫。这个家有我没她,有她没我,请五少抉择。”原来,琴一直为五少纳有小妾(尽管是在娶琴前收的房)耿耿于怀。二十年的大家族历练和西洋思想的冲击,已唤醒了琴的女性意识。她爱五少,可那种爱是独占的,自私的,非要和另一个女人分享,她情愿选择退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当然,她说这番话也是冒一番风险的。琴和五少成亲二十载,一直不能生育,无奈之下只好抱养了一个女儿。旧时妇女若不能为夫家(特别是大户人家)生下一儿半女,简直是犯了七出之条。小妾有两个儿子,母凭子贵。大户人家都喜欢儿子,让五少放弃小妾和两人共同的儿子,岂不是难于上青天?</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五少对琴早已情根深重。琴和她一起度过的在南洋逃难的日子,琴的智慧大度,琴的运筹帷幄,琴的美丽泼辣,都让他欣赏和沉迷。琴是她永远的爱妻和最亲密的战友。多年商场的历练以及西风东渐,五少已经是个开明的金融家和实业家了,懂得自省。他考虑良久,对琴说:“这样吧,我把他们(小妾和庶出的两个儿子)留在厦门,你,青云(正出的大少爷),养女和我去南洋。你和她(小妾)永远不再见面,我也不和她在一起。但你得答应我,永远在经济上照顾她们母子。两个儿子如果在国内过得不好,我会安排他们去香港,给他们好出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琴答应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水盈听完琴的故事,倾佩之情油然而生。原来自己的外婆和姑婆都是厉害女人,在男人纳妾一事上绝不含糊。若有二心,一个要夺股份,将男人逐出福州商界;一个在表面上逼着男人做抉择,其实是胜券在握。</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 爸爸和姑婆之间的通信,水盈全部看了。琴不时鼓励凯南要好好教育两个女儿,让她们成为栋梁之才。凤鸣带了两个女儿去照相馆,拍了张黑白合照寄给琴。琴看见照片中两个乖巧的小女孩,欢喜不已。偶尔琴的继子青云也会给凯南来信。</p> <p class="ql-block">(三)</p> <p class="ql-block">凯南年近半百时,再次见到了年长自己十七岁的青云表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那天傍晚,凯南刚刚下班回到家,听到了敲门声。一开门,只见两个身高一米八的男人站在那里,西装革履,瘦的跟竹竿似的。一看样貌和气质,就知道是一对从海外来的父子。父亲六十多岁,头发染的黑黑的,儿子三十出头,白净斯文,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三十五年未见,凯南早已认不出表哥了。他听到对方熟悉的方言问候后,马上反应过来,激动得不得了:“阿兄,你回来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海外富豪亲戚大驾光临,比凯南擅长交际的凤鸣也慌了手脚,一边招呼青云父子在客厅坐下,一边去厨房烧水泡茶。她紧张得连称谓都搞错了,叫青云“伯父”,叫青云的儿子旭仁“表弟”,叫错了好几次,自己都没觉察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在房间做功课的两个女儿被凤鸣唤到客厅 ,同来客打招呼。水盈注意到伯父和表哥全是清瘦的长脸,和照片上的五少爷一个模子出来的。他们穿着深色的西装,戴着素色的领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正襟危坐,非常注意礼节,和凯南夫妇对话时,五分钟之内已经弯腰鞠躬了好几次。水盈只在反映民国生活的电视剧里才见到这种旧式礼节,竟然被南洋华侨家庭如此完好地保留至今,有点出乎她的意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旭仁在屋里坐了十几分钟后,忍不住流鼻水打哈欠。他略带歉意地解释,自己第一次来中国,没想到福州比新加坡冷多了,带的衣服不够,一下飞机就感冒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马上吩咐水盈去院门口的小店买感冒药。水盈起身出门时,旭仁从椅子上站起来,对她连鞠三个躬,嘴里不停道谢。“哇,区区小事,行这么大的礼!” 水盈暗想,觉得礼太重了,受之有愧,赶紧一路小跑着去买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青云和凯南夫妇在家里聊了将近一小时的家常。他们这次回国拜访新老客户,与福建省粮油进出口公司谈完业务后,顺便来凯南家做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旭仁是青云最小的儿子,刚满三十三岁。八年前他于美国获得工商管理硕士学位,归国后在新加坡的一家大银行任职,是整个家族中唯一替人打工的。五少年事已高,打算退休,从孙辈中找一个继承人接班。其他的孙子都有自己的一盘生意,无心接手爷爷的贸易行。五少打理的传统食品土特产生意这些年已经式微,几个喝过洋墨水的孙子也不太感兴趣了。旭仁是五少唯一的选择。琴对最小的孙子说:“为别人打工,不如自己当老板啦!我们吴家个个都这样的。”青云原本有些顾虑的,他担心喝过洋墨水在大银行上班的儿子毫无从商经验,突然接手家族传统企业,根本无法适应截然不同的工作环境。可是如果旭仁不接手,五少几十年的心血将付诸东流。旭仁想起在美国求学的那段日子,最欢欣鼓舞的莫过于收到爷爷的家书,还有伴随而来的香菇猪脚和五香肉丁罐头。祖父母对他的关心和叮咛,他始终铭记在心。祖孙情令他别无选择。</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八二年旭仁接手了五少的企业,为仅有几分薄利的罐头生意奋斗,青云从旁协助。这次除了来厦门和福州拜会食品厂和外贸公司,他们准备赴江苏商谈合资开办食品厂事宜。</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十六岁的水盈在一旁默默听着大人们之间的交谈,心里做了有趣的比较:妈妈家解放前也是富豪,如今一贫如洗,穿着简朴寒酸,很难想象他们昔日大鱼大肉神采飞扬的样子。改革开放后出现的万元户,不是卖鱼卖菜的,就是走私水货偷偷发家的,大多为没文化的俗人。生平第一次见到的来自传统金融世家的东南亚大富豪,衣着讲究,礼貌谦恭,令她耳目一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凯南夫妇热情地邀请青云父子到家附近的双强酒楼吃晚饭。双强酒楼是福州当时最好的酒楼之一,从凯南家步行十分钟就到。强木根、强曲曲两兄弟刚刚在全国美食大赛获得金奖,载誉而归,有关部门大肆宣扬,整个福州市都轰动了。以他们为主厨的酒家一时间宾客盈门。</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 那晚的菜很丰盛,水盈看得出父母花了不少钱。饭后,凯南夫妇让两个女儿徒步先回家,他们则一路送青云父子回附近的宾馆休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告别时,旭仁突然从口袋里掏出几百块人民币,塞进凤鸣的手里,说多年不见,就当他孝敬表舅表舅母的。凤鸣坚决不肯收,但旭仁很坚持,她只好收下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凯南夫妇回到家,不住地慨叹:青云父子太客气,临别前塞了这么多钱,显然知道凯南的家境并不太好,不想让他们破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很激动,跑到两个女儿的床边,对她们说了一堆姑婆一家是如何恩重如山的话。最后,她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我们一家靠着海外关系,勉强撑了这么多年。姑婆年事已高,我们靠不了一辈子啊。还是要自己有本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水琳安慰母亲:“妈,我将来出国留学,把海外关系给你续上,你就什么也不用愁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哈哈大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一年后,凯南连着给姑母写了几封问候信,好久没收到回音。这是从未有过的状况,以往姑母总是很及时地请人为她写回信的。想到姑父已经八十八岁了,凤鸣不由担心起来,有种不详的预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 凤鸣终于按捺不住,打算单独去厦门一趟,从亲戚那里打探姑父一家的近况。当时几乎家家都没有电话,想要得到最快最确切的消息,只能亲自回厦门一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坐上一辆大巴奔往厦门,到了凯南的妹妹家。小姑子告诉她:五少几个月前已经去世了。姑母心情恶劣,只是写信通知了凯南的大哥,请他将这一噩耗转告所有的兄弟姐妹。厦门的亲属全都知道了,凯南的大哥并没有通知在福州工作的弟弟,大概觉得写信麻烦吧。</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当场哭了,第二天坐着大巴往回赶。</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凯南见到满面泪水的妻子,霎时明白了,夫妻俩抱头痛哭许久。</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对全家说:“恩人过世了,我们要好好祭拜一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 她在家里办了个小型的追思仪式,客厅中央挂上五少的大幅照片,并请了摄影楼里的专业摄影师来拍彩照。彩照也是刚刚在中国流行起来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全家四口都披麻带孝,轮着给五少上香。</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早已泣不成声,她哽咽着吩咐两个女儿:“来,给恩人磕三个响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 水盈和水琳跪在地上,对着五少的灵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祭祀过后,凤鸣给姑母写了一封沉重的长信,附上一叠追思五少的彩照。不久,琴回信了,她对凯南的大哥没有及时向弟弟通报姑父的死讯非常不满,同时表扬了凯南一家的孝心。姑母的情绪很低落,她在信里提了一句:每日足不出户,睹物思人,悲从中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凯南一家开始担心姑母的境遇了。姑母终生不育,和青云没有血缘关系。以前五少在,镇得住,母子关系融洽。现在五少走了,琴也八十岁了,身体大不如前,青云表哥一家还会对这个继母那么上心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似乎猜出了凯南一家的担心,青云给凯南写了一封信。他已经将琴的晚年安排好了,琴住在一座有花园的洋房里,青云给她雇了两个佣人,平日的衣食起居打理得妥妥当当的。青云每天都去给继母请安,他向凯南一家表示,他一定将琴当作亲生母亲服侍。</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凯南大大放心了,同时在女儿面前盛赞青云伯父的人品。</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渡尽劫波</b></p> <p class="ql-block">(四)</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八三年夏天,凤鸣的堂弟林炳文来到福州,向一谔和华玉通报了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在中国驻日使馆的协助下,炳文的父亲书浩与二伯书利马上要回国与家人团聚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从四岁起,炳文就再也没见过父亲。他只迷迷糊糊地记得,一天夜里,黑灯瞎火的,爸爸亲自己。醒来,父亲就不见了,后来发现,二伯也不见了。母亲巧芳背着他回到了娘家曹朱村,与外公外婆生活在一起。</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炳文年纪虽小,对朝夕相处的父亲还是有印象的,不断地问家里的大人:“依爹去哪里了?什么时候返家?”巧芳只好巧言安慰炳文:“依爹出洋去了,赚了钱就会接我们去。依爹不在家,你要乖乖的,不准和别人乱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上学以后,炳文渐渐听了些人们的闲言碎语。炳文敏感地猜到父亲成分很高,并没有出洋,而是在土改中为了逃避打击,逃跑了,下落不明。母亲与父亲划清了界限,带着炳文回到娘家。还好母亲的娘家成分好,是贫农,所以炳文也算是贫下中农的后代。也正因为如此,炳文从小到大并没有受到什么公开的歧视和伤害,日子虽然过得很清苦,倒也平平安安、无灾无难的,就这么一天天地长大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高中毕业的时候,炳文没有考上大学,也没有碰上招工的机会,就留在生产队里种地,渔汛到来的时候,也跟着队里的渔船出海打渔。炳文做事尽心尽力,更兼心灵手巧,区区两三年间,就成了农业和渔业生产上的一把好手,颇受队里器重。</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文 ge 前,大伯一谔时不时会回长乐乡下给乡亲看病,每次都来曹朱村见巧芳母子,送点福州鱼丸、白水煮蛋之类的吃食。这白水煮蛋本来是华玉做了,给一谔在路途上吃的。一谔见了巧芳家的光景,索性把剩下的几个鸡蛋鸭蛋都留给了炳文,自己买个光饼了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文 ge 初期,一谔和华玉带着两个儿子,逃回了龙岭村。炳文遵照母亲的吩咐,不时跑来照应。华玉流着泪告诉炳文:“你依姐凤鸣情绪非常糟糕,喜怒无常,身体也不好。我们不方便回去,有机会上福州,你代我们去看看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趁着队里到福州的鱼市卖鱼的机会,炳文跟船到了台江。炳文向生产队长请了假,坐公共汽车,到了黄巷。炳文发现堂姐凤鸣虽然个子小小的,很瘦弱,但精神状态看着还不错,远远不象华玉说的那么糟糕。</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凤鸣带着炳文去了省重工业厅的单身宿舍,找到凯南。凯南那一阵子在单位下属的机械厂参加劳动锻炼,就请炳文和凤鸣一块到厂里的食堂吃饭。</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凯南所从事的工作属于重工业,按照政治经济学的划分,重工业属于制造生产资料的第一部类。解放后,各项经济建设如火如荼,重工业因为自身的基础地位,在全国各省都是重中之重。机械厂有好几百号工人,也算得上是无产阶级的革命重镇了。虽然说,无产阶级在解放全人类的斗争中,没有自己特殊的利益,可是现实的问题是,不吃饱饭,哪有力气干革命呢,尤其是机械厂这样的干重体力活的地方。所以,机械厂食堂各种明补暗补,花样不少,办得很不错。</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因为补贴的问题,食堂本来只供应厂子里的职工和下放劳动的人。但是,大家都发现厂里的食堂实在是实惠,肉菜普遍只要一毛多不到两毛钱,咸鸭蛋一个五分钱,半个三分钱,青菜只要几分钱。包子素馅的两分钱一个,肉馅的五分钱一个,个头又大,馅子还特别饱满。于是,大家纷纷多打些饭菜,带回去给老婆孩子。当时工人的工资很低,子女又多,一家三、四个孩子的情形很普遍,最夸张的一家居然有十个孩子。这家的两口子各离了一次婚,各自带着三个头婚孩子,重组家庭以后又生了四个孩子。厂子里当然知道工人的难处,也知道大家都在蹭食堂,好在因为国家政策的倾斜,厂子里经费还算充足,只要不太过分,也就睁一眼闭一眼算了。毕竟再怎么说,也是便宜了工人阶级及其家属,干革命说到底不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嘛。</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凯南安排炳文和凤鸣在食堂饭厅坐了,弄来了荔枝肉、煎带鱼、苦瓜炒蛋、海蛏汤和炒空心菜,每个人又各要了一碗油炒黄面。孙主任那时候还是孙厂长,坐在隔壁一排,问候了一番之后,笑着打趣,凯南招待女朋友和小舅子还真是尽心。</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凤鸣吃不了那一大碗面,分了一大半给凯南和炳文。凤鸣一边小口吃面,一边与炳文用方言家长里短。凯南听不懂两人的谈话,坐在一旁默不作声,只是不时望一眼凤鸣。凤鸣觉察到了,甜甜地冲凯南笑笑,一脸幸福的表情。炳文看在眼里,为堂姐庆幸,没有遇见凯南,堂姐可要惨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回到龙岭村,炳文把福州的所见所闻告诉伯父伯母,请他们放心。一谔夫妇听罢,哭得跟孩子似的。一谔哽咽着说:“凯南真是个好人呐!林家祖上也算积德,危难之中才能遇到他。当年你曾祖父买墓地时,特地挑了一块风水旺女子的,林家的好运全给了凤鸣啰!我要去祖坟上拜一拜。”</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炳文陪着一谔和华玉,偷偷去了石头山上的祖墓。几个人在墓碑前跪下,各自磕了三个头。一谔告诉侄子,十几年前,他的父亲和二伯先是跑到了连江县,然后从那儿坐着船偷渡到了台湾,这么多年音讯全无,生死未卜。一谔要炳文保守好这个秘密,又语重心长地交待炳文,他是林家小辈中年纪最长的男孩,肩负林家全族的希望,要做个有担当的男子汉,既照顾好母亲,又挑起家族振兴的重担。</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炳文在后来为水盈回忆家世的时候,谈起这件事,说,那一年,他十九岁,当天夜里,一夜无眠,知道再也不能期待父亲给家庭带回来奇迹了,突然觉得自己真正长大成人了,想来这就是所谓的顿悟吧。</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五)</p> <p class="ql-block">凤鸣和凯南成家后第三年,二刘村凤鸣的表弟承越(必成的长子)来看巧芳,告诉她凤鸣最近的消息:凤鸣身患患癌,又冒死生下了小女儿,虽然产后动手术摘掉了恶性肿瘤,恐怕也活不长了。一谔和华玉带着两个儿子还在山区下乡,不知何时是个尽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巧芳向来与兄嫂相处和睦,听到这个坏消息,悲从中来,交代儿子,不要只顾给队里做事,去福州公干的时候,一定要去看看堂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炳文去了省重工业厅的家属大院几次。凤鸣懒洋洋的,一脸病容,凯南一如既往的好脾气,对炳文非常客气。两口子的房间里有一个三四岁大的小女孩,头发稀稀拉拉的,扎着两条小辫子,乖乖地坐在小板凳上翻小人书。见到陌生人来了,小女孩只是微微一抬头,瞟了一眼,又低头看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告诉炳文,这是大女儿盈盈,小女儿琳琳被送到沙县竹洼村,交给一谔和华玉照顾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七五年秋,炳文又一次来看望凤鸣。炳文到了凤鸣家门口,看见水盈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看小人书。水盈显然已经不记得炳文了,好奇地上上下下打量他。炳文提了个篮子,水盈盯着篮子,想看看里面究竟装着什么,但是篮子上有盖子,什么也看不见。于是,水盈跑进房间里,对妈妈说:“有个叔叔找你。”</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迎了出来,热情地招呼炳文进屋,同时嗔怪女儿:“见了依舅也不懂得打招呼。”</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炳文笑呵呵地摸摸水盈的头顶,然后打开篮子。水盈一下子看呆了,里面全是拴着草绳的青色大螃蟹。炳文笑着说:“盈盈长大了!真快啊!舅舅上次来的时候,还是小不点呢!喏!这些螃蟹都是送给你吃的。”水盈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这些胖嘟嘟的螃蟹吸引住了,甚至忘了和舅舅搭话。</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亲自下厨,把所有的螃蟹都清洗干净,下锅清蒸,又做了酱料。螃蟹蒸熟了,蟹身上原本暗褐色的斑点转而呈出鲜艳欲滴的红色,像极了盛开的花朵。凤鸣告诉水盈:这是长乐梅花镇附近的海里出产的梅花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水盈第一次吃到这么清甜的螃蟹,雪白的蟹肉紧实肥美,配上满满的石榴籽般粒粒晶莹的蟹黄,滋味美妙绝伦。水盈吃得满嘴流油,小小的心儿里全是难以言说的快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下午,炳文要赶班车回长乐。水盈拉着舅舅的衣袖,用稚嫩的福州话一个劲哀求:“依舅,蟹丫好食(很好吃的意思),你下次来,一定要再买哈!”</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水盈知道,炳文不是妈妈的亲弟弟,但既然妈妈让她叫“依舅”,想必是妈妈家很亲的亲人。同时,也是为了这难得一尝的美味螃蟹,水盈忍不住对这位只有几面之缘的舅舅撒起娇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但是,令水盈失望的是,炳文舅舅此后再也没有来过自己家。</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八三年夏天,潭头镇政府忽然安排了两个人,来到巧芳家,告诉巧芳,书浩要回长乐了。政府来人说,三十年前叔浩和二哥书利偷渡到台湾,现在在台湾做小生意。前不久,二人借去日本拜访客户的机会,到中国驻日大使馆求助,要求回长乐与亲人团聚。现在,他们的请求已经被批准了,正在办理回国手续,很快就可以回来了。县委统战部要求镇政府,把这件事通知巧芳。</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政府来人说的非常明确,巧芳也就不能再在这个问题上,象过去几十年一样装傻充愣了。巧芳强压住内心的喜悦,先表达了对政府的感谢,然后又轻描淡写问了一些具体的情况。</p><p class="ql-block">政府的人一一做了回答,道了恭喜之后,就走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确认政府的人走远了以后,巧芳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晚上,炳文从金峰镇回到家中,巧芳立刻告诉了他这个喜讯,母子俩抱头痛哭了一回。</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自从幼年以来,对于炳文来说,依爹已经只是心头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像了。三岁半时,依爹带着全家去乌龙江游玩。依爹跳进江里,挥动着健壮的双臂,在碧波荡漾的江面上劈波斩浪。炳文在岸上直看到发呆。依妈说,依爹的水性很棒,谁也游不过他。上了岸,依爹将炳文高高地举过头顶。依爹的臂膊那么有力,举得那么稳当,炳文开心地笑个不停。可是,才过了半年,清晨,一觉醒来,炳文发现依爹与二伯同时不见了,小男孩心中的天堂塌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十九岁那年,炳文从大伯一谔那里确切地知道了父亲去了台湾。从此,对依爹的思念终于有了固定的指向,不再象断了线的风筝,随风飘荡。</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三十年过去了,炳文已是而立之年,早已成家立业,有了孩子。年轻的时候,在生产队的各种生产经营活动中,炳文得到了极大锻炼。改革开放以来,长乐人的秉性得到了发挥的机会,各路英雄好汉纷纷大展拳脚,民间经营活动如同雨后春笋。炳文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自然是不会甘居人后的。他和承越等几个人合资,开了一家经编厂。炳文精明能干,一番艰苦打拼,生意渐渐上了轨道。有了生意场上的历练,炳文更是雄心勃勃,有意大展鸿图。</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随着社会环境的转暖,炳文敏感地觉察到了国家对台政策的变化。当第一批台商以港资公司的名义来县里投资的时候,炳文就立刻想到,也许父子重逢的日子不远了。炳文把对这一天的期待埋进心里,全身心投入到火热的经营事业之中,希望自己能成为依爹和整个家族的骄傲。</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如今,喜从天降,一家团圆指日可待。炳文告诉母亲,自己要去福州一趟,把好消息告诉大伯一家,他们也等得好辛苦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一谔和华玉听到炳文急急赶来报告的好消息,两口子也是抱头痛哭。</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待到情绪稍微平复,一谔突然想起一件事,赶紧交待炳文,要告诉书利和书浩,见到凤鸣的时候,不要主动询问她的生活状况,更不要约期探访凤鸣的家。凤鸣在文革中,精神受了刺激,极度恐惧被家世牵连,在凯南单位同事那里和对女儿都一直掩盖家庭真实情况。凤鸣多次因为家世的问题发病,现在书利和书浩回来,已经是一重刺激,如果再去探访凤鸣家,破了她处心积虑设置的自我保护,多重刺激之下,恐怕对她的健康状况极为不利。</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炳文对凤鸣的情况基本了解,听了一谔的话,连忙说,自己会预先知会父亲和二伯,让他们小心行事。炳文并且告诉一谔,凤鸣很多年前,就要他不要再来重工业厅家属大院找她,有事可以预先写信到凯南处,约好时间,凤鸣会到黄巷等他。</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六)</p> <p class="ql-block">半个月后,一谔和华玉带着三个孩子去了长乐。几个人先来到曹朱村,来见刚刚归家的书浩。书浩虽然已经五十八岁了,面容依稀仍是昔日少年人的模样,只是身材干瘦,额头与眼角满是皱纹,头发灰白。三十多年未曾见面,书浩看见一谔,头也秃了,脸圆肚大,拽着一谔的胳膊大哭:“依哥啊,今天要是在街上碰到你,我一定认不出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接着,两家人又一同到了梅花镇,来见书利。书利皮肤黝黑,也是又干又瘦,几十年的风吹雨打,早已不复当年细皮嫩肉的俊秀模样。现在的书利一脸沧桑,看着就像一个地地道道的台湾农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年少时,遵照母亲陈氏的安排,书利迎娶了表姐文敏(陈氏的堂侄女)。按照陈氏盘算,这桩婚姻真是天作之合,自己的娘家人嫁给龙岭村首户的孙子,亲上加亲,肥水不流外人田,好日子有的过了。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时代的风云变幻,远不是长乐乡下的一位老妇人能预测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四九年和五一年,书利和文敏各生一个女儿。书利逃到台湾以后,文敏带着两个女儿回到了梅花镇,住在父母传下来的一间老房子里。两个女儿均于双十年华嫁到了外村。文敏不喜欢与女儿女婿同住,孤身一人留在梅花镇。</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三十年生死两茫茫,渡尽劫波,三兄弟终于欢聚一堂。几位老人百感交集,一个个哭的稀里哗啦。他们相互叙述着各自的辛酸经历,都是唏嘘不已。凤鸣、炳文、炳凡、炳诚等几个小辈在一旁听着,也陪着掉眼泪。</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原来,书利两兄弟从连江偷渡到马祖岛后,先是投奔从前到台湾卖棉布时结识的几个客户。客户同情他俩的遭遇,收留了他们在店里打杂。几年后,两兄弟决定去台北,寻求进一步发展。两人到了台北,先是做些体力活,仗着年轻力壮,去码头扛货、为人搬家、送货等等,慢慢地寻找到机会,到商场里做销售,帮人卖货。在白天工作之余,两兄弟又去夜市摆摊卖小商品。积攒了一些本钱以后,两人盘下了一个小店,卖日用杂货。兄弟俩自嘲:“我们林家人除了做小生意,其他的都不会。”</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两人一直在关心大陆的消息,大陆镇反、反右、大跃进、文 ge 一路运动连连,两人担忧家人凶多吉少,常常宿夜难寐。</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在台北稍微安定下来之后,有人劝两兄弟再娶,反正大陆也回不去了,不如在台湾找个女人,成个家。两兄弟都摇头:“祖父立下的家规,林家男人不准纳妾,否则逐出家门。妻儿尚在,怎敢有他想?我们兄弟这辈子再没出息,也不能坏了家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中国改革开放以后,各项政策都有巨大的变化。有一些大胆的台湾商人,偷偷绕道香港、日本或者美国,跑到大陆投资做生意。书利、书浩因此听到了不少大陆的确切消息,知道大陆已经放弃了过去的阶级斗争路线,地主身份的人不再是天然的打击对象。两人再也不想等待了,于是借去日本见客户的机会,奔到中国驻日大使馆,申请回大陆与家人团聚。</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龙岭村的祖屋早在土改时就被没收了,两兄弟回来之后无处容身,只好暂住在各自老婆的娘家,再慢慢从长计议。</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述说往事的时候,华玉笑一谔,当年被当作特嫌抓起来,细皮嫩肉的,吃不了牢狱饭,想不开,拼死越狱,一心想回祖墓前自杀谢罪,多亏被公安抓了回去,没死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抚今追昔,往事历历在目,一谔对于人生的起伏也是感慨良多,笑着自嘲道,到了文 ge 期间,自己又像赖皮狗一样被拖出来游街示众,做了这么多年的老运动员,老油条了,以为自己终于看开了,表面上成日也嘻嘻哈哈的,实际还是强颜欢笑。后来,下乡去了竹洼村,山高皇帝远,本想安安静静做个乡村医生的,突然又生变故。收到凤鸣的信,得知她患了癌症,又冒险生下了琳琳,还是受不了,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偷偷哭。还好,华玉拉着自己每晚向上帝祈祷,终于懂得了“约伯的忍耐”。再后来,凤鸣到竹洼村来看自己和华玉,实际上有托孤的意思,自己才终于坚强起来。一晃这么多年,女儿活得好好的,两个弟弟也回来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一谔总结道,自己这一生有幸娶得华玉,每当脆弱得要放弃的时候,总是华玉来告诉自己,患难中也要欢欢喜喜的,因为患难生忍耐,忍耐生老练,老练生盼望。如今,一谔算是已经彻底领悟了,愿用余生活出真道。</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一大家族的人三十年后再次聚集一堂,吃吃喝喝自然少不了的。大家都拿炳文寻开心,说他当了大老板,应该请客。炳文当仁不让,一口应承,请大伙就近去镇上吃大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梅花镇这几年沐浴了改革开放的春风,各项民营事业虽然还都是在草创阶段,但已经无可阻挡地显露出兴旺发达的势头。在这其中,饭店行业更是领风头之先,小小一个镇上,就开了几家饭店,终日宾客盈门,生意红红火火。一路走,炳文一路给大家介绍,现在,梅花镇人称长乐小香港,花花世界。耳闻目睹梅花镇的诸般变化,大家都是感慨万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炳文带大家到了他平常待客的饭店,找了个大号包间,大家定席次坐了。一谔华玉夫妇坐了首席,书利夫妇、书浩夫妇次席,凤鸣领一干小辈打横,炳文为了方便招呼店家,背对门,坐在下首。</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饭店老板听说来了熟客,从后厨出来,亲自接待,热情推荐菜式。炳文向老板略略询问了些菜色的问题,就定了梅花蟹、凤尾虾、石斑、黄花、虾蛄、竹蛏、花蛤、海蛎、响螺等等各种时新的海鲜。听说是招待离乡三十年的长辈,老板拍胸脯保证,烹饪手法全是最地道的家乡风味。炳文又专门点了一坛十年陈酿的青红酒助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不一会,菜就开始上来了。大家推杯换盏,把酒言欢。凤鸣有痼疾,早已戒酒,众人皆知,也不勉强,只言随意。凤鸣一则高兴,二来也不便过于推脱,加上十年陈酿的青红酒确实醇厚甜美,随意来,随意去,不知不觉之间,也饮下不少。好在,凤鸣自幼生长在酒庄,量还是有一些的。酒过三巡,凤鸣尚无一丝醉意,其他一干人却都已经喝至半酣。</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第二天一大清早,三家人齐去石头山祭祖。一谔领头跪倒在祖墓前,老泪纵横:“依公依嬷(长乐话,祖父母),依爹伊妈,托你们的福,小辈们大难不死,今天齐齐整整地来看你们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从山上下来,一谔领着两兄弟到龙岭村走了一圈 ,特地在被征用为村大队部的林家祖屋前停了下来。</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一谔告诉两个弟弟:几十年来,龙岭村的宗亲一直对他们家不错,运动的时候屡屡手下留情。相比之下,文 ge 初期,福州城里不少人被活活打死,想不开的,上吊、跳楼、沉湖的,大有人在。林家运气好,生在潭头镇,这一小方有人情味的地面,一次次逢凶化吉,不至于灰飞烟灭。</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此身愿做长情人,心系海滨邹鲁乡。”一谔对着祖屋大发感慨。</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其实,整个潭头镇的风气都是这样的。比起地理位置优越、商贸鼎盛、人文荟萃的金峰镇,五公里之外的潭头镇名气小很多,起步创业与积累财富更加困难,因而,各村的同一宗亲之间尤其强调守望相助。再穷再恶,也不能窝里斗,是这一带的风气。即使命运不济,伏莽成匪、落草为寇,亦或者,飘零江湖、沦落旁门,也要恪守宗亲间的道义,不抢不骗宗亲的财物。</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潭头人务实,不热衷政治,不容易被形形色色的政治口号煽动。土改中被划为地主的,基本上都是各村最有钱的宗亲。这些人顺应民风,平时与族人的关系和睦,没有欺男霸女的阶级压迫行为。斗地主那会儿,潭头各村只是将这些地主宗亲戴高帽游街,照章办事没收了他们的财产,并没有使用暴力手段,将地主们打伤和打死,局面还是比较温和的。文革 ge 中,地主们又被例行公事揪出来批斗,似乎也没听说谁被打死打伤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时间已正午,村民们从地头赶回家吃饭。人们认出了一谔和华玉,纷纷上前打招呼。一谔介绍身边的两个弟弟,大伙儿又惊又喜。几个与书利书浩旧时相好的村民,激动得拽着两兄弟的手:“走走,上我家吃午饭去。今时不同往日啰,你们搬回龙岭吧,以后哪儿也别去了。”</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从长乐回到黄巷,一连好几天,一谔和华玉情绪亢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不久,书利和文敏来黄巷拜访哥嫂。攀谈家事的时候,书利好奇地问:“为什么不给炳凡讨亲(长乐话,张罗婚事)?他都三十五岁了。炳文和炳凡同岁,只比他早三个月出生,已经是五个孩子的父亲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华玉苦笑一声:“我儿在山区呆了十年,回福州时已经三十一岁了。他工作单位不好,工资微薄,每晚和弟弟挤在阁子间睡,哪个城里姑娘会看上他呢?即便退而求其次,找个乡下女人,我们家也没地方住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书利略一思量,说:“我有一些存款。我们两家可以凑钱在福州买一套房。留一间给我和文敏住,其余的房间给炳凡娶媳妇。”</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一谔回城后不久,向鼓楼区卫生局递了申请,要求落实政策。经过一番调查后,给他补发了三千多元工资,并享受退休待遇。一谔把补发的钱全拿出来,剩下的大头书利出了,两人合伙,在浦下新村买了一套三房一厅的新公寓房。简单装修了一番之后,炳凡与炳诚搬入了新居。</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浦下新村离凤鸣家很近,步行只要十几分钟。凤鸣带领一家人去了好几趟,参观炳凡与炳诚的新居。</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有一回,水盈在那里见到了瘦瘦小小的书利夫妇,凤鸣赶紧对女儿说:“叫二叔公好!”</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水盈顺着妈妈的口风,问候了二叔公和叔婆。但是心里满是疑问,妈妈不是说外公家是几代单传么?二叔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啊?是外公的亲兄弟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水盈一脸的困惑是怎么遮掩不住的,回到家后,凤鸣知道隐瞒不住了,给女儿编了一个谎话连篇的解释:外公确实有两个弟弟的。四九年,两个叔公为外婆的纺织厂去台湾送货,几个月后,准备乘船返回福州的时候,正逢国民党军队大撤退,封锁了金门,两岸开始了长达几十年的对峙。两个叔公从此留在了台湾,音讯全无。可怜他们的两个妻子,独自一人,含辛茹苦带大了孩子。林家和刘家也倒了,在政治斗争的腥风血雨中俨如惊弓之鸟。家里所有的人对两个叔公的下落守口如瓶,对外只说他们在战乱中离散了,凶多吉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水盈从未见过三叔公,问起来的时候,凤鸣说,三叔公现在和他的儿子——炳文舅舅一起在长乐生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又补充说,那时候,如果有外人知道她的两个叔叔在台湾,外公家就要罪加一等,死定了。</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说这些事情的时候,仿佛在叙述真实的往事一般,水盈也就不再问什么了。凤鸣看着水盈,确信自己的故事新编,又一次成功地打消了女儿的疑问,终于释然了。</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归来去兮</b></p> <p class="ql-block">(七)</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有一天,一位乡下打扮的二十五六岁的小伙子出现黄巷诊所,一谔以为来了新病人,正要开口打招呼,那人忽然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也公(长乐话,外公)”。</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一谔愣了一下,仔细一瞅,原来是六七年没见的外孙陈云志,养女丽贞的小儿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丽贞的后夫一家一直住在金峰镇的塘下村,自丽贞过世后,一谔一家与女婿一家的来往明显少了。一谔夫妇有自知之明,他们的黑五类成分对丽贞的几个根正苗红的孩子并没有什么好处。何况他们两家没有血缘关系,还是尽量少来往吧,以免连累他人。夫妻俩的嘴巴闭得紧紧的,从不在外人面前提及养女一家,也不在两个儿子面前多说。丽贞去世时,炳凡十四岁,炳诚九岁,他们对干姐姐丽贞印象模糊。</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丽贞的后夫陈金弟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非常痴情。妻子过世后,他没有再娶,在父母和自家兄妹的帮助下,含辛茹苦地养大了三个孩子。一谔夫妇平反回城后,曾经到长乐走访亲戚,大家互报平安。他们顺便去了一趟塘下村,见到了女婿一家。丽贞的大女儿与大儿子已经成家了,有了下一代,小儿子云志刚满十八岁,初中毕业后在村里务农。</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一谔夫妇和女婿简约地叙述了他们在文 ge 期间的遭遇,女婿也同岳父岳母讲述了一人独自拉扯三个孩子的辛酸。说到伤心处,女婿叹了一句:“丽贞死后,我养不活几个月大的小女儿,一狠心,把她送给附近村的一对夫妇收养。我存了个私心,以为送得近,将来还可以见得着。后来我听那个村的人说,小女儿长大后,样貌和丽贞一模一样,太招人爱了。于是我偷偷往那个村去了几回,想见到她,却总是见不着。她十八岁那年去镇上玩,刚好我们家老大玲珑也在那里,碰上了。有一位乡里同时认识姐妹两人,指着不远处的姐姐,对妹妹说,‘你姐在那儿,上去打个招呼’。妹妹一听,马上掉头跑了,根本不愿和姐姐相认。姐姐回到家,拼命地哭,又去了丽贞的坟头,跪在那里哭……丽贞过世那年,大女儿玲珑已经八岁了,什么都记得。她还抱过妹妹好几次呢。妹妹被抱走那天,姐姐哭的心都碎了。多少年过去了,姐妹俩总算在镇子上遇着了,妹妹却躲着不见, 大概是恨透了我们吧。 做孽啊,早知如此,当初应该咬咬牙,自己吃糠咽菜当牛做马,也要把小女儿养在身边啊……”</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一谔夫妇回到福州,将塘下村见闻告知凤鸣。凤鸣瞬间崩溃,瘫坐在地板上,不停地捶胸哀嚎:“依姐,你太命苦了啊!生下两个女儿,却不能延续姐妹之情,你白白地送了一条命啊!但愿我拼却性命生下的两个女儿,能够延续我们的姐妹情份……”</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一谔夫妇这才意识到:尽管丽贞已经过世十多年了,凤鸣始终没有淡忘她。丽贞是凤鸣心上永远不能触摸的伤痛。</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这回云志找到黄巷,是专门送结婚请帖的。一份给一谔夫妇,一份给凤鸣。</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他向外公外婆要凤鸣小姨的地址。他早就从父亲那儿听说,母亲生前与小姨的感情极其深厚。以前哥哥和姐姐大婚时,外公外婆在山区下放,凤鸣小姨病得快死了,无法来喝喜酒。现在大家的境况都好了,一定要郑重其事地把他们请来。母亲最珍爱凤鸣小姨,给凤鸣的请帖必须自己亲自送上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一谔夫妇知道凤鸣疑心重,不许父母将她的家庭地址告诉长乐亲戚,以免他们找上门,在水盈和水琳面前扯出解放前的一堆“烂事”。可这回是丽贞的小儿子大婚,云志盛意拳拳,不给凤鸣的地址太失礼了。</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云志拿着华玉亲手画的从黄巷到凤鸣家的简单路线图,很快找上门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这个时候,凯南已经当上了总工。职位的升迁意味着待遇的提高,前任总工升迁后留下的房子顺理成章归了凯南一家。凯南和凤鸣简单粉刷了一下新居,就迫不及待搬了进去。新家在四楼,实用面积有八十八平方米,三房一厅,一厨一卫,双阳台。房子才建了两年,是按照福州的气候条件设计的,很通透,夏天非常凉爽。凯南一家的居住条件得到极大的改善,一时之间,全家都喜气洋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碧玉大姨婆家的秀,回来探亲,到凯南的新家看了,很羡慕,认为在北京,这房子算是局长、甚至副部长待遇了。凯南说,地方上的单位,不像首都管的那么严,也没有那么多人眼睛盯着,超标准或者打擦边球是屡禁不绝,甚至乱来的也不少,很多时候,不闹大了,大家睁眼闭眼就过去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搬家的时候,大家都忙忙碌碌的。水盈趁打包行李之际,悄悄发动了一场自发的家庭革命,偷偷将剩余的小竹鞭全部扔进了垃圾堆。凤鸣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很长时间并无觉察。不知是因为“刑具”不见了,还是水盈已经长大了,或者是心情大好,凤鸣暴打孩子的次数少了。水盈革命成功,心中暗暗得意。可是,“不打不成器”,依然是凤鸣教女之道的基本理念,情急之间,改成直接用巴掌抽女儿的脸了。这下大出水盈的意料,颇有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的懊悔。</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新家最小的房间做了凯南的工作室,凯南放了绘图板在里面,开始教妹妹画图。不久以后,单位的专职制图员是文革前的老中专生,看了妹妹的描图,称赞妹妹很有天分,快要达到老制图员的水准了。这当然有点奉承新任总工的意思,但“虽不中,亦不远矣”,凯南还是相当得意的,认为妹妹一定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将来成为国家级乃至世界级的工程师。</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凯南总结自己的人生得失,建议小女儿不要继承自己的衣钵,将来做个土木工程师。凯南觉得,今时不同往日啦,收入跟效益挂钩。一台机器的产值才几万元,几十万元,大小螺母几百上千,要一个一个设计,腰都要累断了,才到手一点点奖金。土木工程师就不同了,一栋大厦的产值十倍、百倍、千倍于一台机器,花更少的时间,收入却是机械工程师的几倍甚至几十倍。凯南希望妹妹将来不必为钱犯愁,大学就读土木工程,力争考取同济大学的工民建专业。为了激发妹妹的雄心壮志,凯南告诉妹妹,同济的工民建是全国第一,很难考的!水琳仗着在省里头号重点中学一中读书,轻轻松松,成绩却一直名列前茅,踌躇满志地保证,一定要为爸爸争这口气!</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这回云志找上门来,凤鸣开了门,听到云志用长乐话报上名字,马上招呼他进来,带他去了凯南的工作室,关上门,低声与他交谈。</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半小时后,云志离开凤鸣家。水盈放学回来,与正要下楼的云志匆匆打了个照面。水盈走到爸爸的工作室门口,从半开的门缝望进去,看见妈妈手里握着一张红色的请柬,一边发呆一边流泪。</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水盈走到妈妈身边安慰她,顺口问了一句:“刚才那个长得很帅的哥哥是谁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你大姨的小儿子。马上要结婚了,从长乐来福州送请帖的。时间过得真快,我姐姐过世二十几年了,她最小的儿子也成家了。我又高兴又难过,所以哭了。”凤鸣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水盈的心一抖,原来妈妈果真一直悄悄地和大姨的家人保持联系啊。</p> <p class="ql-block">(八)</p> <p class="ql-block">水盈两姐妹从小特别爱翻妈妈的相册。妈妈是大美人,一群人在一起合照,妈妈总是最光彩照人的那个。可惜啊,她们姐妹全长得像爸爸,远不如妈妈漂亮。凤鸣安慰两个女儿:“相貌不是最重要的,女人要有智慧,像爸爸一样聪明就行了。”她拿出凯南的大学成绩单,除了机械制图4分(已经是全校最高分了),其余的功课全是5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一开始水盈有些纳闷,爸爸的最高成绩怎么只有5分呢?凤鸣赶忙解释说,1952年全国高校院系大调整,参照苏联的教育模式,从解放前的百分制变成五分制了。5分就相当于现在的100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哇,爸爸几乎科科拿满分啊!水盈吓得一吐舌头,看来这辈子无法在学业上超过爸爸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让水盈印象最深的是妈妈与大姨的多张合照。 大姨圆圆的脸,相貌中等,一头波浪卷发,非常时髦。妈妈是秀气的鹅蛋脸,扎着粗黑的辫子。姐妹俩一点都不像,但笑容都一样的灿烂。</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每每看到两个女儿在嬉笑玩耍,凤鸣会喜滋滋地说:"我和我姐姐也这么好。"</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水盈和水琳吵嘴时,凤鸣骂她们,末了会很伤感地说一句:"我和姐姐没有血缘关系,却从来没红过一次脸。你俩还是亲姐妹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给两个女儿讲了删减版的大姨故事,隐去了地主家的黑历史以及丽贞的前夫被抓壮丁去了台湾的那一部分史实。人生经验和分析能力不足的水盈对妈妈的话深信不疑,妈妈一提到大姨,她也跟着伤心抹眼泪。水盈不止一次地偷看大姨的黑白照片,轻轻抚着照片中的大姨笑盈盈的脸,心里悄悄对她说:"大姨,虽然我们从未谋面,阴阳相隔,谢谢你对妈妈那么好。但愿我能和你一样善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上初中后,水盈再也不和妹妹吵架了。她有一个疑惑:为什么姨夫和她的几个表哥表姐从未出现在家族的任何一个聚会上呢?</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福州城里除了碧玉姨婆一家,还有三四家平时不太走动的远房亲戚,凤鸣对两个女儿支支吾吾的,并未说出到底是什么亲戚关系。水盈屈指算来,和这几家亲戚一共聚过三次,每回都在碧玉姨婆家的大杂院门外的开阔处摆席。姨婆向邻居家借了三张大圆桌,请了外面的厨师来。厨师们自带厨具和食材,麻利地烹制各种地道的福州菜。水盈姐妹坐在妈妈身边,水盈一边拘谨地用筷子夹菜,一边好奇地盯着那些远房亲戚。她从大人们的言谈和互相称谓中,猜得出那些年长的男女是外公外婆的平辈,他们的儿女则和自己的妈妈是一辈的,尊敬地称呼凤鸣为“依姐”。某回散席后,凤鸣一时嘴快,告诉凯南和两个女儿:和自己平辈的女性中,有两个是刘家的干女儿。她们原先是贫苦人家的小姑娘,被卖到刘家做丫头,按照族规,最后被收为干女儿。尽管刘家后来落败了,这些干女儿们对干爹干妈们却是极好,非但不划清界限,还一直把自己当成家族的一份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凯南听了,对凤鸣打趣道:“旧制度不可避免地日落西山,在喊打喊杀的四面楚歌中落幕,就你们家臭规矩还那么多……”</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水盈很纳闷,从长乐金锋到福州也只有几十公里的车程,还是比较方便来往的。为什么自己的大姨夫一家不来参加聚会呢?妈妈一家是很讲究旧规矩的,大姨夫不来,岂不有些失了礼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不过有一点她早看明白了:大姨早逝是妈妈心中永远的痛,每每提起就伤心欲绝。她不想惹妈妈伤心,不敢多问。外公外婆也只字不提,大姨好像从家族的历史中消失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 小表哥的突然出现,终于证实了妈妈还是惦记着大姨一家人的。水盈暗自高兴,说不定哪一天,她会见到大姨的几个孩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如果说,某个人的过世会让整个家族失去很多安宁和欢乐,那个人就是大姨。水盈常常这样想:如果大姨没有过世,妈妈和舅舅的人生一定会好过很多。有大姨的关照和安抚,至少他们不会那么郁闷和暴躁。他们家和大姨家一定会往来密切,两家的孩子情同手足,她和水琳在世上不会那么孤单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大姨一走,她亲手纺起的亲情纽带从此断了。家庭变故与人生的大起大落让妈妈和小舅郁愤难平,心中憋着无名火,又不敢对外发泄,家人和孩子成了他们的“出气筒”。水盈经常挨鞭子,自己犯错了要挨打,妹妹做错事,她也要跟着一起挨揍,谁叫她这个姐姐不起好榜样呢?鞭子不知打断了几根。小竹鞭是消耗品,凤鸣用一次就顺手扔了,并不放回去。于是,水盈和水琳常常趁妈妈不注意,从她的床底抽出几根竹鞭,偷偷折断了,往家附近的垃圾堆里扔。这样竹鞭会越来越少,直到全部用完了,姐妹俩就不需要挨打了——水盈一度天真地这样想。</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云志出现后,凤鸣的感触特别多,一不小心,话多了。她告诉水盈一个惊人的秘密:大姨其实嫁过两次,前夫出海谋生,下落不明,所有人都说他死了。解放后,外公外婆做主把大姨嫁了第二次。她的四个孩子全是与后夫生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水盈有点疑惑了:大姨的前夫是打渔的吗?怎么出海后就再也不回来了?莫非遇到了海难?</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一个月以后,凤鸣、一谔夫妇与炳诚夫妇一起去塘下村喝云志的喜酒。从福州去长乐的路上,凤鸣发现路上车来车往热闹非常,她好奇怪,现在怎么这么多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六二年丽贞去世后,凤鸣每年清明都来塘下村为姐姐扫墓。文 ge 爆发以后,她就再也没有来过。凤鸣想起几次去塘下村探望姐姐的情形。那时的塘下村是宁静祥和的,姐姐带着她在村里四处转,逢人就说:“这是我的依妹凤鸣,又乖又漂亮,特地从福州来看我的。”晚上临睡前,姐姐端来装着温水的洗脚盆,要亲自为凤鸣洗脚。凤鸣不肯,说自己是大姑娘了,不需要姐姐伺候了。丽贞却坚持着说:“你不管长多大,都是我的小妹妹,依姐喜欢照顾你。”丽贞温柔地为凤鸣洗好脚,用旧毛巾擦干净,然后和凤鸣挤一个被窝,打发丈夫去邻居家睡。凤鸣想着想着,不禁流下泪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这塘下村位于金峰镇境内的陈塘港畔,一湾碧水,两岸垂柳,景色是相当不错。塘下村有郑、叶、游、廖、陈、林、王七大姓,沿陈塘港聚族而居。老一辈除了耕读以外,经营水上运输业,解放前“塘下艚运” 在长乐是相当出名的。七姓在生产劳作中互相合作、同舟共济,碰到暴风雨成灾、海堤崩决 的时候,村民们利用船只合力援救各姓老幼,拯溺济艰。“七姓雍熙,一村和睦”,塘下村的风气在长乐真是没得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故地重访,她发现塘下村起了很大的变化。家庭作坊式的经编厂与纺织厂遍地开花,家家机杼响,户户织布忙。云志和大哥云曦合伙也开了家小经编厂,还雇了两个人,生产涤纶蚊帐,生意相当不错。他们的父亲陈金弟负责管账和内务,两兄弟则负责到外地推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好奇地观察着这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心中感慨万千。</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依姐啊,你弱小的肩膀带给我无限温暖,你纤细的手掌抚平我心中的创伤,你甜蜜的笑容鼓励我勇往直前。妹妹永远不会忘记你的,愿你在天堂里开心幸福。”凤鸣立在村前的碧水河畔缅怀姐姐,不禁流下热泪。</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九)</p> <p class="ql-block">从乡下回到黄巷,兴奋的心情还未完全平复,一谔夫妇又迎来了一个大惊喜,可是他们却笑不出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那天中午,夫妻俩正在吃饭,医馆的门口出现了三个男人。他俩定睛一看,认出了女婿金弟和小外孙云志。站在他们中间的是一位中等身材皮肤黝黑的六旬老人,穿着棕色的夹克,头发半白,眼里布满了血丝,像是哭了很久,又像是没休息好。</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一谔夫妇正在纳闷,那个陌生人颤颤地唤了一声:“依爹依妈,我是火生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一谔“哎哟”一声,手里握着的筷子掉了一支。华玉连忙站起来,结结巴巴地问:“女婿啊,这么多年你去了哪里?他们都传你…… ”说到这里,华玉老泪纵横,赶忙用手抹了一把泪,搬来一张长板凳,示意三位来客坐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原来这位叫陈火生的男人就是一谔夫妇四十年前被抓壮丁去了台湾的大女婿。他“扑通”一声,跪在一谔夫妇面前,失声大哭:“我回来的太晚了啦!原谅女婿几十年来未能尽孝,你们受苦了啊,丽贞太苦了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华玉腿一软,也跪下了,一边哭一边用拳头敲打着旧木地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金弟和云志赶紧将她搀扶起来,五个成年人哭成一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过了许久,大伙儿抹干眼泪,火生把自己几十年来的经历对岳父母说了一遍:四九年随着国民党溃退到台湾的官兵有大几十万,像火生这样的小兵多如蝗虫,每个人的发展境遇不一样。火生的父亲原本是金峰镇陈店村的私塾先生,火生的文化底子不错。他退伍后又去读了几年书,在台北的公交公司做了几十年的小职员,刚刚退休。</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他说:“那些年,我想家想疯了,还辗转托人从香港寄信回长乐报平安,可是怎么也打探不到父母、弟弟和丽贞的消息。两年前老兵们上街游行请愿,要求回大陆探亲。有人在胸前挂着牌子,写着‘回家’两字。记者问他,为什么这样写?老兵答,离家快四十年了,我不愿死在外面,我想回家。他说出了全体老兵的心声。终于,政府允许我们回家探亲了。我熬到退休,赶紧向红十字会办理返乡探亲登记,从台北先飞到香港,一路激动得睡不着觉……”</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尽管长乐的地方政府采取了相对保守和低调的处理方式,不组织动员当地的乡亲集体迎接,也不进行新闻报道,但陈火生回乡的消息还是像长了翅膀似的,迅速传遍了小小的陈店村。他走在陌生的乡间黄土路时,几百人出来夹道欢迎,还有热烈的掌声。几位与他年龄相仿的发小跑来拥抱他,哭着说:“你被抓走后不久,从那头传来一个谣言,说你死了。我们全信了,只有你媳妇哭哭啼啼的,坚持说你还活着,还在等她。她半夜三更从梦中醒来,还听到窗外传来你的脚步声呢。我们都说,她想火生想疯了,把鬼魂招来了。原来她说对了,哎……”</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可是丽贞在哪里呢?为什么没有出来迎他?自己的父母和亲弟弟呢?</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火生得到的全是坏消息。他被抓壮丁后不久,比他小四岁的亲弟弟得猩红热死了。几年后丽贞改嫁到塘下村,她也是苦命人,三十岁就死了。自己的父母老来无依,几年前相继过世。火生的几个远房堂叔还住在陈店村。他们领着他去了一趟祖墓,火生在父母和弟弟的坟前撕心裂肺地哭:“我好想你们,好想你们啊!”</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在陈店村茶饭不思两天后,他对堂叔一家说:“我要去塘下村给丽贞扫墓。我俩少年时约好的,乐同乐,忧同忧,生同衾,死同穴……我有好多话要同她讲。”</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塘下村离陈店村不算太远,火生很快打听到了金弟的家。因为共同爱着一个女人,火生与金弟一见面就惺惺相惜,聊了很多丽贞的事。金弟从旧木箱里翻出一件葱绿色绸缎短衫,拿到火生面前:“还记得这件衫吗?这是丽贞和你成亲后亲手做的,你一直夸她手巧。你去了台湾,她相信你会回来找他,于是把这件衣服洗干净了,压在箱底,准备等你回来后再穿给你看。你们之间的生死约定,她没有瞒着我,我尊重她的意愿,为你留着这件衫,现在终于可以亲手交给你了。”</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说到动情处,两个男人同时泪眼摩挲。</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金弟将火生领到丽贞的墓前,留下火生一人,自个儿悄悄地走开。火生在台湾一直未娶,心里想的念的,不就是丽贞吗?就让他们两个隔着冰冷的墓碑,好好地说一场话吧。</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几个小时后,火生又回到金弟家中,眼圈红红的,八成在墓前哭了许久。云志已经在家里等着,对母亲的前夫毕恭毕敬的。不久,金弟的长子云熙和长女玲珑也出现了。原来云熙按照父亲的吩咐,特地驾着摩托车去了一趟金峰镇的华刘村,把嫁到那里的大姐玲珑给接了过来。</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金弟指着眼前的三个子女对火生说:“这是丽贞留下的三个孩子,还有个老小,生下来几个月就送人了,你恐怕见不着了。”</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火生特地打量了玲珑好几眼。她三十五六岁左右,圆圆的脸庞,塌鼻梁,一双明亮的满含笑意的大眼睛,时髦的披肩大波浪卷发,眉眼和气质与丽贞有七八分相似。火生心底涌起一股类似于父亲的柔情。</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接下来的几天,火生住在金弟家里,玲珑姐弟三人领着台湾贵客在金峰镇四处游玩,还去参观了云熙与云志的家族作坊式的经编厂。玲珑是姐弟中最热情大方的,“嘎嘎”(长乐话,叔叔的意思)长,“嘎嘎”短的,与火生说了不少话。玲珑告诉火生:“我们两口子在华刘村也搞了一家小纺织厂。我小时候有一项特异功能,是从依妈那里遗传的。我白天去学堂读书,晚上可以睁着眼睛,一边摇纺车一边睡觉。前几年我们从生产蚊帐、卖蚊帐开始,赚了一点钱后,就和丈夫家的一帮亲戚办棉纺厂。平时干的好辛苦,好在销量不错,慢慢上轨道了。但棉花批发的控制权在国家手里,采购是个大问题,我们打算转型做化纤……”</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短短的几天接触,火生看到了三姐弟的淳朴、好客与勤奋,心中倍感安慰。</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一天,火生与金弟说起了丽贞的养父养母。火生还依稀记得一谔夫妇、书利夫妇、书浩夫妇和小凤鸣的模样。当他听说书利和书浩在土改时偷渡到台湾,在台北生活了将近三十年时,吓了一跳。他和台北的许多长乐乡亲有来往,可是从来不知道丽贞的两个叔叔也在那儿。岳父岳母在土改与文革中的遭遇也让他唏嘘不已。</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金弟和云志陪着他去了福州黄巷,因此有了翁婿相见抱头痛哭的一幕。</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炳诚夫妇这时已经搬到了浦下新村,云志坐公车到了炳诚家,通知炳诚夫妇去黄巷会客,炳诚顺路叫上凤鸣。凤鸣听说姐夫回来了,又惊又喜,可是她在女儿面前只字不提,当一切没发生过。</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三个星期后,火生要回台湾了。临走前一晚,金弟全家在金峰镇最好的饭店为他饯行。</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金弟给火生敬酒,几杯青红下肚,两人的脸涨得通红。</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金弟略微踌躇了一阵,终于开口对火生说:“依哥,有些话我不得不讲,不然对不起死去的丽贞。丽贞一直很挂念你,她说过的,陈家是破落了的书香门第,家规很严,不准男人纳妾,火生在台湾一定会终身不娶,等着妻子。可她却失节改嫁,心里难受的很,觉得对不住你。她和我约好了,将来生下的孩子,一子和一女必须过继给你,不能让你孤独终老……”</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说到此处,金弟泣不成声,玲珑几个姐弟也跟着哭了。</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火生肝肠百转,长叹一声:“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丽贞,你是我永远的爱妻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他站起身,对着金弟鞠了一躬,深情地说:“多谢成全,给我一子一女吧,我带他们去台湾,让他们过好日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火生当场认了玲珑和云志为干女儿和干儿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玲珑和云志欣喜万分,认了一个台湾爸爸,还不需要改姓,难得的缘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依爹,回长乐长住吧,我们伺候你。”玲珑恳求。</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火生摇摇头:“回不来啰,我在台湾算是荣民(注:大陆到台湾的外省籍退伍老军人),住在荣民之家。不过以后可以经常回来走动走动,看看我的儿子和女儿一家,享受天伦之乐。”</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下海弄潮</b></p> <p class="ql-block">(十)</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后,改革开放的春风最先吹到了福建和广东,胆大、刻苦、聪明的长乐人感受到了春天萌动的信息,开始蠢蠢欲动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七九年,金峰镇第一家民营针织厂诞生,事业草创时候条件非常简陋,采用的是楼下厂房,二层仓库,三层住家的家庭作坊形式。雇了八十多个工人,引进横机、棉毛机、台机等,生产澎体内衣、外套、运动衫、运动裤、汗布、澎体拉模绒布等,产品运往福州分销。受此激励,很快又有人办起了帆布厂和化纤蚊帐厂。</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长乐人的大胆从这一条旧闻上就可以看出来。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第三篇第九章《剩余价值率和剩余价值量》中,曾经明确地划分了“小业主”与“资本家”的界线,按他的计算,在当时(十九世纪中叶),雇工八人以下,自己也和工人一样直接参加生产过程的,是“介于资本家和工人之间的中间人物,成了小业主”,而超过八人,则开始“占有工人的剩余价值”,成为资本家。雇了八十多个工人,已经是不折不扣的资本家了,剥削性质是毋庸置疑,在社会主义国家,是打击和专政的对象。</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长乐地方的特殊性,也可以从这条旧闻中看到端倪。要知道,在政策上,真正去掉对雇工数量的限制,还要等到八七年,在那一年的中央五号文件中,私营企业的雇工人数才被彻底放开。长乐人这种大胆越轨的行为在舆论层面居然没有引起任何波澜,而在安徽芜湖,仅仅雇佣了十二个人的“傻子瓜子”的创始人年广久就陷入了意识形态争论的漩涡。</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长乐在三国时期就是东吴的造船基地,并因此得名吴航。长乐还是郑和七下西洋的舟师驻泊港和开航起点。每次下西洋,郑和必统率船队至长乐太平港集结整训,候风出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作为航海人,在海上最需要的是团结一致,协同工作,以应对各种各样的风险。团结的、勇敢沉着的、技术精良的船只团队有更高的机会生存,一代又一代被这个淘汰机制反复筛选和造就的长乐人,团结、爱拼、敢拼、聪明,并且从骨子里有一种桀骜不训的自负。想像一下,带领一艘商船劈波斩浪、胜利返航的船长和水手在家乡获得的荣耀,就能理解长乐人为什么对于名望有异乎寻常的渴求。</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面对惊涛骇浪,长乐人的勇气又从何而来?也许是中原带来的宗族观念给长乐人以精神上的支撑。这种支撑是双重的,一方面是责任,出海的长乐人是留在家里的人的希望;另一方面,面对危险,出海的长乐人知道他的血脉乃至精神会在家里人那里得到延续。</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与航海传统伴生的是经商传统,长乐人天生就是商人,借航海之利,屡屡得风气之先。长乐人敢于标新立异,勇于创新。由于经商的最终目的在于牟利,而不在于发起争斗,正所谓和气生财,所以对于不同的文化、宗教和习俗,长乐人也有足够的包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儒家文化讲究长幼尊卑的伦序,与长乐的航海文化相互结合,起到了促进的作用。长乐人在家中内部的关系上,讲究小辈对长辈的服从、弟弟对兄长的服从,若有内部矛盾,必须听长辈的,兄长的,从而避免了内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另外,在这种航海文化熏陶之下,女人也变得相当彪悍,男人出海,女人留守在家,在家族事务中需要有更多的担当,遇到土匪、海盗偷袭,女人们也要和男人们一起上阵对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基于上面所说的特质,长乐人有足够的理由自诩:铁肩担道义,忠勇走天下。做人、做事、做生意如此,长乐人打起仗来也豪不含糊。甲午黄海大东沟海战一仗下来,长乐沿海几个乡镇几乎家家戴孝。</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到了八一年,金峰镇华阳村的农民郑良官在河南推销手工蚊帐时候,看到报纸上登的经编机广告,第一次知道经编机可以织蚊帐、织布和织装饰布。 郑良官和兄弟几个一起研究,认为这种经编机是自动的,很先进,于是联合十四个股东,七拼八凑,凑足了近三万元,从湖州机床厂购买了一台经编机,金峰经编厂悄悄开张了。第一年结账,金峰经编厂共赚了十万元,第二年又盈利三十万元。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金峰人都见证了郑良官的成功,纷纷效仿。炳文找到刘承越,两人一商量,决定与承越在金峰镇六林村的远房表哥依东(林守忠的侄子)合作,在金峰开办一家经编厂。炳文他们研究了一番市场,决定购入二手的常德303经编机,生产新式的涤纶蚊帐。一台二手的303经编机要价一万元,当时是个天文数字,炳文几个人向族人和朋友们借钱,总算从江苏搞来了三台机器。恰巧依东的两三户邻居也买了几台国营工厂淘汰下来的303经编机。长乐工业基础差,根本没有厂房可以租用,创业之初也盖不起厂房。几家一合计,干脆在巷道上盖了一个砖瓦屋顶,几台三米多长、一米多宽、两米多高的经编机摆在巷子里进行生产,原材料和成品堆在家里。几家女人们忙着生产方顶和圆顶蚊帐,男人们跑销售。</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一开始,涤纶蚊帐的产量不多,只有两三种简单的款式,他们只是把产品推销到福州郊区几县的供销社。反响不错后,炳文又拿着样品去敲福州市各个大小商场的门。他一个乡下农民,不认识什么要人贵人,只得硬着头皮去见商场负责人,费劲口舌,又卖了一些蚊帐出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小试牛刀成功后,炳文增加了产量和花式花样,开始进军南平地区。有一回他坐在司机旁边,押着一货车的蚊帐赶往几十公里外的另一家供销社。天黑路滑,车子撞到山路边的一块巨石,翻下了小土坡。炳文当场昏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醒过来,艰难地从车厢里爬出,拖出了依旧昏迷的司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他爬上小土坡,顺着远处灯光发出的微亮,一瘸一拐地往有人烟的方向走,两个多小时后,他来到了公社。工作人员见到他,全都吓坏了,原来他满头满身的血污和汗污,自己却浑然不觉。工作人员叫来几个村民,分成两拨,一拨送炳文去镇医院包扎,另一拨去出事地点抬司机。司机的肋骨断了两根,炳文只是受了一点皮外伤,两人均无大碍,那一车货却全被附近的村民捡走了,再也寻不回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又一回,炳文经过武夷山附近的一个大村庄,刚刚报出自己从长乐来,是卖涤纶蚊帐的,马上有几个满脸怒色的村民冲出来,其中一个人在十几米外就叫开了:“是他,别让他跑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炳文吓了一跳,不等回过神,他已经被那一群人包围了。刚才叫喊的人凑上前,仔细瞅了十几秒,终于说了一句:“认错人了。”原来在炳文之前,已经有长乐人来推销涤纶蚊帐,各种款式很漂亮,价格也便宜,淳朴的村民们欢欢喜喜全买下了。没想到蚊帐中看不中用,不到一个月,网眼越来越大,挡不住蚊子。村民们觉得上了当,恨得咬牙切齿,打算等那个长乐人再来推销时,让他赔钱,不赔就狠揍一顿。这回炳文来供销社卖货,身材和模样同之前的那个长乐人有几分相似,村民们差点认错了。即使澄清了误会,村民们对长乐人的印象彻底坏了,坚决不看不买炳文的货。</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从此炳文长了一个心眼:凡是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一定要先问问之前是否有推销同样产品的长乐人来过、口碑如何,然后再决定自己的推销方式。</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十一)</p> <p class="ql-block">上回书说到一谔一家到长乐喝云志的喜酒,喝完喜酒,一谔全家在长乐多呆了一天,去龙岭村和二刘村走亲戚。</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年近七十的刘必成头发全白了,有点精神不济,说起话来前言不搭后语。几年前妻子去世后,他打击不小,一夜之间疲了。不久,他出现了老年痴呆症状,很健忘,丢三落四,笑话百出。有一回他参加村中一户人家的婚礼,走进邻居的小院时,竟然忘了自己是干什么来的,大热天摸进新娘房间,在新娘的竹床上痛痛快快地睡午觉。新婚夫妇回房,看到酣然入睡的老人,哈哈大笑,也不和他计较,赶忙摇醒他,亲自送他回家。和他住在一起的承越夫妇感到事态不妙,赶紧雇了一个保姆,寸步不离照顾老父。弟弟的体力和精力如此衰退,华玉唏嘘不已,担心几年之后弟弟会完全不认得她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承越领着一谔一家在村里走了一圈,让华玉略感惊讶的是,二刘村的不少田地荒了。华玉问承越怎么会这样。承越指着一座房子外墙上刷的严厉打击偷渡的标语说,“现在好多年轻人偷渡去美国,做万八客。”凤鸣问:“什么叫万八客?” 承越答道:“偷渡到美国要一万八千美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承越用脚在路边搓了搓,说:“你看这路边的鞭炮碎。偷渡成了的,消息传回来,家里就放鞭炮。现在谁家大白天没事响鞭炮,大家肚子里都有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低头一看,才注意到路边都是红红的鞭炮碎屑,“一万八千美金?这么贵,还得起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承越说,“长乐人做事一向是敢下重本,冒大风险,博高回报。这边结婚都早,年纪轻轻的早早都生了孩子,才去做万八客。万八客每个家里都是欠了一大把钱,老婆留在家记账,每个月收到汇款,留下花销,剩下的都拿去还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承越指向远处几座新盖的楼房,“你看那几座楼,都是万八客寄钱回来盖的,还有个把人把老婆孩子都接出去了,也不知到他们怎么搞成的。盖房子的时候,都请了戏班子到祠堂唱戏,村里大大小小很多人去看,很热闹。前几天刚刚演了一场《苏秦还乡》,花了大钱请的市里的闽剧团,很好看。” 承越接着说,“也有惨的,死在半路,还有人在打黑工时候被打劫的,但是大家都记吃不记打,还是一个接一个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说现在来的路上车好多,还有公安的检查站。承越说那是公安和海关一起搞的检查站,省公安厅也时不时派人突击检查,因为平时的检查实在太松了。他还说现在走私好厉害,全国各地来了三五万人进货。长乐这里很多都是土路,路面很窄,经常堵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很好奇,“有什么可走私的?” 承越说:“就是拿渔船到海上和台湾的渔船换三用机、机械表、电子表、计算器还有化纤布、风雨衣、尼龙伞等等,换好多好多的东西回来。”</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追问:“用什么换呢?台湾人又不能用这边的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承越答:“一开始是拿刚刚捞到的黄瓜鱼、墨鱼、带鱼换,台湾人后来嫌海产运回去又要冰冻,又要转卖,太麻烦,现在只要金子。长乐人全国各地到处悄悄收金子,外地人也带金子来拿货。现在这些人生意大得不得了,十块钱大钞一张一张地数都嫌费时,来不及做生意,有的人就用秤秤钱,还有的人用游标卡尺量,多一张少一张就算了,根本无所谓。”</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好像听到天方夜谭,整个人惊呆了。一谔夫妇更是面面相觑,在福州生活了几十年,他们已经无法理解当今的长乐了。凤鸣从震惊中缓过来,忽然想到,难怪这些年吃不到黄瓜鱼,都被这帮人弄去走私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对偷渡不感兴趣,更想打探的是承越与炳文的经编生意。她的表弟依瑞(碧玉大姨最小的儿子,比炳诚小两岁)已经和两个朋友承包了福州华南服装厂的销售部,按业绩提成。依瑞还记得自己的三姐颖在文 ge 前老是将凤鸣设计的衣裙拿到工厂做样本,于是跑来鼓励凤鸣:“表姐,别老在家里闲着,有空帮我们设计几款衣裙,我让工厂批量生产,准保大卖。”</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有些心动,想到金峰镇的经编工业与纺织业已经初具规模了,承越与炳文走南闯北多年,应该有不少心得体会。这次来二刘村,她趁机和承越讲起依瑞让她设计服装的事。她说:“我不是科班出身,怎好意思给大服装厂设计服装?依瑞一番好意,他的业务伙伴未必肯用我的设计。我更喜欢去卖服装,我精通各种面料,又会剪裁女装,比你们这帮男人更懂行,推销服装肯定得心应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承越说:“正好我下个月和炳文,还有另外一个同乡,去广东大埔。我们卖蚊帐,他卖运动装和女装。你有兴趣的话,和我们一起去推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痛快地答应了。她有勇气,肯吃苦,能言善道,卖蚊帐和服装难不倒她。她毕竟是解放前的长乐巨富林光彪的曾孙女,林光彪给她灌输的生意经至今萦绕耳畔,一直没机会实践,这回可以试试身手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从长乐回来,带回来一台三洋牌的两喇叭三用机,送给凯南。凯南喜出望外,当着孩子的面亲了凤鸣,说你们的妈妈真好。这公开的亲昵动作,之前之后都没有过,所以水盈印象深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那时候,虽然从来没有在百货商店里见过,但很多人家里都有了来历不明的进口日本三用机。从走廊走过,经常能隐约听见某家传来邓丽君甜甜腻腻的歌声,“我们俩划着船儿采红菱,呀采红菱”,“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后来,凤鸣还跑到五一广场的夜市,买来几盘凯南喜欢的歌星的卡带。从此凯南家里也经常飘出邓丽君、凤飞飞、甄妮还有黄莺莺这些人的歌曲。</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邓丽君的歌和过去广播电台和单位广播站播放的鼓舞革命斗志的歌风格截然不同,完全没有敢教日月换新天的豪情壮志,任何时候都象江南小家碧玉温婉的软语昵哝,听了让人很难不骨软筋酥。凯南很喜欢邓丽君的歌,水盈有时候甚至有点疑心,爸爸这么喜欢听邓丽君的靡靡之音,是不是因为妈妈实在太凶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还带回来几把尼龙花伞,说是台湾产的,又轻又漂亮。福州的老式雨伞是油纸伞,用涮了桐油的皮棉纸做伞面,竹条做的伞骨,粗大笨重,还有一股浓浓的桐油味;新式的布伞通常只有黑色的,雨下大了会穿透伞布,淋得一身湿。凤鸣准备给自己留一把时髦的台湾尼龙花伞,配着自己设计的衣服出去逛街,效果肯定错不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到了晚上,当种种新奇玩意和见闻带来的兴奋劲都消退了的时候,凤鸣才把出门搞推销的想法告诉凯南。不出意外,凯南狠狠地泼了冷水。凯南的反应很激烈:“你十几年不工作,每天睡到自然醒,早就和社会脱节了。平时什么家务都不做,孩子的学习也不要你操心,身体又差,哪里还吃得了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不理凯南,坚持和承越他们走了。这一去就是一个月,她也没有打电话到凯南的单位报平安。凯南每日如坐针毡,好几次当着女儿的面叹气。终于,他忍不住了,对大女儿说:“盈盈,有机会去给菩萨烧烧香,保佑妈妈平安回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水盈愣住了,爸爸一向不迷信的,怎么这回紧张到烧香拜佛的地步?</p> <p class="ql-block">(十二)</p> <p class="ql-block">十几天后,凤鸣终于回来了,脸庞晒得黑黑的。凯南一见到她,忍不住哭了起来:“你音信全无,担心死我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有些感动:结婚十几年了,凯南还是这么在意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她赶紧向凯南保证:“下回出远门,一定记得打电话回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其实他们四人只用了半个多月就把蚊帐和服装全推销出去了。四个人沿着当时从福建去广东最常见的路线,先乘火车到了龙岩,在龙岩呆了三天之后,坐长途汽车翻山越岭到达广东梅县,马不停蹄换乘新的长途汽车去了汕头、潮州,最后到了广州,一路走一路推销,并且寻觅新的商机。凤鸣感叹不虚此行,一路上真是大开眼界,这十几年抱病在家简直把人都呆傻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承越在路上告诉表姐:福建人口只有三千万,资源有限,市场不大。再加上闽东、闽南、闽北、闽东、莆仙、闽西等地区之间方言相异,山川隔离,原本就不算大的地方市场被割裂作几块。所以福建人只能走出去,才能谋求更大的发展。已经有一小部分嗅觉敏感的长乐商人开始染指钢铁行业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八五年国务院正式下文废除对计划外生产资料价格的控制,实行“价格双轨制”后,钢材的国家定价不到七百元一吨,而市场上卖到近两千元。几个原先走街串巷收购废铁料的长乐人抓住这个机会,合资建起第一家钢铁厂,从国营钢厂买来二手的中频炉、感应炉等设备,以废钢铁为原料,经过感应炉等熔化,生产了一批地条钢(即不能有效地进行成分和质量控制生产的钢及以其为原料轧制的钢材)。尽管产品质量不过关,却赚了大钱,企业的规模渐渐做大,参与经营管理的合作者纷纷独立出来,创建了第一批钢铁企业,被当地人称作钢铁行业“黄埔一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长乐人开始放眼全中国,准备到省外投资。承越和炳文等人也有这样的打算。他们已经去了广东好几趟,准备在那里办一家钢铁厂。</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问:“办钢铁厂要好多钱,你们的资金从何而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承越笑笑:“长乐人一是到全国各地走乡串户卖涤纶蚊帐等等做生意赚了钱,二来走私也发了大财,民间游资很多,三是海外侨汇。银行贷不到款,只能找亲朋好友集资,比银行利率高三四厘,比其他地方的动辄就两分三分的高利贷便宜多了。长乐人的生意经里有几个不准,不准放高利贷,不准赌博,不准发横财。老辈们创业初期是勤勤俭俭从牙缝里抠钱,踏踏实实做实业,不搞高利贷等高风险行业。长乐本乡本土的人就近婚嫁,盘根错节,非亲即故,大家很抱团,没有人愿意在同乡之间放高利。借了钱做生意,利息年年结清,赚了钱一定要分红。工厂赔了,倾家荡产也要连本带息按时还钱。买不起新设备,就先买二手的,技术门槛高的,就高薪聘请工程师……对了,姐夫不就是福建省数一数二的矿山机械专家吗?别窝在设计院,每个月拿一两百块的工资,出来和我们一起干吧。如果他不愿意下海,以他这种人才,去广东省的矿山机械设计院工作,收入也是福建省的十倍以上啊!”</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的确,凯南已经是福建省一流的专家了。一九七二年,由凯南作为主要负责人之一的龙岩马坑钢铁厂的高新项目获得了成功。一帮重工业工程师们利用福建山区廉价的小水电、硅石、铁矿石、锰矿等资源,完成铁矿石炼铁、铁合金、锰铁、硅锰合金等冶金工程设计项目,生产出国内外紧缺的炼钢还原剂和多种铁合金,领先于中国其他地方,每年还出口创汇达上千万美元。这在文 ge 中后期的中国是个了不起的成就。</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当年和凯南一起参与项目的诸多重工业工程师在文革中的遭遇都好不到哪去,有的家中受到了不小的政治冲击,有的连农村妻儿的温饱问题都未解决好,再加上福建的重工业规模不大,也许不是出成就的最好的地方。一帮扎根福建的臭老九们忍辱负重,在一穷二白的基础上研究出领先的技术。</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文 ge 结束后,这项技术获得一九七八年第一届全国科学大会重大科技成果奖。获奖后大多数的参与者选择了低调,极少对外人夸口炫耀,甚至八十年代冶金部建议其中的一个负责人代表团队去申请专利时,他们的热情也不是很高,此事不了了之。但凯南的口碑已经在业内传开了,他不时被借调到外省的大型钢铁厂参与重大项目设计。</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可是凯南从来不知道他这个级别的专家在广东省可以拿到如此高的工资,凤鸣听表弟这么一说,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惊得要吐舌头。她太需要钱了。两个女儿成绩优异,如果不出意外,将来要上重点大学,说不定还会出国继续升造呢!她曾一次次在女儿面前发誓,自己砸锅卖铁也要供她们读书。可是砸锅卖铁能值几个钱啊?总得找机会赚钱啊。她知道凯南不是做生意的料,如果调到广东的设计院工作,能拿八到十倍的收入,多么诱人啊。她去了一趟广东,眼界大开。广东与福建同时开放,可发展步伐明显快于福建,各种硬件和软件配套设施更加完善,有更广阔的发展空间与“钱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与凯南分享了去广东的见闻,提议说:“我们去广东吧。你已经是全国著名的专家了,你一开口,广东那边的设计院一定抢着要你。”</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凯南顶了她几句:“开玩笑!人生地不熟,哪有那么容易?住房问题怎么解决?两个女儿读的是福建省最好的中学,90%以上的高考升学率。换了地方,万一进不了好中学怎么办?女儿的前途重要,还是挣钱重要?你若是在广东生了病,福州的单位还报销医药费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凯南列出了一大堆难题,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哪儿也别去,呆在福州最好。</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气得七窍生烟,当着女儿的面骂丈夫:“和你在一起,一辈子穷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凯南除了不愿意换地方换工作,也坚决不让凤鸣再跟着长乐亲戚出去推销服装了。万一累坏了身子,癌症有复发的可能性。“要钱,还是要命?”平时一向温和的他和老婆吵了几次。</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有些不甘心地对两个女儿说:“树挪死人挪活,你爸爸在体制内呆太久了,胆小如鼠,连换个单位都不敢。可惜啊,我一无学历,二无身体,只能看丈夫脸色。他不挪地方,我什么也干不了。盈盈、琳琳,吸取妈妈的教训,命运要掌握在自己手里。好好读书,将来有个好工作,在家里才有发言权,不会受制于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既然劝不动凯南挪去广东,凤鸣就下决心自己行动。上次和承越去广东在龙岩逗留的时候,承越带凤鸣去了龙岩的几个地方,也认识了一些人。承越知道凤鸣对服装的感觉不错,建议她要做生意的话,不妨从买卖服装开始。凤鸣决定去长乐进一些时装,去龙岩跑一趟。</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十三)</p> <p class="ql-block">凯南在去广东的问题上反对了凤鸣的意见,这一回也不好意思太过强烈地对抗,稍微说了几句,就顺水推舟地同意了凤鸣做“二盘三”(注:福州话,小中间商)的计划。只是凯南还是担心凤鸣的身体,安排凤鸣去了长乐以后,在周日下午回来,自己则请了半天假,周六下午去长乐与凤鸣会和。两口子运了三大包衣服回来,放在黄巷老屋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上一次凤鸣和炳文他们托运蚊帐的时候,在火车站的托运部受了刁难。在检查托运的行李时,工作人员要求开包检查有没有夹带违禁品。凤鸣几个人软磨硬泡,人家就是不放行,只好把每个包袱口缝着的线都剪开,让工作人员检查了一遍。还好火车站正在搞“学雷锋、树新风”活动,托运部备有针线。凤鸣又挨个包袱给缝了回去,前前后后花了两个多小时,虽然很生气,却又无可奈何,最后精疲力竭地回了家。</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回到家,凤鸣一叠声要凯南下次去帮忙托运,凯南面露难色,推说:“领导昨天开会,警告我们不要做老鼠工。”凤鸣一听,气不打一处来:“你看看人家老陈,自己买了绘图板。白天上班打哈欠,晚上加班给几个罐头厂设计流水线上面的东西,这叫老鼠工。他忙不过来,让他老婆和我商量,叫你来一起干。我说你星期天还到单位给公家加班赶项目,给辞了。你们领导说的老鼠工是你么?你还没做贼呢,心虚什么?” 凯南讪讪地没话说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也不想让凯南单位的人知道她带病做生意,免得传到自己单位里去。她特意把货物都存放在黄巷老屋,当然这也完全符合凯南的想法,所以在这事上两口子是一拍即合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这一次,又是星期天,凤鸣请中学同学从单位借了一辆三轮车。凯南和凤鸣骑着自家的自行车到了黄巷,三轮车已经停在巷子边。同学把车钥匙从老屋门框上方的气窗扔了进去。凯南把货物搬上三轮车,扣上一顶帽子,骑上三轮车去火车站。三轮车并不象看上去那样容易骑,好在早年间在机械厂参加劳动的时候,为了运输物料,凯南专门练过。凤鸣看了凯南的扮相,心里好笑,也不多说话,骑自行车在后面慢慢跟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一个小时后,两人终于到了福州火车站。行李货物托运部在候车大楼的右侧。两人骑过站前广场的时候,看见不少旅客们幕天席地在广场上或坐或卧,等候车室放行。凯南下意识地压低了帽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到了行李货物托运部,凤鸣有经验,先去领了行李包裹托运单,在旁边填写。凯南不肯摘帽子下来,低着头排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填完表格回来,问凯南:“你干嘛还戴着帽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凯南苦笑:“今天有很多同事出差回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说:“出站口在候车大厅另一头,不会有人看见你的,不要心虚。”凯南这才意识到出站口在两三百米外的地方,而且中间还隔着候车大厅,于是放心地摘了帽子,也不再低着头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轮到凯南托运的时候,出乎意料的顺利,货运员检只是简单地捏了捏每个编织袋,就放行了,没有任何为难凯南的意思。凯南心里一凉,这下每次都得来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夫妻俩回到家,凤鸣开心地对孩子们说,你们老爸戴着一副眼镜,看着就象知识分子,老好人,人家对他很客气。你们老妈是不是有点凶?</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水盈和妹妹都笑妈妈不是一般的凶狠,而且说话嗓门很大,难怪货运员之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心情大好的凤鸣也放声大笑,母女三人笑成一团。凯南想到今后还要无数次地陪着老婆跑托运部,苦着脸,怎么也笑不出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第二天也就是星期一,凤鸣独自一人坐火车去了龙岩。凯南担心凤鸣的身体,一再要求凤鸣买卧铺。凤鸣想,坐卧铺虽然增加了营业成本,可是也有好处,身体可以不必太累,同时卧铺车厢也比较安全。另外,如果去的时候不依了凯南,他一定要在这个问题上唠叨个没完没了。于是她同意了,反正回来的事凯南就管不着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进了卧铺车厢,换了铺位号牌。她买的是上铺,一则便宜;二则干净,这一点很重要,凤鸣还是有点洁癖的;三则凤鸣虽然抱病多年,但从小身体一直像体操运动员一样灵活,所以对爬上爬下的麻烦不以为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少年时候,福州大旱,七八米深的水井几乎干了,只有底部还有小水坑,吊桶打不着水。她和两个弟弟合伙抗了一根毛竹插到井里,自己象只小猴子一样,顺着毛竹爬到井底,把水舀到吊桶里,再爬上来。这少年英雄奋力抗旱的事迹虽不惊天动地、可歌可泣,但也确实值得大书特书。凤鸣对女儿们绘声绘色讲过多次。一直到几十年以后,她当了外婆,又在外孙、外孙女那里,借着“传帮带”的名义讲过。孩子们脸上露出油然起敬的表情,让凤鸣很满意宣讲的效果。</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福建多个地方有重商的传统,人们奉行爱拼才会赢的信念,经商成为风尚。此时虽为旅行淡季,但车上也颇多行商的旅客。这些商客里,有不少人相当招摇,脖子上、腕子上都挂着粗粗的金色链子,几个指头上也套着扳指大小的金色戒指,相当夸张。</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对这些商人江湖豪客的做派很不以为然,心想:“这不是招贼么?路上有这么安全吗?”她自认是有计谋的人,更兼胆大心细,做决定的时候胆大,行事的时候小心周密。她知道江湖险恶,独自出远门时不宜太招摇。平日在家她有一套大扫除时才穿的劳动服,这时候穿了出来行走江湖,还特地不化妆。平时在福州,她可是很讲究自己的仪表的,出去逛街前,梳妆打扮、折腾衣服可以耽搁个把小时,而且精心地画淡妆,淡到不容易觉察的那种。</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还把带的钱分了几份,大钞放进缠在腰里的钱袋里,其它贴身的几个口袋里也放点,以防万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到了用餐的时间,乘务员推了不锈钢的小餐车,来回来去地兜售各种价位的盒饭。旅客们纷纷解囊,一段时间里满车厢都是饭菜的味道。凤鸣在家的时候对吃还是蛮讲究的,出远门了却也很能将就。她自己带了干粮和水,这样就不用掏钱,以免露出破绽,而且自带的东西吃着干净放心。</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白天的其它时间,凤鸣就坐在卧铺车厢走廊边的折叠椅上,江湖豪客大声谈论生意经,她没有一点兴趣。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她拿出一条自己的旧床单,铺在上铺上,然后把自己用床单卷了,再盖上卧铺上的毛毯。一连串动作下来,敏捷得不像她的年纪能做出来的。凤鸣不认床,很快就睡着了。相比之下,凯南在这方面就不行,旅行时候很痛苦,换个环境很难入睡,再加上又有知识分子爱失眠的臭毛病,更是苦不堪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到了龙岩,下了火车,出了站,凤鸣立刻到行李房去提托运的货物。排队的时候,几个三轮车(就是上海人说的黄鱼车)车夫凑过来招揽生意。凤鸣问了价钱,和上次一样,没有讹人,也就懒得讨价还价了,和一位中年车夫谈定了。等了半个小时,行李才从行李车上卸下来,凤鸣拿托运单领了货物。车夫殷勤地帮忙搬东西,然后让凤鸣在拖斗里面的货物上坐定,就出发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龙岩城不大,不到半小时,就到了凤鸣和炳文他们上次到龙岩时住的小旅馆。三轮车夫又殷勤地帮忙搬东西,凤鸣多给了他一块钱,他连声道谢后离开了。凤鸣在前台开好了一间单人客房,请服务员帮忙把东西都搬了进去。凤鸣在床上铺好自备的床单,感觉有点疲劳,就躺下来闭眼休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正在迷迷糊糊的时候,她听到有人说话,突然惊醒,发现屋子中间站着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绿豆眼,酒糟鼻子,头发乱蓬蓬的。他吞吞吐吐地问凤鸣:“大姐,给点草纸吧。”凤鸣全身一颤,本能地伸手一摸绑在腰间上的钱袋,钱还在,于是大叫一声:“滚!”</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男人不走,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大姐,给点草纸吧。” 凤鸣又是一声尖叫,女服务员闻声赶来,把男人赶走了。她陪着笑向凤鸣解释,那个那人是隔壁的房客,和老婆一起来的,不是坏人,就是看着有点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怒道:“我锁了门的,他怎么进来的?” 服务员赶紧去检查门锁,用力一拧,锁芯居然松脱了。服务员说马上叫人来修。过了个把小时,锁匠来了,把锁拆下来,摆弄了十几分钟,装回去,说修好了。凤鸣来来回回开锁关锁试了十几次,还是不放心,把椅子搬过来顶在门后。</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休息了个把小时,决定先吃中饭,下午再去女人街推销时装。她把一部份钱拿出来放进钱包里,把钱包装进随身的挎包里,然后到街上去找地方吃饭。小旅馆附近就有一排的小饭店,看起来像是一种竞争的结果,都扎堆在生意最好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看第一间小饭店还算干净,就进去点了一碗榨菜肉丝面,老板娘打量着她,说:“先交钱。”凤鸣不高兴了:“饭店不都是吃完才结账的吗?我上回来龙岩时就是这样的。” 老板娘答:“不行。”凤鸣火了:“我不吃了。”背了挎包就走。凤鸣到了第二家,结果还是一样,把她气坏了。出得店来,一阵风吹过,凤鸣猛然醒悟,自己还穿着破旧的劳动服,竟然忘了换下来,不由暗骂:“狗眼看人低。”到了第三间饭店,她也不再自寻烦恼,先把钱包掏出来捏在手上,点了面条后,马上把钱给付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吃饱饭回到旅馆,凤鸣换了套自己设计的光鲜衣服,拿出随身带的折叠小刀,用上面自带的小剪子把装样品的包裹剪开。她把样品装在一个双肩包里,把双肩包背在肩上,然后再挎上随身的小包。出门的时候,她仔细地拧了几下门锁把,确认没有问题,房门肯定会关得牢牢的,这才来到街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她在路边叫了一辆摩托车,到了友谊街,也就是龙岩人熟知的“女人街”。凤鸣进了一家叫做“芳芳”的时装店,上次和炳文、承越到龙岩的时候,炳文带她来过这家店。店老板的爸爸是本村出去的,父子俩都是娶的当地女人做老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上一次凤鸣和老板娘打过交道,说过要拿些货来龙岩,老板娘满口答应愿意收一些。这次再见面,寒暄几句之后,老板娘把凤鸣带来的样品看了,亲自试了,看得出有几款她相当满意,凤鸣心里有了底。老板娘问了凤鸣价钱,凤鸣早有准备,估摸着给老板娘留了五成的毛利。老板娘相当满意,没有在价钱上过多纠缠,直接提出要求,其中三款她最满意的货必须全部给她,其它几款每种尺码都给她一件试卖。凤鸣一一答应。</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老板娘让老板亲自骑三轮车到凤鸣的旅馆来提货。走在路上,凤鸣说起现在住的小旅馆有安全担忧,老板推荐了西城的龙安招待所,那家是街道办的大集体,如今被自己的小姨子承包了,比私人旅馆有安全保障,也贵不了多少。凤鸣一听是招待所,当即表示非常中意,干脆现在就换房住,请老板帮忙。老板说正好顺路,凤鸣大喜,到了小旅馆立刻结账,跟着老板把东西搬了到了龙安招待所。老板的小姨子听说是姐姐、姐夫的客人,先开了一间房子,让凤鸣把东西都放进去,对她说:“先去办姐姐、姐夫的生意吧,忙完再回来办入住手续。”</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和老板带了衣服回到时装店。老板娘听说凤鸣住到了妹妹承包的招待所,也很高兴,连说她妹妹是很能干、很负责的。凤鸣赶紧附和说,刚才看见了,妹妹很热情,很干练。</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验货的时候,老板娘把凤鸣带来的衣服一件一件展开来仔细查看,凤鸣心里有点好笑,她在长乐拿货的时候,已经一件一件挑过了,当时搞得服装厂的老板都有点不高兴。看来有备无患的古训总是对的,老板娘没有挑出什么大毛病,拿出计算器和凤鸣算账,算完,又让凤鸣自己算一遍,合上了总数。老板娘把复写纸下面的清单副本撕下来给凤鸣,然后就数钱给她。凤鸣当面又清点了一遍,把货款收了,放入腰包。</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辞别了老板娘,到了街上,生意旗开得胜的凤鸣感到浑身轻松,叫了辆摩的,来到招待所,办好了手续。到了房间,她立刻拿出记账的本子,记下卖出去的服装数量,又把晚上要到中山街夜市去展示的样品放入双肩包。</p> <p class="ql-block">(十四)</p> <p class="ql-block">上次来龙岩时,凤鸣也打探过中山街夜市的。这回她把带来的样品给店家们看了,货还是受欢迎的,就是价钱压的厉害,凤鸣也不嫌烦,能问的店家都问了一遍,拿本子记下要的款式、数量和价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第二天上午,凤鸣去了两所中学,她带了一套运动服的样品,想去中学试试运气。到传达室后,她才说明来意,传达不由分说把她赶了出来。下午,凤鸣叫了一辆三轮车,把货给夜市上的店家送去。回到招待所,她记了账。带来的服装全都卖出去了,过程非常顺利,只剩这套运动服的样品了。晚上,凤鸣躺着,好久都睡不着,想着各种推销对策。</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第三天上午,凤鸣梳妆打扮整齐,衣着光鲜来到另一所中学。进了传达室,凤鸣改用长乐普通话来搭讪。传达室的老头听出了长乐口音,打趣凤鸣:“你们长乐走私三用机和手表很厉害呀!”,凤鸣一看没有赶人,立刻接了话茬:“长乐蛏干才是最有名的,来来来,送你一包尝尝看。”边说边递上早已预备的一包长乐蛏干,也不管传达室的人客套,直接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然后她介绍自己是长乐来的服装厂的推销员,有学生穿的运动服想请校领导过目。老头说管这些事的是郑副校长,在教学楼主楼底层的办公厅可以找到他。</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道了谢,进学校找到了郑副校长,一叠声地称呼郑校长,说明了来意。事有凑巧,几个月后,即十月上旬,龙岩要举办一个市级的中学生运动会,郑副校长需要解决开幕式的运动员方阵的着装问题。凤鸣展开了样品,那时候也没有什么知识产权和山寨的说法,服装厂见什么服装样式好就照着做。凤鸣带来的是法国货的复制品,行内的人都叫这牌子作“铁公鸡”。郑副校长一看这国际大品牌的玩意就喜欢,找来一个学生穿上,确实看着很精神。</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郑副校长和凤鸣商定,让厂子里把货送来,他们安排学生买。学校为运动会拨了点经费,每个参加运动会开幕式的学生可以得到十八块钱的服装补助,这样看起来这套运动服就物超所值了。开幕式的方阵连旗手、护旗总共有四十五人,选的都是身材和个头差不多的,所以男生基本上是一个号码,女生也是同一个号码。</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回到福州以后,马不停蹄去了长乐。服装厂老板是炳文资金链上的生意伙伴,自然信任炳文的亲戚。他当即派自己的销售经理赶到龙岩,见了郑副校长,货也都发到龙安招待所代收,最后顺利卖了出去。这销售经理也真不是盖的,只用三两天的时间,又跑遍了其他几所中学和中专,推销出去“背靠背”等各种牌子的山寨运动服,合计千余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运动服的毛利相当可观,服装厂老板很开心,当然也没有亏待凤鸣,提议销售经理和凤鸣平分这次的佣金。销售经理尝到了甜头,打算接下来到全省各地和江西的几个市县去跑一圈,开发学校市场,也就很大方地不和凤鸣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回到家里,告诉凯南,在火车站站前广场上,她遇到了机械厂王师傅老婆和马师傅老婆。她们原来都在街道的半死不活的大集体,办了内退,到火车站卖稀饭和鱼丸。凤鸣推说自己去三明看一位老中医。她们告诉凤鸣,一碗稀饭加一根油条可以挣一毛钱,一粒鱼丸挣五分钱。她们在八道(注:福州火车站附近的城乡结合部)合租了一小间农民的房子,早上五点钟出去,下午两点回来,下午四点再去,晚上八、九点收摊。算起来一天净挣十几二十块。每隔一段时间,她们就给工商和铁路负责检查的人送袋鱼丸,只求不刁难,照章办事就行了。她们还告诉凤鸣,机械厂还有几个人的老婆,不会做鱼丸什么的,就到长途汽车站和火车站给附近小旅馆拉客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另外,凤鸣还听王师傅老婆说,马师傅和王师傅退休后合开了一家机修铺子,什么活都干,修自行车、摩托车、三轮摩托还有农用车,还给一些小工厂维修机器设备。现在民营的厂子多起来了,国营厂子退休的老师傅技术过硬,很受欢迎。小马哥他们工修的时间也跑去帮忙,干得不亦乐乎。</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说得激动了,开始对凯南发挥:“要我说,你们知识分子每天穿得整整齐齐的,坐在办公室里,只会叫待遇差。什么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真让你卖茶叶蛋,你卖得过别人吗?还有那些工人农民,又有谁来替他们也叫唤几声?你们知识分子就是什么便宜都想占个尽。我看老陈就很好,人家也是知识分子,就光明正大揽私活干老鼠工,单位拿他一点办法没有。现在人家彩电有了,冰箱、洗衣机也有了。他老婆还说以后要自己买房子,搬出去,不和单位这些没用的人混在一起。”凯南无可奈何地听着凤鸣的形势与任务教育,心里很不服气,却又被凤鸣说得理屈词穷。</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挣了钱,花九百多块钱“巨款”买了一台十六寸福日彩电(注:福日是福建与日立公司合资成立的公司)。当时彩电俏的很,凤鸣有自己的门路。她在火车上认识一个女的,据说是做大生意的。两个人用正宗的福州话聊得火热,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听说对方身体有些麻烦,凤鸣把一谔的中医馆推荐给她。这女的真去看了一谔两三次,用了几副药,效果还不错,因此和凤鸣算交上了朋友。凤鸣跑到她家,送给她的孩子一双时髦的晋江产的供出口的运动鞋。这女人想办法给凤鸣弄了一个彩电的指标。凤鸣很得意,经常在家里吹嘘,有了电视机,就等于又开了一扇通向外面世界的门,而她就是打开这扇门的人。女儿们听烦了,当凤鸣的吹嘘再次开了头的时候,马上就接住:“好了好了,知道了,你就是一个开门的。”凤鸣被怼得一时尬住,无话可说,只好干笑几声收场。</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十五)</p> <p class="ql-block">有一次,从南平回来,凤鸣坐在火车上,看见对面的小伙子一脸斯文,鼻梁上架着眼镜,气质有点像年轻时的凯南。他穿的那件体恤衫的胸口印着大大的“厦门大学”四个字。凤鸣心里一动,盈盈不是想去厦门读大学么?于是她用带着浓重的福州腔的普通话开口招呼:“大学生,你是厦大的?”小伙子回答:“是啊!阿姨,你是福州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看小伙子挺有礼貌,凤鸣很高兴,就唠开了:“我是福州的。我大女儿明年高考,她也想考厦大。”</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小伙子说:“好啊,她读文科还是理科?在哪个中学读书?”凤鸣一向得意于两个女儿在福州一中读书这个事实,逮着机会就宣传一番:“我的两个女儿都在福一中,老大是高二文科班的,小的那个读高一,打算读理科。她们的成绩都在班级前十名。”</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小伙子恭维凤鸣:“阿姨,你好厉害啊,教育有方!我也是福州人,是三中毕业的。”一中和三中经常为高考录取率上演龙虎斗,不过十有八九是一中赢,三中紧随其后。凤鸣当然是知道的,她心里开心,嘴上还是要表示谦虚:“都是小孩自己努力,我们两口子从来不管。”</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两人开始用福州话攀谈起来。凤鸣问:“你学什么专业的?”小伙子回答:“我是厦大外贸系的。”凤鸣想起青云家的丰隆公司通过福建粮油进出口公司进货的事,但是并不知个中的详细,有心了解一番,既可以开眼界也可以为女儿探探路,就接着问:“外贸是干什么的?毕业后分到哪里工作?是不是很吃香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小伙子向凤鸣解释,外贸专业的对口单位是外贸公司,外贸公司有进出口专营权,外商要货必须通过外贸公司,工厂出口也必须通过外贸公司代理。外贸公司的业务员奖金很高,还可以出国参展拜访客户,拿外汇补贴,公司福利很好,所以很吃香。不是学这个专业的人还很难进入这个行业。</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说:“这么好啊,让我大女儿也考外贸吧。”小伙子笑了:“这当然好啊!到时候可以认识一下。”小伙子问凤鸣是做什么工作的,凤鸣不想让小伙子知道自己做小生意,就胡乱说自己在国营单位做总务。</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探问外贸工作的具体收入情况,小伙子说,以他实习时的了解,基本工资是国家定的,并不高,但外贸公司有季度奖、年终奖和业务提成,省外经贸委下属的专业公司的普通业务员年收入多达几万。凤鸣被吓到了,说自己的先生是高级工程师,工资一个月还不到两百。小伙子又说,这些还算低的呢,派驻香港、澳门的业务员一年可以拿到大二十几万港币,就连派去的搞收发的阿姨也有八万港币的年收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将信将疑,问小伙子怎么知道的。小伙子说,上一届有个师兄,实习时跟了省五矿公司的石材大王,石材大王请客户吃饭,带他去,喝醉了吐露真言,还发了一堆牢骚,很不满意自己没有派驻香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回到家后,凤鸣把路上的见闻和凯南说了,特意强调了读外贸的“钱”景。凯南反对:“盈盈胆小怕事,又老实,做生意都要滑头滑脑的。读完大学,最好到政府机关或报社,留校任教也不错。”</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凯南觉得水盈的文笔一贯很好,应该读中文系。凤鸣反对,认为当笔杆子的政治风险太高,她的中学闺蜜文 ge 期间进工人写作组,一帮人合伙写了不少批判各级领导的大字报。“四人帮”倒台,闺蜜成了“三种人”,不得重用还算了,平时各种小鞋,郁闷得无处倾诉,终于郁郁而终。再说,水盈长得那么清秀,要是当什么文秘,被领导看上,她凤鸣可受不了比丈母娘年纪还大的女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总结:“林家没有什么祖传的本事,只会做生意。做生意都是练出来的。长乐大把没本事没读过什么书的人,生意都做得好好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主观的角度被凤鸣阻击了,凯南并不气馁,又从客观条件的层面提出了问题。他说当前外贸专业火热,成绩要求很高,高考分数都是最高一档的才能去外贸系,这样对水盈压力太大。水盈初考时就考砸了,勉强压了一中的最低录取线,幸好初三下学期保送到一中高中部,免去了中考。女儿缺乏应对大考的成功经验,报考外贸系恐怕够呛。</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无师自通地利用“发挥主观能动性”的哲学原理,进行反击:“你平常教小孩不总是说要化压力为动力么?遇到困难就忘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水盈的好胜终于心被激励起来,向父母表态,下定决心要考厦大外贸系,凯南也就不再唠叨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的生意经只念了不到两年,就觉得身体极度疲劳,去省立医院见了从前负责给她看病的主任医师,医生告诉她必须在家休养,否则旧病复发就麻烦了。凯南顺势要求凤鸣放弃做小生意的念头,理由是两个女儿相继都要高考,需要人照顾,自己工作又很忙。凤鸣想了想,如果为了挣几个钱,搞到将来女儿成家立业都看不到,未必是好事,也就就坡下驴,答应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水盈高考正常发挥,考了个极高的总分,数学单科还拿了满分,顺利被厦大外贸系录取。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八月末凤鸣陪着女儿坐火车去大学报到。母女俩从火车站坐直达公交车来到了大学正门,走进校园,只见林荫道上种了好多棵不知名的高大树木, 扑面而来的是满树红彤彤的花,宛若丹凤之冠,配着鲜绿色的羽状叶,有一种咄咄逼人的美。</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外贸系的报到摊位设在冠如华盖的大树下,迎接新生的横幅上特意写了“欢迎你,骄傲的国际贸易学子”几个字。水盈的脸兴奋地腾得红了,感觉身后的"小尾巴"不由自主地翘了 起来。一路走来,她注意到只有外贸系敢在横幅上打出“骄傲”两个字。</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几个外贸系高年级男生正在摊位上热情地迎接新生,指导他们填写新生家庭状况表,交代连父母的名字、工作单位和收入都要填上,作为系里评定新生助学金的重要参考。</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一眼瞅见了摊位前那个戴着眼镜的秀气男生,兴奋的两眼放光,走上前用福州话打招呼:“大学生,还记得我吗?我带着女儿来外贸系报到了。”</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那男生盯着凤鸣好几秒,终于反应过来:“哎呀,阿姨,你如愿以偿啦!”他又笑咪咪地看了水盈一眼,递给她一张空白的家庭状况表。</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原来他就是凤鸣一年前在火车上碰到的外贸系男生。</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填完表格,那男生又殷勤地帮凤鸣母女提行李上女生宿舍。他自我介绍是大四的王诗俊。</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水盈指着头顶上一簇簇艳红艳红的花,问王诗俊:“那是什么花?”</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凰花。” 诗俊答。</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哇,好漂亮贴切的名字,我们这些外贸系的骄子将来都是凤凰吧。少不更事的水盈不禁发起了轻狂梦。</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校园生活开始后,王诗俊和几个外贸系男生以探老乡的名义来了水盈宿舍两次。诗俊私底下与水盈聊天时,忍不住说:“我在火车上遇到你妈妈时,她穿得好邋遢,头发有点乱,我以为她是出门做小生意的。当她开口讲自己是国家干部,丈夫是高工,两个女人是福一中的尖子,我差点以为她在吹牛……”</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水盈笑了:“我妈妈平时打扮得可漂亮了,你正好碰到了她微服出行。”</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生死之约</b></p> <p class="ql-block">(十六)</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让一谔喜出望外的是,祖父林光彪建的老宅子竟然被讨回来了。这是书浩一家不懈地努力争取的结果。</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书浩的运气比较好,老婆巧芳善解人意,独子炳文争气孝顺,所以他在曹朱村过的比较惬意。可曹朱村毕竟是老婆的娘家,不是自己的家。因为不能搬回龙岭村,书浩总觉得活得像个游魂,飘飘荡荡的没有根,心里很不踏实。</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平时,书浩没什么事,在村里溜达,时不时就不由自主地走到了龙岭村,在祖屋周围绕上几圈。</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经历了七十多年的风吹雨打,祖屋依然牢固,可见当年的地基和用糯米浆做粘合剂夯成的黄土墙有多么“皮实”。只是梁和门窗的红漆几乎全褪了,露出斑驳的痕迹,也没有人在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祖屋一楼正中央是正厅,当年还属于林家的时候,正厅的中间摆着一张方方正正的八仙桌。每到午饭时间,总是这样一副情景:祖父母坐在上首,母亲坐下首,三家兄弟与媳妇儿围桌而坐,饭桌上摆着几碗鸡鸭鱼肉和新鲜的菜蔬,大伙儿相互夹菜、让菜。遇上高兴的时候,人们还喝上几杯自酿的青红酒。</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书浩十几岁时比较贪睡,每天总觉得睡不够。可是一到清晨,祖父和母亲便在院子里扯开嗓子讲话,有时催他起床,“依浩,要去酒库做事啦”,有时则说些邻居家的事,哪家娶媳妇啦,哪家兄弟争吵不休啦。祖屋因为有了这些高高低低的说话声,而总是人气满满。</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突然有一天,祖屋里的笑声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沉郁的脸, 屋子要被没收了,一家人也四散而逃。从此,祖屋成了一个难于触及的幻影,不时出现在书浩的梦里,醒来后化作枕边的串串泪珠。</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转眼间,返乡已经五年了,书浩一直惦记着能找机会搬回龙岭村,最好能住回祖屋。每次上石头上祭祖的时候,书浩都要对着祖父的墓碑祷告,请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保佑,自己能收回祖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一天,承越来曹朱村做客,与书浩一家聊起了二刘村的好多事情。承越说起,他们家的远亲,潭头镇最大的地主,前几年一直向镇政府申请归还镇上的一套大宅子。这个房子已经被征用做镇政府的办公楼,镇政府不肯还给他,他就不断去上告、上访,官司打来打去成了新闻事件,省里领导亲自做了批示,要求有关部门落实政策,最后竟然让他把房子收了回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书浩决心也试一试。书浩和老婆、儿子商量,要讨回祖屋,搬回龙岭村。巧芳坚决支持丈夫的想法,一家人也有这个底气来折腾。炳文有出息,除了金峰的经编厂,最近又和承越等几个生意伙伴集资,在广东办了一家小型钢铁厂。</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炳文找到龙岭村村委会,要求他们按上面的政策,归还祖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真是来得早不如来的巧,龙岭村办的几个乡镇企业还有渔业公司,这些年挣了不少钱,大家闹闹嚷嚷地要求改变办公环境。村委会向县政府申请将一处土地变更用途,正在盖一座综合性办公大楼,把村委会和几家公司都搬在一处办公,原来的办公楼要处理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不过,村委会不肯按政策归还林家祖屋,炳文交涉了几次,事情悬而未决。炳文动用了宗亲关系,打听了一下内部的消息。原来村委会想搞一辆公爵王小轿车,但是盖新办公楼花掉了不少钱,还缺三万来块钱的样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炳文本来准备了一笔钱,要盖一座新房子,现在决定先用来满足老父亲的心愿。炳文找到村委会,很干脆地表示,自己的公司愿意出三万元赞助费,帮助村委会购车。当然,大家都心知肚明,没有明说的交换条件是林家祖屋要落实政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接着,在村委会开领导班子碰头会的时候,就有人提出来,大伙儿都是宗亲,不应该为难炳文。既然有人挑头,大家也就纷纷顺水推舟,村委会全体同意了炳文归还林家祖屋的申请。</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大半年以后,村委会搬入了新办公楼。炳文马上让施工队进场,对祖屋做了大修。厨房改成新式煤灶,装了抽油烟机。卫生间贴了马赛克,装了淋浴、抽水马桶和换气扇。窗户全部更换成铝合金的,房间的木门也换成新的,大门涂上了朱红色的油漆。屋顶换了新瓦,外墙也重新粉刷。地面贴上了最新出品的防滑瓷砖。老屋正厅按照老父亲的回忆,装修成了几十年前的模样。</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书浩和炳文商量:“让二伯也搬回祖屋吧,我们兄弟老来相伴,每天热热闹闹、有滋有味的。” 把祖屋弄回来本来就是为了满足老爸的心愿,现在老爸有了新的心愿,当然也要满足,炳文立刻表示同意。书利与文敏回到梅花镇以后,仍不时受大女婿的骚扰,苦不堪言。书浩邀请他们回祖屋长住,正是求之不得,马上痛快地答应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炳文请人选了吉日,专门请镇上饭店的大厨,到家里做了几桌好菜,要好好地庆祝一番乔迁之喜。一谔和华玉、炳诚两口子和凤鸣接到了邀请,兴高采烈地来到乡下。刚好,学友也要回长乐探亲,一谔便邀学友一同去龙岭村吃酒。</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两年前,学友女儿的小说《秋水伊人》被改编为二十集电视连续剧,由国内一线的男女明星担纲主演,在各个电视台热播,风靡一时。各种媒体于是跟风渲染,学友现在已经是红透半边天的闽都名人了。福州市公安系统的刑侦专家特地上门向学友请教,并邀他去公安学校讲课、学术交流,新旧时代两代专家共同探讨破案心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再次见到陈叔叔,话又多了起来。凤鸣不喜欢电视剧里的选角,向陈叔叔抱怨,那个男主角的气质过于粗犷,完全没有一点神探年轻时候玉树临风的样子。自己若是那个风月无边的绝色女贼,肯定不选这种糙汉神探做护花使者。当初导演选角时,肯定忘记了弄一张神探年轻时的照片做参考。凤鸣对几个女角也不满意,虽然漂亮程度个个都是没话可说,可是要么娇滴滴像个富家小姐,要么一脸丫鬟的模样,没有一丝江湖人物的豪气。</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学友淡淡一笑,说,风水轮流转,现在的女孩子喜欢高仓健,不喜欢细皮嫩肉的白面书生。所以,导演征求了他的意见,换上了铁汉形象的青年男演员,来迎合时代潮流,增加收视率。至于多个女贼角色的考量,学友告诉凤鸣,真正的江湖人物,从不会把心思挂在脸上,相反,他们是很会用伪装来保护自己的真实用心。</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听了,安慰陈叔叔不要灰心。为了说服神探,凤鸣还无师自通地应用起了辩证法,风水轮流转,既然会转过去,那就有转回来的一天。二十几年后,看到电视上满屏幕的小鲜肉,凤鸣如果还记得自己那天说的话,应该会非常得意自己当时的历史洞察力。</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又告诉学友,女儿盈盈一中文科班的几个同学女孩,在盈盈强力推荐之下,从学校图书馆借来了《秋水伊人》,一读之下,纷纷迷上了书里的神探,人人奉为偶像。女孩子们得知神探实有其人,还是盈盈家的世交时,都要求盈盈想想办法,从老世伯那里弄几本神探亲笔签名的书留念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学友哈哈一笑:“什么偶像?不就是解放后,在朱紫坊和三坊七巷扫了二十多年大街的一个糟老头子吗?女孩子们就算从身边经过,也是断然不会多看一眼的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每个人的心情都是那么的好,一路说说笑笑来到龙岭村。不少村民闻声前来林家道贺,一谔对他们说:“以后回龙岭村可以住自己家啰,欢迎你们来找我看病。”</p> <p class="ql-block">(十七)</p> <p class="ql-block">凤鸣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来了,发现村子的面貌有了不少变化。</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改革开放这些年来,经济政策宽松,相当多长乐人从经营乡镇企业中赚到了第一桶金。也有一些人偷渡到海外,站住了脚跟,寄回来外汇。还有一些人利用和台湾海路邻近的便利,搞起了歪门邪道,走私贩私,大发其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不管用什么方式发了财,人们第一个想到的都是盖新房子。于是,各种样式的房子参差不齐地建立了起来,更多的房子在兴建之中。每栋新建的房子至少都有三层高,而老屋子普遍是一层的平房,相比之下,新屋更加鹤立鸡群。另外,新屋往往有气派的装饰装修,肆无忌惮地发散着久违了的财富的气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至于房子的样式,有偏中式的,也有仿西式的,还有不中不西的,混合中西的,五花八门,不一而足。可以这么说,这是在几十年之后,农村建筑史上,中西合璧的又一次尝试。说又一次,是因为清末民初的时候,曾经有过一次。现在,参与上一次尝试的人都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新一代的人在蓄意破坏和长期隔绝之后,对东西方文化同时几近一无所知,上一次的经验教训也毫无传承,所有的一切都是重新开始。也正因如此,新一代的人们态度上更加急迫,行动上更加进取。</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不难看出来,对于东西方两种文化的精华,新屋子的主人们主观上是意图兼收并蓄的。只是,人们在实践兼容并包的时候,手法上明显地还非常生涩,做出来的东西有点不伦不类,中式的琉璃瓦和飞檐下顶着罗马柱这一类的混搭比比皆是。极个别对色彩有特殊感觉的人,还用上了广式彩色玻璃装饰的满洲窗,看上去更加光怪陆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另外,每一处新居的主人,都在心急地任性展示自家的品味与追求,完全来不及顾及文脉的贯通,风格迥异的房子堆砌在一起,整体看上去杂乱无章,每个村子都象同时展示各种建筑风格的陈列室。</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凡此种种,除了行事小心翼翼、谨小慎微的城里人做梦也不敢想的,就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的。所以,要从积极的方面来说的话,这混乱的背后是蓬勃的生机,分明地展现出了新屋子主人思维方式的大胆奔放,行事作风的不拘一格。</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从母亲那儿继承了工艺美术方面的天赋,又对服装设计剪裁有相当的心得,对于什么玩意美还是不美,一向自负还是颇有一些评价能力的。从福州到长乐一路走来,看了这些极其富于创造力的新时期农村民居,凤鸣心里很不以为然,暗中讥之为暴发户的做派。</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龙岭村也一直在大兴土木,砂、石、土和垃圾乱堆乱倒,没有及时清理。除了新建、在建的房子,还有一些搭盖的棚子,看上去像是简易的工厂车间。另外,为了给自己的生存发展赢得更多空间,林林总总的小摊和小店在悄悄蚕食着村里的各条道路,很容易让人联系到一些令人不快的词语,例如“附骨之蛆”什么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不过,尽管龙岭村现时的农村新貌,比之记忆中儿时的青山绿水,没有那么完美了,凤鸣的心儿还是相当陶醉的。祖屋终于回到了林家,以后想起老家时,心灵总算有个安顿的所在了。清明扫墓之后,林家的后人可以相聚祖屋,在厅堂上,为列祖列宗恭恭敬敬上一炷香,抚今追昔,继往开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一谔七十岁大寿的时候,凤鸣提出来,自己一家人要提前给一谔单独祝寿,一谔同意了。一谔带着凤鸣到了南后街,找到一家做正宗福州菜的小馆子,馆子老板的父母都是一谔的病人。听一谔说要办一桌寿宴,老板很热情地帮助拟定了菜单,所有菜色都按照福州办寿宴的规矩来,有些食材需要预先采购、处理的,老板都一一确认可以提前办好。</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小馆子的老板很用心,寿宴果然办的非常地道,一谔和华玉都非常满意。酒足饭饱的时候,一谔说起来,最近刚刚读了一本心理学的书,作者说,故乡对儿童来说是最安全的地方,每一个角落都是他熟悉的,在他的掌控之内,因此是一辈子心灵的依靠,年纪大了,才会频频回顾小时候的事情。一谔因此感叹,觉得自己真的开始老啦,老是梦见小时候呆在龙岭村祖屋的情形,梦见祖父牵着自己的手去酒库。</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华玉听了一谔的一番高论,笑着对两个外孙女说:“别听你们外公的,前几天,他还在家里自我表扬,耳不聋眼不花,满口没有一颗蛀牙和松牙,还能用扁担挑着框,一天走几十里路,赛过年轻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华玉说:“以前,毛主席说批评和自我批评,我看表扬与自我表扬才是林家祖传的传统。你们外公平时像老小孩一样,动不动就要自我表扬的。他现在是要通过自我批评,让大家来反驳,间接来讨大家的表扬。”</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大家听了,恍然大悟,都是哈哈大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水盈附和外婆,难怪妈妈和妹妹平时都爱自我表扬,看来是外公的嫡传。</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说,水盈的问题就是太不自信了,可能是从小表现不够出色的缘故。凯南补充,知女莫若母,凤鸣说得很准。</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十八)</p> <p class="ql-block">一谔的健康状况像祖父林光彪,一向比较硬朗,除了血压有点高,其他的毛病很少。一谔对此是相当得意的,也经常有意要炫耀一番。只是,和瘦小的祖父相比,一谔明显胖多了。一谔爱吃,不忌口,四十岁后就开始挺着圆圆的大肚子,也不刻意减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一谔经常开玩笑说,肚子上的肥膘是他的病本,将来哪一天大病一场,不能吃不能喝了,就靠这些脂肪撑着。华玉近些年对养生方面的信息比较关注,知道老年人太胖了不好,在一谔又一次把病本的说法拿出来做挡箭牌的时候,很不以为然地反驳,天天带着几十斤的病本,身体负荷不是很大么?一谔只好讪讪地笑着说,贪吃的毛病这辈子是戒不掉了,再说,有贪吃毛病的人往往更可爱,比如二师兄就是这样。见一谔为了点吃的,都已经自比八戒了,华玉也就无可奈何地放弃了要一谔减肥的主张。</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一谔定期回长乐义诊时,随便收拾几件衣物,用塑料编织袋装着。乡亲们热情,又是留饭又是留宿,或者从自家地头拔几棵青菜、收些豆角、丝瓜、苦瓜送给他,或者给他一些自制的虾皮和其他海味干货。一谔用一根扁担挑上两个竹筐,把行李和物品往框里一扔,走村串户,和病人及家属说说笑笑,有时一天走了几十里,浑然不觉得有一丝疲劳。</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生活中越来越多的事值得一谔开心了,孙子优图已经满周岁了,凤鸣挺过了十五年,癌症复发的风险看起来不太大了。外孙女水盈和水琳学业优秀,还是在全省第一重点中学,考上名牌大学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侄子炳文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林家重新翻身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一谔在睡梦中也是舒心的,有时能高兴地笑出来,第二天让华玉取笑一番,是不是做梦又娶媳妇了。</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不过,一谔也是有隐忧的。三十年的风风雨雨,反反复复,一谔从自身的人生经验出发,对目前政策的稳定性和延续性有深深的忧虑。一谔认为最高领导人邓小平一身系天下之安危,并动用自己的信仰中专有的名词,结合上文化革命时期的习惯用语,总结出一个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全称判断,小平同志健康长寿是全中国人民最大的福音。一谔和华玉最关心的是的小平同志的身体状况,然而,领导人的健康状况却又一向是中国政治生活中最大的秘密,所以,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都会使一谔和华玉心惊肉跳。</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一谔的邻居中有一个独眼老太婆,人送雅号“单眼”。“单眼”守寡几十年,身体落下腰腿痛的老毛病,幸好有一谔和华玉可以帮助,至于心里的苦楚,那就只有冷暖自知了。一谔给“单眼”看了病,常年免费为她针灸治疗,华玉也时不时帮着做些按摩舒缓的工作。</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单眼”每天都定时收听新闻广播,她坚持这个好习惯已经有很多年头了。近些年,“单眼”日渐耳背,因为她的收音机音量越开越大,最后终于大到不能再大。住在前院的几户人家,对这个免费的广播,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的,一来二去,也就习惯了做事或者休息的时候有背景新闻放送的生活方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有几回,“单眼”的免费新闻开播没多久,就放起了哀乐,一谔和华玉神情慌张地跑到院子里,逢人便问:“谁死了?是邓小平吗?”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两口子长舒一口气:“谁死了都无所谓,邓小平不能死。他死后再变天,我们这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华玉把自己两口儿这个最大的心愿告诉姐姐碧玉时,碧玉还是那一句神叨叨的口头禅:“主答应的,一定会给足。”</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这十几年来,碧玉家的状况也得到很大的改善。大儿子旗所在的工业学校从老中专升格成了“工学院”,旗加入了一个民主党派,还被提拔为副校长。原本在将乐县当医生的女儿秀,文革后考上了北医的研究生,毕业后留在了北京,在某部委的下属医院当医生,现在当上了副院长。旗和秀完美地继承了母亲的政治智慧和管理才能。碧玉在福州的几个子女都有正式工作,小儿子依瑞有经商头脑,承包服装厂后也赚得不错。依瑞比炳诚晚几个月结婚,在台江的一处新村购买了新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碧玉的几个子女性情纯孝,争着要老母亲搬到他们家同住。碧玉不肯,仍旧呆在达道路的那个破院子里,坚持自己烧饭和做家务。</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她不时自个儿一人乘火车到全国各地游山玩水,并对家人说:“不必担心,我不会有事的,主答应给我十二年的寿命,就一定给足。”</p> <p class="ql-block">(十九)</p> <p class="ql-block">这是她与天主的第三次十二年之约,源自七七年的一场大病。</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七七年农历大年初二,碧玉突然昏迷不醒,她在福州的几个女儿哭成一团,不停唤着“嘎令”,碧玉全无反应,看似凶多吉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全家穿戴整齐来拜年,见状吓了一跳。凤鸣眼窝浅,也跟在几个表妹的后面哭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当天晚上,碧玉的几个儿女声泪俱下地向天主祈祷:让我们的母亲再活十二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十二年并非中国人常见的吉祥数字,但却是碧玉一家的幸运数字。碧玉的丈夫守忠三十八岁患了肺痨,肺痨在当时是绝症,碧玉向天主祈祷让守忠再活十二年,也就是活到五十岁,上了寿再走。碧玉母亲英娇五十八岁得了重病,碧玉又一次请求天主,让母亲再活十二年,活到七十岁,人生七十古来稀,到高寿再走。结果,奇迹出现了,碧玉的两次请求都应验了。守忠后来又患了胃癌,但是一直拖到了五十岁才走。英娇的病好了,一直活到古稀之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这一次祷告之后,又一次出现了奇迹。碧玉在昏迷几天后,竟然清醒了过来,并且很快就能下地走路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碧玉已经六十五岁了,她非常珍视这一次的新生,对儿女们说,既然主又把她留在世上十二年,她要到处走走,好好地看这个世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私底下对父母嘀咕:“大姨难道会通灵?她和天主的前两个十二年之约已经应验了。现在又是一个十二年之约,能实现得了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解放后去不了教堂了,华玉和一谔一直坚持偷偷与一帮教友在家庭教会聚会,进行各种宗教活动。然而,虽然华玉和一谔是虔诚的教徒,凤鸣却不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生在一个多信仰的家庭,祖母既信佛又信道,父母信天主教。凤鸣幼年时期,更多地和祖母生活在一起,也就没有跟随父母的信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解放前,凤鸣是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大小姐,后来,平地一声雷,解放了,生活水平一落千丈不说,整个家族还成了斗争对象。斗争的同时,又划入另册,时时、处处、事事被歧视性对待,成了十足的贱民。凤鸣小小年纪,就经历了生活的巨变,很难再真心地相信什么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后来上了学,凤鸣接受了言之凿凿的唯物主义教育,同时,也从生活环境里,耳濡目染了福州民间各种怪力乱神的想法、说法和做法,脑子里的内容变得十分驳杂。一定要说个子午卯酉的话,凤鸣的想法更接近于实用主义,凡是能祸害她的,都是她的魔鬼,凡是能庇佑她的,全是她膜拜的神灵。凤鸣对人极度不信任,做事每每疑心生暗鬼。对神灵凤鸣也总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对各路神仙都是将信将疑。凤鸣并且自觉不自觉地按照所受的教育,以暗合唯物主义逻辑的思维方式,得出了斩钉截铁的结论,灵验程度才是检验满天神佛可信度的唯一标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正因如此,凤鸣最瞧不上天主教,认为天主教徒活着就是受苦受难,这样死了才能上天堂。整个家族信仰最虔诚的是大姨碧玉。碧玉像着了魔似的,不停地劝信,结果,守忠家族的亲戚有一百多人都随她信了天主。可碧玉的命最苦,四十多岁丧夫,日子过得很不好。偏偏那些亲戚都很敬佩碧玉,常常说:“如果碧玉不能上天堂,那世上就没有人能上天堂了。” 对此,凤鸣很不以为然:大姨自己一人受苦就够了,还要拉着一大帮子人一起受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在家里几次三番发表自己关于信仰的宏论,水盈不免也受了影响。上中学的时候,水盈按照老师的推荐,阅读了《圣经》,虽然读得津津有味,但也只是当成读一部文化经典罢了,对其中信仰的成分,只做为文化现象来解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另外,这样也就不难理解,当华玉和一谔试图给凤鸣传教的时候,为什么凤鸣表现得非常不虔诚。久而久之,华玉和一谔也就不再勉强凤鸣信教了。再到后来,考虑到凤鸣的精神状态,在两个小外孙女面前,一谔和华玉也从不谈论自己的信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与华玉和一谔不同,碧玉对儿女们的信仰教育一直抓得很紧。每晚临睡前,碧玉都要先将家门关得紧紧的,再领着几个儿女,在十二平方米的小屋里念经,向天主祈祷。在她的熏陶下,几个子女全部成了虔诚的天主教徒。碧玉的大儿子旗和大女儿秀,因为信仰的问题,不能加入党组织,在单位里的升迁也受到影响,一直只能担任负责技术性工作的副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碧玉和华玉年轻时是刘家的一对美人儿,她们有着同样纤弱娇小的身材,淡眉似秋水,皓肤如白玉。但两个人的性格不太相同,碧玉比较感性,属于会在无人处扶栏、仰望月亮的阴晴圆缺,忽喜忽悲的那种女文青。另一方面,她有着很高的政治智慧,应付大场面游刃有余。华玉比较理性冷静,却不懂政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碧玉生性好客,礼数周到,人情练达,这完全来自于大家族的传统教育和年轻时商场的历练。凡是家中来客,她都亲自下厨煮点心给客人吃。如果客人拒绝了她的好意,不吃她煮的东西就想离开,她会再三挽留,甚至拽着客人的手提包不让出门。有时碧玉会急哭了,嘴里责怪来客不给她面子。她的辈分高,一旦流泪,亲朋们抹不开面子,只好老老实实坐着将点心吃完。客人起身告别后,碧玉姨送他们到门口,一再嘱咐:“下次再来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碧玉六十五岁死里逃生,全家人都很高兴。凤鸣也忍不住对她说:“大姨,前不久我做了一个梦,我到了天堂,看见你在那儿,穿着一件黑色的绣花罩衫,就是我平时见你穿过的那件。"</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碧玉很当真,把那件黑色绣花罩衫洗干净收在箱底,再三嘱咐家人:她临死前,必须将这件衣服给她换上,她要穿着去天堂见天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转眼间,十二年之约马上要到了,碧玉预见了即将到来的死亡,却一点也不伤感。她首先交待子女:“再过半个多月,我就要去见天主了。在我断气前,务必将我送回长乐。我要土葬,和你们的依嘎埋在一起。”</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按当时的规定,福州地区各个市县城市户口的人,去世以后必须实行火葬,只有乡下农村户口的农民,去世以后,仍可以选择土葬。碧玉是福州市区的户口,不符合土葬的规定。但是碧玉早有准备,几年前开始,就多次到乡下走动,拜访守忠家族的长辈,联络守忠的平辈亲戚,结识守忠家族的后起之秀。碧玉心愿的达成,守忠家族在当地的影响力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所有需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环节,都有守忠家族的亲戚恰到好处地出面活动,不显山不露水地打通关节。</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接着,碧玉从台江坐公交车到了鼓楼区的南街车站,慢腾腾地走了三百多米,来到妹妹华玉的黄巷家中。</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她对妹妹妹夫说:“我们到聚春园好好吃一顿,话话旧。”</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华玉搀着姐姐的手,一谔随后,三人走了几百米,一起来到了附近的百年老店聚春园,要了几道精致的福州小点心。</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那顿饭吃了很久,三人嘻嘻笑着,说的全是年轻时好玩的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吃罢饭,他们回到小破屋,华玉泡了热茶,三人盘腿坐在床边,又聊到掌灯时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碧玉起身告别,拉着妹妹的手,久久不愿松开。她满含深情,一字一句地说:“依妹啊,我们是一世的好姐妹,依姐要先去天堂赴约了。你和一谔千万保重身体,在人世间互相照顾哈!”</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华玉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掉:“依姐,我舍不得你啊!”姐妹俩心意相同,对第三个十二年之约没有任何怀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而碧玉的几个儿女却万分紧张,她的三个女儿每天轮流过来打地铺睡,陪着母亲,生怕她有异样。碧玉的身子骨还比较硬朗,气色红润,声如洪钟,根本没有任何垂死的迹象。儿女们开始怀疑母亲嘴里经常念叨的与天主的十二年之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大年初一的上午,碧玉还在和家人大声讲笑。她从容不迫地对子女说:"明天就是十二年之约的最后一天,我要走了。" 看着她精神矍铄的样子,没有人相信。</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大年初二一大早,碧玉没能够从床上爬起来,她陷入了昏迷。家人一阵慌乱,赶忙送她去医院急诊。医生说碧玉已经是弥留状态,医生给碧玉插上氧气瓶,维持着生命。年初三,旗一家与秀一家坐火车从外地赶回来。碧玉的六个孩子租来一辆大客车,将插着氧气瓶的母亲一路护送着回到长乐金峰镇。到了当地医院几个小时以后,碧玉溘然长逝,如她所愿,死在长乐,终于可以和夫君守忠土葬在一起,生同衾死同穴。</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随着父母与炳诚一家回金峰参加了碧玉的葬礼。凤鸣对于可能出现其他家族亲戚的场合始终保持一种神经质的警惕,所以并没有带丈夫和两个女儿同去。一谔和华玉知道不能强求,也就只能随凤鸣的意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回来以后,凤鸣将碧玉十二年生死之约的神奇故事说给了女儿们听。</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水盈已经如愿考上了厦大,第一年放寒假回来就碰到姨婆病故这一件大事。这是水盈自读书发蒙以来,第二次和亲人永别。上一次舅舅去世的时候,水盈还是初中生,只是觉得非常难过,非常难舍,舅舅去世的时候正年轻,在回忆里,可以发现他对人世的不舍。这一次,姨婆去世前展现的对信仰的虔诚,视死如归的淡定,真真切切地震撼了水盈的心灵。</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五岁那年春天被妈妈送到姨婆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记忆中的姨婆永远是热情的,精力充沛的,现在又多了一点神秘感。姨婆一生做了三个实验,来证明上帝对于她是存在的,她成功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散叶北美</b></p> <p class="ql-block">(二十)</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继水盈之后,水琳不出意外地考上了著名的上海同济大学。得到消息的亲戚朋友们都说,凯南两口子要苦尽甘来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一直以来,这夫妇俩的心愿都是很低微的。凯南总说自己胸无大志,只要老婆的病痊愈,女儿平安长大就行。凤鸣之前的大多数愿望是短线的。动完两次大手术后,她只想活到两个女儿上中学就心满意足了。熬过了关键的十年后,癌症没有复发的迹象,她开始憧憬:“再多活几年,看到她们上大学。”如今两个女儿上大学了,凤鸣的内心的愿望也开始得寸进尺——看来也不是没有机会看到女儿大学毕业,成家立业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在二十岁的时候,水琳告诉父母,她想去美国留学,彻底改变家庭的命运。水盈想起妹妹那时候发的宏愿,心里总有一丝感慨。水盈知道马克思在更小的年纪就发愿要改变人类的命运,马克思把家庭作为私有制的最后堡垒,必欲摧毁之,然后在旧制度的废墟上建立全新的社会关系,但是我们的年轻人来自不同的文化,我们的文化以家庭为基础,年轻人的立志往往是从振兴家业开始,之后才谈得上惠泽乡里、济及同胞,乃至世界大同的,这个过程也就是所谓修齐治平,背后的逻辑也很浅显,年轻人总得先管好了自己,再振兴了家业,才有资格谈论更大的目标。而 “齐家”就像“治平”的家庭规模的微缩版本,为年轻人提供了天然的练手机会。所以不能简单地说我们的年轻人没有更纯粹的宏图壮志,他们只是遵循的路径不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青云是凯南一家唯一的富豪亲戚,凯南写信求表哥出一份留学经济担保书。不久,青云的担保书寄来了,水琳也终于获得了赴美留学的签证。不过,青云在附带的来信中非常直率地说,他因为给亲戚朋友出担保书,多次遭受经济损失,本来已经心灰意冷,不准备再给任何亲朋担保,只是对凯南、凤鸣一家颇有好感,也很信任,所以再破一次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一谔夫妇听说小外孙女要去美国留学了,兴奋得手舞足蹈。一谔不停唠叨:“感谢天主,我们终于遇到贵人了。我们家要时来运转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华玉更是毫不客气地将水琳留学成功的因素全部算到了自家头上:“琳琳聪明的脑袋全是从她妈妈那儿继承的,一点也不像她爸爸。我看琳琳从小就有勇气有魄力,不愧是我们刘家的孩子。”水盈觉得外婆这话有点出口伤人,自己听到就算了,所幸爸爸没有听到,水盈一直觉得妹妹那股子聪明劲明显是传自爸爸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一谔塞给凤鸣两百美金,让水琳带去美国花销,虽然不顶什么事,好歹可以少打几天工,多一点时间念书、休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问父亲哪来的美金,一谔说是老江从美国寄来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一直以来,老江在一谔的朋友圈子里都是个毁誉参半的人物。老江和一谔一同学医,资质不如一谔,学业上经常需要向一谔求教。一谔年轻时潇洒多金,老江家境一般,一起出去吃吃喝喝理所当然是一谔掏钱。有人看着眼红,就放些让人听了不太舒服的酸话,说老江是一谔的“食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解放前,老江连累一谔在生意上陪了一大笔钱,当时就有很多人怀疑老江吃里扒外,串通黑道吞了一谔的货,然后对一谔谎称货被土匪劫了。一谔就像管鲍之交里的鲍叔牙,亏了钱,一挥手就拉倒了,从未怀疑过老江,更不要说和老江计较盈亏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解放后,因为老江年轻时的风流帐,连累一谔坐了两年冤狱,一谔也从没对老江抱怨过。总之,遭遇老江,一谔连连倒大霉。朋友们都对一谔吹风,说老江是“损友”,一谔不为所动。</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并且,与朋友们的预测相反,在经历牢狱之灾后,两人真正成了患难之交。老江在台江码头附近开了一家私人中医诊所。在华玉的撮合下,老江的女儿依萍嫁给了华玉在二刘村的堂弟的儿子,也就是凤鸣五舅的儿子——依升。这样一来,一谔与老江又从好友升级成了亲戚。</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后来,老江的女儿女婿跑到了纽约,八十年代初,拿到了公民身份,将老江夫妇接到了美国。到美国不久,老江就在唐人街一家福州人开的中药店做了驻店中医师,每个月赚好几百美金。依萍夫妇在唐人街的中餐馆打工,虽然,他们全家移民美国的事迹,在乡里乡亲的艳羡中口口相传,实际一家人也只是辛苦谋生而已,并没有人们想象中的大富大贵。</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彼时,一谔刚刚从闽中山区回到福州,一家人挤在黄巷十几平方米破旧的老屋里,一贫如洗,和老江的境况完全颠倒了过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老江好歹一个月挣几百美金,除了贴补家用,他平时相当节省,所以偶尔还有能力寄上一两百美金,接济一谔和其他几位在解放后一同落魄了的朋友。收到汇款,一谔老泪纵横,连连对华玉说:“我没有看错人,老江有情有义,是我的生死之交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那些曾经在一谔面前搬弄过老江是非的人从此闭了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几十年后,老江在朋友圈子里的形象终于高大起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让一谔给老江写了一封信,告诉他水琳去纽约留学的事,请他关照一下,可能的话,到机场接机,并安排一个临时住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凤鸣去上海为小女儿送行。在机场海关闸口临别前,水琳握着母亲的手,说:“妈妈你等着,我工作了接你和爸爸去美国定居。”凤鸣完全没有这个思想准备,赶忙摆摆手说:“我这辈子从来没有想过离开福州,更没有想过出国。你现在只要集中精力,好好学习,就好了,不要为我们想太多。”</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送别小女儿后,凤鸣坐火车回福州,和对面铺位的一个医生闲聊起来。得知凤鸣是福州人后,医生说:“这篇文章上有一个福州人的故事很神奇,给你看看。”说罢,将正在阅读的一本医学内参拿给凤鸣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一读,先是傻了,然后又乐了,原来自己的病例上了国家级的医学内参。那篇内参文章隐去了凤鸣的名字,把她的职业、得病经过和治疗方案详细地列了出来。最后总结了几条癌症痊愈的原因,包括治疗方案得当、治疗及时、病人精神乐观、坚持治疗不懈等等。与凤鸣同期患癌的福州市的病人,十年之内几乎全走了,只有凤鸣和另一位患者撑过了二十年。那位患者半年前也过世了,凤鸣是唯一活过二十年的癌症患者,被作为奇迹上报给卫生部,写进医学内参,供全国的医务工作者参考。</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凯南得知此事,放声大笑,打趣凤鸣:“你现在也是名人啦,都上内参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隔了不久,家里突然来了一位陌生人找凤鸣,自我介绍说,是从上海出差来的,有人托他捎一大包上海的土特产给凤鸣。</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送礼物的是凯南同事的姐姐,十几年前,凤鸣去上海求医时,曾求告到她家门上。一年前凯南的同事调回了上海老家,和姐姐闲聊时,扯到了凯南夫妇。这多年过去了,他的姐姐以为凤鸣早就死掉了,没想到同事告诉她,凤鸣还活着,两个女儿培养得很有出息,都考上了重点大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同事姐姐听了,想起当年明示暗示要赶凤鸣出家门的情形,至今仍然觉得有愧,于是托人捎了土特产给凤鸣,请凤鸣原谅她当年的无礼,不然,每当想起这件事,她心里总觉得疙疙瘩瘩的,不好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送走了陌生的客人以后,凤鸣对凯南和水盈说:“唉!我觉得人家对我们已经够好了,没有必要道什么歉啊。” 凤鸣有的方面出奇敏感,但有的方面却又很大条,这事就是一个例证。</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凯南说:“我们那个时候,脸皮也真够厚的,死皮赖脸让人家收留你这个重病号,非亲非故的,弄得人家也很为难。”改天,凯南去人事部,问了同事在上海的新单位,打电话联系上了,问到了他姐姐的住处。凤鸣按地址也寄去了一大包福州特有的肉松、干香菇、桂圆干和笋干等土产,作为回礼。</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二十一)</p> <p class="ql-block">水琳初到美国,得到了老江一家的照顾,所以在环境切换的问题上相当顺利,没有遇到太多麻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水琳通电话的时候,告诉家里,老江的个子很高,将近一米八,身板结实,是个非常潇洒的老帅哥。得闲时,老江爱提着一个小酒壶,边走边喝,喝高了就哼哼唧唧来上几句闽剧唱段,摇头晃脑,自得其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告诉小女儿:老江年轻时就是这样的,他晃着小酒壶、借着酒劲低声吟唱的样子真是迷死人不偿命,难怪有美少妇为他“红杏出墙”,搞到他惹祸上身。</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水琳在美国学的是土木工程专业。她尊从父亲的叮嘱,不时给青云伯父写信,通报自己的学习和生活状况。凯南告诉水琳说,担保书是伯父出的,机会是伯父给的,一定要记得伯父得恩德。</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水琳每个学期都考第一名,几乎门门功课都得A+。学校的教授称赞这位小个子的中国女生有非比寻常的聪明头脑,甚至说她是建校150年来的奇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水琳把成绩单寄给青云伯父,青云拿给琴看,一边逐条向她做了解释。琴已经八十多岁了,知道了水琳的事以后,还是心情激动难抑,感慨:“琳琳这孩子真了不起,凯南一家终于有希望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青云给水琳写了回信,同时还寄了几千美金。青云在信中说:“姑婆和伯父都为你的成绩感到骄傲,美国大学不给你奖学金,我们来给。寄去的钱,一份是姑婆的,一份是伯父的。望你再接再厉,成为栋梁之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水琳学的是本科,那时候,美国大学通常不给读本科的外国留学生发奖学金。水琳收到伯父的汇款,非常感动。水琳知道姑婆年事已高,再加上五少去世给她的重击,已不大管事。汇来的钱应该都是伯父出的,他却很慷慨地将一半的恩惠算在姑婆身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此后,青云伯父又陆续汇了几次钱给水琳做奖学金,每次的数目都不小,当然这背后的心意是更加可贵。伯父只是琴的继子,和表弟凯南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凯南家的事,他是可以理也可以不理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水琳去美国留学时正值水盈大学毕业,水盈被分回福州,在省外经贸委下属的一家进出口公司工作。因为她去的公司空有名头,严酷的现实敲醒了少年的美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水盈初入外贸行业,没有客户和货源,每月发工资,到手的只有两百多元干薪。虽然和在其它行业的大学毕业生相比,并不算少,可是和资深同行相比,就连零头也比不上。水盈慌了神,在现实的残酷打击之下,心底潜藏的一丝天之骄子的骄傲荡然无存。水盈惊觉,在业务工作上,自己实际上是资质平平,又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家庭背景。所幸的是,一直以来,水盈都是学校里最努力的学生,自带一股不服输的劲头。现在虽然遇到了前所未见的困难,水盈还是坚信业务水平是可以通过顽强拼搏来提高的。于是,水盈开始风风火火地跑工厂、跑货源,在广交会上和外商艰难地谈判,一点一滴地学习做业务。</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水琳从美国给姐姐寄来GMAT 和GRE 的英文辅导材料,鼓励姐姐抓紧时间准备到美国留学。所以,在工作出差之余,水盈开始抱着字典狂背英文单词。这也算是“一颗红心,两手准备”吧,水盈从小到大一直不假思索接受了这句话背后的革命理想主义,现在想起来,却发现了其中蕴含的机会主义的意味。</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一谔已经七十五六岁了,除了吃降压药,身体状态看上去还不错,耳不聋眼不花,思维清晰。他不时问凤鸣:“琳琳什么时候大学毕业?找到工作,入了籍,就可以接我去美国了。我和你妈到美国后,能够自己养活自己。老江尚且在唐人街给人看病,我自信医术好过他很多,一定会有医馆请我去坐诊的。我还要到美国大干一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只有凤鸣明白一谔的心事,他是想为七岁的孙子优图做谋划。</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这些年来,无数长乐人以偷渡的方式去了美国,从第一批成功者开始,一带十,十带百,前赴后继,个别村庄出去的男人数量甚至达到极其夸张的九成以上。长乐的各个村庄纷纷盖起了小洋楼,豪华程度令人咂舌,大多是漂洋出海的人们历经重重磨难后的成果展示。所有的长乐乡村都流传一个理念:男人就该冒险,只有最没本事的男人才在家里受穷。在长乐,有家人在美国是忠实履行这种理念并获得成功的象征,是令万千人仰慕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林一谔的小外孙女堂堂正正地考到美国的大学,将来可以名正言顺地留下来,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林一谔也想像他的祖父林光彪一样,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为林家的后代打下更好的基础。如果他能定居美国,不就可以把优图接出去了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可是美国的移民政策那么复杂,水琳即使毕业后找到工作,也无法申请外公出来定居的。凤鸣懒得和父亲解释,也不想泼冷水。每次一谔激动地说要去美国,凤鸣只是敷衍几句,匆匆带过,不愿细谈。</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不独一谔壮心不已,住在龙岭村的书利也在“折腾”。</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书利一家原先和书浩一家同住在祖屋,半年后,炳文在村子里盖了一套三层高的小洋楼,把父母接去同住,诺大的祖屋就全留给了书利夫妇。</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书利不想坐吃山空,在炳文的帮助下,于潭头镇的菜市场租了一个小摊子,专门卖干木耳和干香菇,虽然说小本经营,每个月挣的钱也足够他和文敏花的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小芬的女儿已经嫁到了外村,小芬的日子仍旧过得不顺心。小芬老是受丈夫欺负,时不时跑回娘家哭诉一番。书利气的不想听,找借口跑到外面溜达,留文敏一人陪着女儿流泪。</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几次三番之后,书利想眼不见心不烦,与其呆在长乐受气,不如重回台湾,因为按台湾的福利政策,书利还有退休金。文敏也同意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书利向台湾政府递交入境申请,可是当年他在老兵回国探亲的政策出台前就私自跑回大陆,触犯了台湾的法律,所以尽管书利表示愿意回台湾服刑,他的申请还是被拒绝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书利没有了退路,情绪相当低落,在文敏的劝解之后,决定还是把手头上的生意折腾好,女儿娘家但凡有点钱,坏女婿也不敢这样放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美国的大学接受了水琳在同济大学的部分学分,所以水琳只用了两年半的时间,就以全系第一名的成绩毕业,她的毕业文凭上因此多了一小片金色的金属薄片,上面用钢印压出来“Summa Cum Laude”几个拉丁文单词,翻译成中文是最优等、最高荣誉的意思,依据不同的学校,意味着毕业生成绩排名前5%、2%或1%。</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水琳将文凭复印了,寄给青云伯父,青云看了非常高兴,把“Summa Cum Laude”的意思解释给卧病在床的琴,琴也是喜不自胜。</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不久,琴走了。一直以来,凯南把姑母看作是养母,养育之恩重于山,琴的死讯传来,凯南泪流满面,凤鸣也陪着掉眼泪。</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一谔得知水琳在美国顺利地找到了专业工作后,很开心,也很期待,对华玉说:“琳琳很快就可以接我们去美国了。”华玉觉得这样下去不行,让凤鸣同父亲把话讲清楚,不要让他一直沉浸在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中。</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平时能言善道,这时候也颇觉为难,最后只得硬着头皮,避重就轻地对一谔说:“依爹,琳琳刚刚出来工作,收入不够高,一边工作,一边还要返校读研究生。她现在只有工作签证,绿卡或者公民身份还要等好几年后才能拿到,到那个时候,才能申请家人团聚。”</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一谔何等聪明,马上明白自己最后的梦想落空了。他嘴上不说什么,谁都可以看出他深深的失落。</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二十二)</p> <p class="ql-block">几年前,炳诚考取了个体中医师的执业牌照,已经辞职不干木工了。一谔让炳诚来医馆里帮忙,希望可以传授些行医的经验给他。可是,炳诚对打理医馆并不上心,经常借口帮老婆兰华踩缝纫机,不到医馆来。一谔知道儿子和医生这个职业无缘,不能勉强,虽然很失望,但也只能随他去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77岁以后,一谔的身体明显地衰弱了,在两次小中风后,腿脚不再灵便,只能拄着拐杖在家附近慢慢地走动,不能再行远路了。中风后,一谔说话开始含混不清,只有华玉听得懂。</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虽然身体状态不好,一谔对行医的热情却丝毫不减。病人找他,一谔切脉的感觉依然相当精准,只是和病人间的问答需要华玉翻译,他说了药方,华玉帮着记下来,拿给病人抓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一谔和华玉住在黄巷小破屋里时,内心是平静的,感恩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几年前,一谔和凤鸣说起了一件事,当年在上下杭做生意,一谔和长乐帮的大佬往来密切。其中一位的孙子在解放后竟然落魄得讨不起老婆,住在三坊七巷附近的一个比鸡窝大不了多少的小破屋里,已经七十多岁了,背驼驼的,身体也很不好。一谔夫妇买了彩电后,经常请他过来看电视,和他聊聊家常。</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一谔很感慨,当年福建省一半以上土法制作的纸张都是这家人经营的,鼎盛时堪称长乐首富,没出三代就沦落到这个地步。林家尚有片瓦可以遮头,自己也还可以给人看病,那还有什么可以抱怨的。所以,只要自己的脑子还清醒,还能给人号脉,他一谔就一定要多给几个人看病。</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是某些方面思维过于敏感的人,她还是从这些话里听出了父亲长远的隐忧。一谔当然相信凤鸣、炳诚不会在他去世以后弃华玉于不顾,但是万一发生什么大事,凤鸣他们自身难保的话,一谔自己已经一了百了,可华玉怎么办呢?这就是凤鸣看来,父亲不顾自己的身体状况,坚持给人看病后面不容易被人觉察到的一个动机,他想给华玉尽可能多留一些钱防身。</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水盈之所以也能知道凤鸣的心思,那是因为,凤鸣后来时常有情绪失控的时候,就把一些藏在心底里的想法加上自己的想象给抖落了出来,作为指责家里人的证据。</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病人可以因为一谔的名声,自己上门,可是一谔终究走不了远路,老朋友学友去世,他就无法参加葬礼了。学友的女儿秀蓉破釜沉舟闯荡香江,历尽艰辛,终于将学友的书稿发表,圆了神探的著书梦。一年前,秀蓉又成功申请神探夫妇赴港定居。临走的前几天,学友的妻子心脏病突发,溘然长逝。神探备受打击,英雄了半世的学友精神萎顿,长期沉浸在无限悲痛之中。他放弃了赴香港定居的计划,躲在自己的寓所里,流泪叹气,睹物思人,不到一年,竟也撒手而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一谔听闻学友的死讯,一连好几天伤悲不已,含含糊糊地对华玉说:“我们这帮老骨头一个个去天堂了,现在要轮到我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九六年秋,一谔再一次中风。这回一谔病得不轻,卧床不起,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华玉与炳诚夫妇轮番照顾一谔,凤鸣几乎每天都要在黄巷呆几个小时,守在父亲的床前。</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华玉是爱干净的人,每天给一谔擦身子,几天洗一次头(尽管一谔已经是大光头了)。一谔的食量很小,每顿连一碗稀饭都吃不完。华玉在饭里混和了鱼肉末、猪肉末和碎青菜叶,一顿饭要喂上个把小时,非常辛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一谔清醒的时候,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话,全靠华玉将耳朵凑近,把他的意思翻译出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在这期间,火生来了一趟福州。自从第一次返乡认了干儿子与干女儿后,火生几乎每年都回来探亲一次。他给云志寄了一笔钱,让云志在塘下村盖了一套三层小别墅,住的舒舒服服的,原来的家就纯粹当工厂和仓库了。从言谈中,看得出来火生对云志两口子很满意,他是把对丽贞的感情迁移到了云志身上,不管怎么说云志也是丽贞的孩子,而且又认他做了义父。</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这一次,是火生第二次来黄巷看岳父,没想到竟然成了永诀。一谔躺在床上,睁着眼,认出了女婿,却说不出话,只流下一行浑浊的老泪。</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最后,一谔陷入了昏迷。炳诚请了医生来家里看一谔,医生告诉华玉和炳诚,一谔现在已经是弥留状态,赶快召集家人到身边作最后的告别。</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炳诚赶紧跑到巷口的公用电话亭给姐姐家打电话,结果电话一直占线。原来凤鸣接到小女儿从美国打来的长途,两边都积累了很多事情要说,结果谈了一个多小时。炳诚打不通电话,只好骑车赶来通知姐姐。凤鸣听到消息,大惊失色,急急忙忙和炳诚赶到黄巷,一谔等不及女儿,已经咽气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水琳为此很内疚,后悔自己打了那么久的长途,阻隔了妈妈和外公的最后一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一谔去世,华玉对炳诚和水盈交代,不许通知梅花镇一谔的表弟来吊丧。华玉告诉炳诚和水盈,一谔有遗训,他永远不会原谅曾经伤害过母亲的人,从现在开始,一谔一家与这个表弟生不往来,死不见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土改运动中回梅花镇探亲的陈氏被侄子告发后,派出所的工作人员偷偷报信让陈氏跑了。几十年来侄子一直蒙在鼓里,所以表面上还和姑妈一家虚与委蛇。有几次表弟上福州找一谔看病,一谔不想弄得场面上太难堪,没有当面拆穿他,只是从不留表弟吃饭。与对其他亲戚的态度相比较,一谔对表弟的态度明显十分冷淡。</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一谔是医生,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有清醒的判断。大限将至,一谔觉得没必要再忍了,才对华玉有了这一番交待。长乐人讲面子,亲戚之间即使有龃龉,哪怕闹得不可开交,婚丧嫁娶之类的大事还是要知会、邀请的。不知会,就意味着公开断绝关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一谔出殡时,华玉只能送他的灵柩到家门口,按风俗,不能跟到火葬场。华玉放声地哇哇大哭。她的哭声让水盈有些震惊:这个十五岁就当上家族女掌柜,陪着外公几十年风风雨雨的坚强女人,原来也有如此脆弱的一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和水盈母女俩都没有披麻带孝,凤鸣说只有儿子和孙子才有披麻带孝的资格。水盈有些郁闷,这是什么狗屁习俗,她最亲的亲人过世了,她却不在头上戴白身上披麻的那群人当中。水盈想起,十几年前母亲和全家破格为五少披麻带孝,感谢五少在凯南一家最艰苦的岁月里长期不间断的经济资助,感谢这其中包含的雪中送炭般的情意。过去,年少的凤鸣敢于做出缇萦救父的壮举,今天,在陈规陋习面前,她和一家人却只能无可奈何地从俗了。</p> <p class="ql-block">(二十三)</p> <p class="ql-block">一谔的告别仪式来了两三百人,人们排着队向一谔的遗体鞠躬。水盈看到那么多陌生脸孔出现在葬礼上,好奇地问妈妈:"这些都是我们的长乐亲戚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回答女儿:“自家的亲戚只来了几十个,其他的都是外公的病人。他们感念外公的为人,特地来送外公一程的。很多病人的家不在福州,他们是坐了几十公里的公车,从长乐特地赶过来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其实这些人中有书利夫妇、书浩夫妇、林炳文一家,刘承越一家(患有痴呆症的必成没有来)等,可惜与亲戚关系疏离的水盈几乎一个也不认得,她也记不清小时候曾经给她家送梅花蟹的林炳文舅舅的模样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水盈挽着妈妈的手,随着前来悼念的人流走到外公的遗体前,默默地,鞠了三个躬。自外公去世以来,她的胸口堵得慌,泪腺也似乎阻塞了,哭不出来。她不知发生了何事,为什么至亲的人走后,她的反应不是哭天抢地眼泪似决堤的河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告别仪式结束后,工作人员推着外公的遗体去火化,水盈终于意识到这张熟悉的慈祥面庞终将在她的人生里彻底消失,一瞬间,眼泪扑簌簌往下落,迷糊了视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外公去世了,所有关于他的记忆——快乐的、悲伤的、平淡无奇的——幼年的、童年的、少年的、青年的——全部都永远地锁进了水盈的记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葬礼结束后,凤鸣母女回到了黄巷老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华玉在家里设了灵堂,亲朋好友送来的花圈和挽联太多,屋里摆不下,一部分被放在了靠街的大门外。</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老江来了,他回国探亲,之前已经来探望了病重的一谔,对一谔的病故早有心理准备。现在,他到黄巷来送老友最后一程。老江身着黑色呢子短大衣,头戴鸭舌帽,扮相相当洋气,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十几岁。他走过来和水盈打招呼:“我是江叔公。你妹妹在美国读书很用功,成绩相当优秀。你公公有这么个外孙女,可以含笑九泉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一谔的头七尚未结束,一位身材瘦小、头发雪白的老妪出现在灵堂里,对着一谔的遗像行礼。</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老妪哽咽着说,她路过,看到门口的花圈,才知道林医生不在了,悲从心来,自己走了进来哭悼。老妪八十多岁,是住在附近的孤寡老人。她每次来找一谔看病,一谔都坚持不收钱。一谔对老太太说,他看病有两个规矩:不能向孤寡老人和五保户收费,不能向年长于他的病人收费。每次给老太太开完药方,一谔就陪着老太太去巷口的回春药店抓药,好几次都是一谔掏的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老妪在一谔的遗像前不停地掉眼泪,几个前来悼念的邻居的眼圈也红了。"单眼"哭着对凤鸣说:"你父亲走了,再也不会有人对我那么好了,我这把老骨头也该垮了,死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把这些事转告女儿时,水盈也哭了,上班时浑浑噩噩的,打不起精神。</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一个月后,收音机里传来播音员无比沉痛的声音:邓小平逝世。“走在小平前面”,是一谔晚年的心愿,他这一生从不怕折腾,怕的是被折腾,他实在被折腾怕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华玉带着凤鸣和炳诚,将一谔的骨灰运回龙岭村安葬。一谔的后事都安排妥当之后,华玉叫凤鸣和炳诚到了黄巷老屋。华玉告诉儿女,一谔生前交代,浦下新村的房子给炳文,黄巷的房子华玉住,百年后留给凤鸣。虽然长乐人重男轻女,家族的财产只给儿子,不给女儿。可凤鸣和寻常女儿不同,没有她在十三岁那年舍命救一谔,一谔早就死在看守所里了。凤鸣过早承受了太多的痛苦,毁了一生健康。一谔半生穷困潦倒,唯一能感谢女儿的,就是黄巷这间老屋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华玉说,她要去写一个正式的遗嘱,还要找机会告知乡下几个平辈的亲戚,这是一谔的意思。炳诚听了,低头不语。</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一谔在世的时候,兰华好几次在公婆面前明示暗示:公婆由儿子一家赡养,他们百年之后,所有的家产也该由儿子继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兰华好脾气,吃苦耐劳,节俭到有些抠门儿。她对公婆一向客气,给他们生活费,里里外外张罗着,算是个好媳妇。尽管兰华一再表示凤鸣无需负担一谔夫妇的生活费,孝顺的凤鸣还是尽自己的心意,一直给父母零花钱,为他们买好吃的,并添置新衣。</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从未想到父亲会把黄巷老屋留给她,更没想到的是,母亲一向重男轻女,竟然能忠实执行父亲的遗愿,很是吃惊。凤鸣告诉母亲,这么多年来,自己一直认为尽孝道是本份,从来没有想过拿林家的财产。凤鸣当场表示自己不想接受父亲的遗赠,但是也要听听凯南和女儿们的意见,才能定下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外公去世以来,水盈的脑子都是乱糟糟的,对于在外公去世没多久就谈论家产继承的问题,心里还是很有一点不舒服的。水盈想到历经离丧也是人成长不能逃避的,所以强迫自己静下来,像一个成年人那样思考这件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那时候,水盈还从来没有在现实里见识过分家的,在文艺作品里面,也只看到少量农村题材的电影里稍有触及这类问题,不象现在的孩子,光怪陆离的文艺作品渲染,千奇百怪的新闻轰击,即使是小学的孩子都知道父母生二胎将摊薄自己将来继承的家产。</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在很多问题上,当然也包括在分家产这事,凯南和水盈姐妹都是新中国的理想主义教育出来的,理念之中,不仅对继承家产相当淡漠,甚至对财产都缺乏概念,对于生活默认相信一切只能靠自己双手创造。</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一家人里,凤鸣受教育程度最低,所以她实际上受传统的影响最重。福州城里文化与长乐的传统不同,福州城里的家庭对女儿往往宠爱有加,女儿同儿子争家产,打得头破血流的事并不稀罕。凤鸣应该听过不少这样的事,不过她骨子里还是长乐人。所以虽然凤鸣年轻时候是长乐重男轻女传统的受害者,到了老了,在相同的重男轻女传统的压力下,她又不敢、不能接受父亲的遗赠。如果接了,凤鸣想象得出来,老家的亲戚们会怎样编排她,人言可畏,这事十有八九会成为经典事例,在长乐地方口口相传,遗臭万年。这样的话,她凤鸣岂不要永世不得安生了么?</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当然,虽然凯南接受了更多的教育,但也并非事事都比凤鸣高明。既然他为所接受的教育塑造,自然也受到这种教育的缺陷的羁绊。凯南习惯了循规蹈矩地接受被安排下的“幸福”生活,远没有凤鸣那股子风风火火的闯劲。</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水盈在外贸行业已经工作了近五年,对经济问题有了更多实际的经验。水盈对自己的实际工作能力已经有了相当的自信,相信将来有一份不错的前程。而父母有单位,将来有退休金,没有保障的舅舅一家显然是更需要这份财产,所以从亲情的角度,母亲放弃继承家产,水盈并没有没有意见。退一步,即使从现实考虑,水盈相信自己和妹妹能自行应对生活的挑战,不需要这份家产。</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看到凯南和水盈姐妹都支持自己的做法,相当开心,也相当激动,马上跑去黄巷老屋和华玉说了。水盈已经能看明白凤鸣的心思,她选择了尊从长乐传统,放弃家产,在乡下的亲戚那里,她将获得深明大义的赞许,美好的赞誉会不胫而走,说不定,这感人的事迹还能留芳后世,那样的话,她凤鸣也就成了后人的精神楷模呢。水盈叹气,面对传统中的糟粕,妈妈是既受其害,又中其毒。水盈只好自我安慰,目前来说,这种精神支撑对妈妈的健康好歹是有点好处的,所以对妈妈也算是一件好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因为担心华玉一个人住在老屋,既不安全也不方便,炳诚坚持要华玉搬到浦下新村,与自己一家同住。华玉将换洗衣物装进一个旅行袋里,与炳诚约好了时间,坐在黄巷小屋里等他来接。炳诚却迟迟没有出现,华玉着急了,决定自己提着行李到巷口打车去浦下新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华玉已经八十二岁了,只是她向来心性强悍,所以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行李拖动起来有些重,华玉费了很长时间才挪到巷子口。她感到非常累,只好停下来喘口气。一阵冷风吹来,华玉打了个冷颤,忽然觉得双腿沉甸甸的,再也挪不动了。炳诚这时才来到巷口,看到母亲脸色苍白,神色疲惫,炳诚吓了一大跳,赶紧拦了一辆出租车,两人一同坐车到了浦下新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从此,华玉就不怎么走得动了,每天只能挪十几步到家门口,在那里稍微站一会儿,望望外面的风景,很快就需要回房间坐着歇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知道了,气得直跳脚,当面大骂了炳诚一顿,责怪他无缘无故迟到,害得母亲拖着那么重的行李走了两三百米到巷口,才落下这个病根。炳诚自知有错,蔫头耷脑地全盘接受了姐姐的责骂,直到华玉把凤鸣劝住了。</p> <p class="ql-block">(二十四)</p> <p class="ql-block">一谔去世半年后,水盈拿到留学签证,忙着收拾行李。凤鸣帮着女儿采购了很多东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水盈临行前,凤鸣对女儿说,她想重新皈依天主。她的曾祖父白手起家,短短几十年间富甲一方,乐善好施,口碑极好,只是到了父亲这代,经历了家破人亡等诸多变故,她开始怀疑天主的存在。她不明白,主为什么对他们的痛苦视而不见,就连想安安稳稳做条太平犬的最卑微愿望都不能实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水盈知道妈妈凤鸣求神拜佛历来是实用主义的,拜与不拜,要看老神仙灵不灵验。至于如何判断是不是灵验,那凤鸣倒是遵照唯物主义的实践检验一切的判定原则的。她不会光听人嘴上流传的漂亮话,她要看自己求的事成不成,不成的话,她就会求找真灵验的去。除了立见真章的抽签,她会死缠烂打坚持抽到满意为止,对不理会自己诚心的神仙,凤鸣是不会反反复复跑去,一再苦苦哀求的。这也就是说凤鸣在求神这件事上,对于原则的坚定与策略的灵活二者结合,分寸的拿捏,还是心里有数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有一回凤鸣牙疼得要命,跑到鼓楼区的一个寺庙拜菩萨,大概说了“牙齿不疼了,就回来烧香还愿”,还把一谔在黄巷的地址报给菩萨。后来她治好了牙疼,一直拖着,没有及时还愿。再后来,凤鸣去黄巷看父亲,一谔气呼呼地对她说:“凤鸣,以后别把我家的地址随便给菩萨,菩萨上门向我讨债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赶紧问是怎么一回事。一谔说:“几天前我梦见了一位穿黄衣服的菩萨,向我要纸钱。我说,我信天主,从不拜菩萨,哪会欠你什么东西?菩萨说,是你女儿把这里的地址告诉我的。凤鸣啊,你这辈子为什么老是心神不定,担忧些什么呢?”一谔的信仰是真实的,即使在梦里,也很坚定,凤鸣是做不到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凤鸣听了大惊,她生长在几辈经商的家庭,打小被教育,雇人做工,不付工钱,是要遭雷劈的,更何况是求菩萨做事呢。于是,凤鸣当天就去庙里给菩萨烧了香,感谢菩萨保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可是这回看起来,凤鸣真的是下决心要回到天主身边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她对女儿说:“几天前,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很大的公园,绿草如茵,大树参天。你大舅坐在一张长椅上冲我笑。我心里很惊,该不会遇到鬼了吧?我和炳凡打招呼时,特地用力拍了拍他的背。鬼的背是虚的,拍打时候浑若无物。我拍了炳凡的背,结结实实的,这下放心了,知道他不是鬼。炳凡告诉我,这里是天堂,父亲也和他在一起。于是我找啊找,在公园的另一角发现了我的父亲。他也坐在长椅上,笑咪咪地说他和炳凡在天堂里很快乐,让我转告家里人不必为他们担忧。”</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说到这,凤鸣迟疑地瞟了女儿一眼,又接了下去:“我很安慰,因为我的亲人都在天堂里快乐地生活着。我仿佛也听到了主的召唤,我做了这么多年的迷途羔羊,是时候回到他的身边了。”一谔和华玉信仰上帝,凤鸣从小受了熏陶,对宗教语言并不陌生,说起来一套一套的,很顺溜。</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水盈想,外公笃信天主,妈妈既然这么说,也算遂了外公的心愿吧。</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二十七岁的水盈有了两段不成功的恋爱经历,第二段还是被劈腿的,内心受到重创。凯南夫妇怕刺激她,一直在家里避谈感情之事,只鼓励她好好读书,出了国再找对象也不迟。如今水盈真的要展翅高飞了,凤鸣心里一时不舍,终于把长久憋在心里的话对她道出来:“盈盈啊,在这世界上,能够真心爱一个人是何等幸福。他(她)让你牵肠挂肚,为了捍卫他(她)的尊严与名誉,甚至愿意牺牲自己的性命。对我而言,我这辈子最爱的就是我的父亲!”</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水盈吓了一跳,难道妈妈最爱的、且最应该爱的人不是爸爸吗?他们才是携手一生的夫妻啊。—— 她那时还完全不知母亲十三岁时缇萦救父的壮举,母亲的话让她莫名其妙。</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水盈还想起,几年前初恋与她提分手时,她在家里哭哭啼啼的,对爸爸抱怨了前男友的不是。爸爸劝慰她,说了一句:“盈盈啊,相爱一场,即使分手了,一定要多念着别人的优点。记住,在这个世界上,被人信任远比被人爱慕重要得多!这是与人相处的最基本原则,恋人之间、夫妻之间也当如此。”</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水盈原本以为爸爸会认同“恋爱大过天”的,熟料他把“信任”摆在了做人准则的第一位。那一瞬间,她有了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若干年后水盈回首自己的前半生,终于感叹,父母的一番谆谆教诲重新塑造了她的爱情观与人生观。</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八月中旬,水盈坐飞机到挪威,进入北欧著名的商学院,读工商管理硕士学位。</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毕业后,水盈移民加拿大,水琳之前已经从美国移民过来,分别多年的姐妹俩在温哥华会合了。三年后,两人将已经在国内退休的父母接到加拿大定居。</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不过,事后看起来,凤鸣也只是口头上说要皈依天主。她在加拿大生活时,并不象真正的教徒那样,每星期天下午去教堂做礼拜,头几个月她也连续去了好几次,只是她这个人闲散惯了,很快就开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最后几乎不上教堂了。教堂庄严肃穆,凤鸣生就一股猴性,实在坐不住,而中国的道场就散漫很多,人群熙来攘往,热热闹闹的,凤鸣看着就心生欢喜。</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到了国外,凤鸣闲来无事,三天两头去闹市闲逛。凤鸣无法找到国产神仙,而国外信仰又相当自由,水盈担心她陷入一些怪力乱神的圈子里去,于是就挑明了告诉她,这片土地归西人的上帝管,不要造次。真是知母莫若女,凤鸣看来听了进去,她骨子里还是担心惹怒了上帝,给自己、凯南和女儿带来麻烦。从此,只有在回国探亲的时候,回到了玉皇大帝的地盘上,凤鸣才偷偷摸摸地去参拜昔日证实是灵验的中国神仙。</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