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第一次去西安，因为忙于工作，竟然无暇参观兵马俑。今年又去了一次，虽说还是公务繁忙，好在有一天空闲，又有老同学的引领，于是赶紧钻进了博物馆去看兵马俑。 巨大的顶棚式博物馆里面，空间疏阔，地面以下是一条条的大坑，被发掘出来的兵马俑整齐地排列在里面，密密匝匝的陶俑之中渗透着一种理性的严密和规整，让人感到一种震撼。三个俑坑分别展现了秦军的基本列阵，三号坑是军事指挥部，一号坑是方阵，二号坑是矩阵。坑中的陶俑们“有内向，有外向，有立陈，有坐陈”，姿态不一。“陈”其实就是“阵”，当说“陈兵百万”的时候，其实也就是百万大军列阵待发，阵陈二字不过车东之别而已。 有意思的是，兵马俑坑的位置是在秦始皇皇陵的东面。秦始皇一辈子对东方不是虎视眈眈便是小心翼翼。即使生前准备自己后事的时候，也把一支庞大的军事部队安排在了东面。 公元前238年，22岁的秦王政正式亲政。先是诛灭嫪毐三族，而后罢免吕不韦让他自杀，不到三年就翦除了两位政敌，平定了秦国内乱。此时，他没有得意于政权的稳固，作为雄心勃勃的政治家，秦始皇冷冷的目光盯上了东方六国。他接受了尉缭，顿弱和李斯的政治军事建议，战略上远交近攻逐步推进，策略上重金行贿于六国重臣以为内应。九年以后，先灭韩后灭赵，还亲自跑到邯郸把当年欺负他爸（其实也不是他的亲爹）和他妈的人赶尽杀绝。随后水灌魏国都城大梁，杀荆轲捉燕王，收买齐国丞相后，把当时最强大的齐国灭掉，在公元前221年坐上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皇帝的宝座。 但是，所有这些战争都是在秦国的东面进行的。秦国的疆域最早是在甘肃天水一带，甘肃北接内蒙，西靠青海，再往西北便是无尽的沙漠，天苍苍野茫茫，人迹罕见。然而恶劣的环境往往孕育着强壮的人种，“狄秦”的骏马一往无前的嘶叫声和嗒嗒的铁蹄声，在寒风凛冽的旷野上，激荡着一种豪迈和霸气。 中国历史上遭到入侵和蹂躏的时候，侵略者基本上都是从西北面来的。孟德斯鸠认为：气候的权力强于一切权力。酷热有害于力量和勇气，寒冷赋予人类头脑和身体以某种力量，使人们能够从事持久、艰巨、伟大而勇敢的行动。所以，他认为北方人天生具有王者风范，南方人由于酷热而软弱，天生就是当奴隶的料。孟德斯鸠是十八世纪的人，公元前中国秦始皇的横扫东南六国，为他的理论作了有力的远年旁证。 当然，秦始皇生在河北，而他爸爸吕不韦据说又是河南人，未必在人种上属于秦。但不要忘了，秦始皇八岁时就生活在秦国牢固的宗法制度和强悍的社会氛围中了。 政治是经济的集中表现，而军事又是政治的最高表现。作为政治家和军事家的秦始皇，没有忘记国家强大的根本是发展经济。他大胆地进行改革，为了保证社会经济的可持续性发展，在李斯的辅佐下采取了郡县制的政治制度，推行了统一的货币和度量衡等经济制度，建立了一系列文字，法律，伦理乃至交通规则（车同轨）等社会管理制度。针对南方吴越一代男女关系淫糜不轨的风气，作出了“杀奸夫无罪”法律规定。同时为了铲除文人说三道四，蛊惑人心的危险，他果断地焚书坑儒，毫不含糊。意大利15世纪末的马基雅维利说：“民众天生好反复无常……，革新者需要有这样的准备，一旦民众开始动摇，那么就动用武力迫使其就范。”可惜，这位佛罗伦萨共和国官员的话晚说了1600年。 秦始皇稳固了自己的统治之后，最放心不下的还是东方和南方地区的社会安定状况，于是在执政的12年间进行了三次东巡，最远到了山东半岛最东端的成山头。东巡期间秦始皇作了三件事，一是祭天大典，二是刻石记功，而这第三却是求仙问药了。 秦始皇怕死，老想能够长生。他派了很多人去寻找长生不老之药，其中就有传说的徐福东渡日本寻仙访药的故事。长生不老是人们的愿望但绝不是规律，秦始皇最后还是死了，死在南巡的路上离邯郸不远的地方。秦始皇生于河北又死在了河北，而远在西北的秦国不过则是成全他实现帝王梦想的地方。 对秦始皇的历史功绩学人多有论述，虽说有褒有贬，但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了他那气吞山河的雄壮。不过他再伟大也不过是一个人，他怕死，也知道不可能如愿地摆脱死亡。死后会如何？他曾经打败了的东方六国会不会东山再起联合灭秦？灭秦之后会不会像他坑儒一样也被活埋？于是秦始皇生前不仅仅是到处寻求长生不老之药，他还十分荒唐也十分现实地准备了大规模的兵马俑作为陪葬，地点选择了皇陵之东。在那里他排兵布阵，严阵以待可能的来犯之敌，同时继续护卫着自己的肉体。死后怕再死，怕死得更惨。 走出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的时候，我回头又看了一眼阳光下明晃晃的博物馆。那里原本是骊山北麓临潼县一个叫西杨村的农田。兵马俑1974年被发掘出土后，震惊中外。世界各地参观者络绎不绝，宣传册子上用“壮丽的风采和幽远的神韵”来形容那里面的兵马俑，然而无论如何，那座庞大的现代建筑掩盖着的，是一代枭雄内心深处对于死亡的恐惧。 在去华清池的路上，我和同来的老同学议论着作为雕塑的兵马俑。我笑着对同学说，秦始皇的兵马俑个个都是金鱼眼，苏格拉底要是活着，绝对不敢自吹是惟一的美男子。西方的人物雕塑，眼睛都是凹进去的，在光线的照射下会形成阴影，从而显得深邃，兵马俑的眼睛是凸出来的，而且不知道是睁着还是闭着，所以神态是一模一样的傻乎乎。不过，他们恪尽职守两千多年至今，一直保护着自己君王的陵墓，因为至少到目前，秦始皇的皇陵还未遭到侵犯。一旦皇陵被发掘见了天日，无疑是对这些兵马俑的历史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