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月芦花.骆一平

骆先生

 淡月芦花 
 -----------骆一平

乡下人对于看戏，总有着一种特殊的情结。锣鼓一响，脚底发痒。一听说戏班子要来，没有一个不从心底里蠢蠢欲动的。

“文革”那年，全国学校一律停课，我辍学在家，回到了那个朝思暮想的父辈的小山村。

每天清晨，与三五伙伴，牵两三头山羊，到溪边的草坪去放牧。数青天白云，看浅草芒花，抓鱼捉鸟，逐鹅缚鸡，与猫狗为伍。白天，跟着大人们上山下地，割稻耘田，打打帮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异常单调而乏味。脑子里总盼着来一点什么热闹事或变动，能刺激刺激寂寞的时光。

忽一日，离村二里的镇上传来消息，说要“做戏”了。小村一下子骚动起来。一传十、十传百，“到底实不实呀？”

日子在焦躁中掐指流过，如大旱之望虹霓。

正是农历八九月之交，按常理，演戏的日子还是早了点。往年农村，总要等到腊冬或正月，才有看戏的机会，紧皱了一年的老脸霜眉，要到那时才会有一个舒展的机会。

可是，那是“革命”的年月啦，一切都可以打乱的。旧戏不准演，灯笼不准挂。但唱一唱乐一乐，总还是人生的需要吧？毕竟，“生存是人生的第一要义”。西方马大胡子不是也与燕妮夫人生了好几个孩子么？那时的无产阶级革命导师为什么不好好地计划生育呢？

干等了三天。一忽儿传说要来了，一忽儿又说是“造”的。时而令人激动，时而让人颓丧。

下午，粗壮敦实的民兵队长带来了好消息：千真万确，他亲眼看见县上下来的造反宣传小分队了。戏装行头整整装了两拖拉机，正在卸场哪！正用地簟搭戏棚哪！

多么激动人心、振奋人心呀！生产队长笑着宣布提早收工，“都早点回去！”民兵队长还格外认真地关照六妹嫂嫂：“你可别带小孩，戏台下要挤丢的！”

六妹的男人多年在外地总不回家，偶而回来一趟，还打她一顿。六妹常年一个人在家带幼侍老，十分劳累。村上的男人们总愿意去多方关心关心这个半寡不寡的“小寡妇”。

太阳还未落山，各家都早早升起了炊烟。祖母知道我首次出门看戏，抖抖地从手帕包里掏出一张毛钞，让我去代销店买一只我盼望已久的手电筒。我看见她慈祥的目光中充满了渴望。可惜她，一双小脚不便，她不爱看“新戏”。

落日终于姗姗西沉，晚霞彤彤如火。家家炊烟缭绕，圈鸡关羊，如同过节。乡村的傍晚，凉爽得很，清香得很。深秋果实的甘醇味，随轻风在山坡上、沟渠间弥散，荡得很远很远……

等不急了的小伙伴们早早出发，把大人们远远甩在了身后。一道道骄傲的手电筒的光柱，漫无目标地划过夜空，消失在幽深幽深的野畈里了。

人人都修饰了一番。民兵队长的胡子刮得铁青。小村的人们都显出了从未有过的漂亮。与其说是去看戏，不如说是去赶场。连平日常在背地暗泣的六妹，今日也换了件月白色的紧胸布衫，衬托得娇小身姿格外靓丽、动人。

猪呀、鸡呀、豆呀、菜呀，一路上，人们谈论着年景收成,脸上洋溢着喜悦,心中充盈着憧憬，欢喜溢满了村路。

小镇街口就在眼前了。很快地汇入人的海洋。同来的顷刻东分西散，随波逐流。
到处都是人浪，到处都是热流。

最起劲的是那帮比我们略大几岁的“小公鸡”，在台下不断掀起的一阵阵海浪中，涌过来，推过去，又推过去，涌过来。

“嗬——！嗬嗬！！”
这真是美妙的时刻，超级的享受！

互相推挤的人们在慌乱的大叫。谁的鞋子踩掉了……一个姑娘的长辫子被外村的谁拽在手里，久久不肯松开……谁身上被谁拧了一把，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喊……谁的腰谁的眼谁的胸，人的一切部位都成为追求的目标……人！
……“嗬嗬嗬嗬！”

人们不断地被挤出来，又不断地被抛进去。噪声、汗臭。仿佛全公社的人，一下子全都涌到这小小的天地间来了。

有味！台上角色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成为台下人挑剔评论的内容。

台上，一个演日本兵的小年青，八路军的枪声未响，他就抢先倒下了，顷刻惹来台下一大片倒彩！

所有的节目都清汤如水，充满了红旗与火焰。既没有爱情，也没有欢愉，英雄人物都在单挑独打，没有那一个或那两个字眼。

台上，一个年轻的女孩，装扮成一个颤巍巍的老太太，捶着腰，走到台前，一板一眼地说：“这是什么岁月啊——真是死也死不掉、活也活不成了！”

台下笑得就欢，喊得更响。有一个粗嗓门抛过来：“你活不成就嫁到我家来吧！”——呵呵呵啊！

人浪如潮息，年小力薄的我们终于被挤了出来。同去的三五伙伴早已东分西散，只找到一个“小张飞”。他擦擦鼻涕说：“我们回吧！”

“好！回！”走到小镇街口一摸,才发现刚买的新电筒不知何时已经被偷了,好不懊丧！
月儿已升到中天。小布衫汗津津，被迎面而来的夜风一吹，感到身上有些儿凉。月光如水银泻地，夜幕垂帷，深不可测。

我们沿着溪沿走。溶溶的月光下，藏在草棵里的秋虫，声声吟哦，流畅如歌，夹杂着熟悉的乡土情韵，格外动听。这东方的小夜曲，让人痴迷，让人陶醉。
     月色迷茫，星光点点。那远远飘来的悠扬笛音，是“芦花”吧？那如泣如诉的琴声，是“三五七”吧？

乡村的夜哟！风淡淡，人悄悄，夜沉沉。

正走着，小张飞突然“哎呀”轻叫一声。我以为踩着了蛇。

月光下看去，竟窥见淡黑色的溪滩边，隐隐的芦花深处，两个裸露的躯体紧抱在一起，上面的一个一蠕一动，底下的一个轻轻地，发出了一声愉悦的呻吟……

我们都惊呆了。

此刻，唯有灰蒙蒙的芦穗在沙堤上起伏。月光皎洁而朦胧，像一幅硕大无朋的柔软帐幔。秋虫一声接一声，叫得更欢了。

片刻后，我们终于清醒过来，小张飞用力拉我一把：“做布帐戏！快闭上眼睛，别看！倒厌的！”

于是，我们返身回跑。
小风在耳边轻吹，芦花在身旁作响。暮云覆水，水荇牵风，杂树摇曳。苇叶、草影、溪声。月光忽然隐去了，嫦娥仙子羞怯地钻进了云层里。四野悄悄，风送虫吟，夜色正浓。轻俏的小溪，泛着亮亮的银光……

第二天，我和张飞都装得无事一样，对谁都不提起昨夜的艳遇。因为那是“倒厌”的。张飞一本正经地再三告我：这事要说出去，不但考试不及格，而且会一辈子讨不着老婆！

只是，我至今仍想不明白，那一对欢悦忘情的人儿，究竟是台上宣传队下来的角色呢，还是戏台下溜出来的情侣呢？ 
            ----骑驴斋 20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