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影电台】为什么唐僧不跟杏仙走

梅虹影

　　西天取经八十一难，遇见的妖怪目的都很简单，男妖怪想吃掉细皮嫩肉的唐僧长生不老，女妖怪品位稍高，主要想和白白净净的御弟建立婚姻关系。

女妖怪住宿条件简陋，白毛老鼠精住地下室，蜘蛛精住盘丝洞，听名字就知道主人文化水平堪忧。走进去一看，左边挂个人头，右边搭块虎皮，怎么看怎么像妖魔土匪。

但杏仙不一样，她住的地方叫木仙庵，是“漠漠烟云去所，清清仙境人家”，在一众女妖精里显得格外有文化。

《西游记》是大男主戏，有钱有势如女儿国王都只是配角，何况只是惊鸿一瞥的杏仙。作为一株植物，杏仙的社会关系相对比较简单，仆人是一株红枫，四个丫头是腊梅和丹桂，此外还有四个名字风雅的老头朋友：十八公（松）、凌空子（桧）、拂云叟（竹）、孤直公（柏），算是隐士生活的顶配。虽然大家诗作的麻麻，但确实跟其他妖怪不在同一水平线。

原著《西游记》第六十四回的标题是：荆棘岭悟能努力，木仙庵三藏谈诗。

话说唐僧师徒离开祭赛国不多久就到了荆棘岭，这里可以说是一片荒山，根本走不动，猪八戒这里发挥了大作用就是开路，如果单论降妖猪八戒比不过猴哥，但是八戒开路的本事是一流的：好呆子，捻个诀，念个咒语，把腰躬一躬，叫：“长！”就长了有二十丈高下的身躯；把钉钯幌一幌，教：“变！”就变了有三十丈长短的钯柄；拽开步，双手使钯，将荆棘左右搂开：“请师父跟我来也！”

八戒这一路一点都没休息愣是两天两夜还没走出荆棘岭，这个时候出来一伙人：忽见一阵阴风，庙门后转出一个老者，头戴角巾，身穿淡服，手持拐杖，足踏芒鞋，后跟着一个青脸獠牙、红须赤身鬼使，头顶着一盘面饼，跪下道：“大圣，小神乃荆棘岭土地。知大圣到此，无以接待，特备蒸饼一盘，奉上老师父，各请一餐。此地八百里，更无人家，聊吃些儿充饥。”　

猴哥直言：且住！这厮不是好人！休得无礼！你是甚么土地，来诳老孙！看棍！

这伙人就把唐僧掳走了。这些妖怪掳走唐僧之后没有对他捆绑，而是跟他吟诗作赋起来，好像格调很高，末了杏仙出来想跟唐僧成亲，其实这些人目的只有一个就是骗得唐僧的十世元阳。荆棘岭是很苦的地方，所以这些妖怪这么多年下来都没有修成人身，只能在附近活动，而且都是一些幻象。

唐僧师徒路过荆棘岭，十八公一阵风刮来了唐僧，搀着唐僧的手循循善诱：“因风清月霁之宵，特请你来会友谈诗，消遣情怀故耳。”老和尚一听谈诗，瞬间卸下心防，既没有尖叫，也没有逃跑，连四个徒弟都抛之脑后。

及至看见木仙庵的景色，果然幽怀如海，情不自禁地吟了一句“禅心似月迥无尘”。四个老头连哄带说跟唐僧联了句，全诗如下：

禅心似月迥无尘，诗兴如天青更新。

好句漫裁抟锦绣， 佳文不点唾奇珍。

六朝一洗繁华尽，四始重删雅颂分。

半枕松风茶未熟，吟怀潇洒满腔春。

尾联是唐僧写的，作为一个从小出家的和尚，他居然没在最后升华主题劝人向善，反而结结实实地抒了把诗人情怀，露出了自己身上文人的血肉部分。

如来佛祖说：“周天之内有五仙，乃天地神人鬼；有五虫，乃蠃鳞毛羽昆。”太白金星在上奏玉帝时说：“上圣三界中，凡有九窍者，皆可修仙。”这就是西游记世界大致的物种分类和修仙规则，大致是因为有例外，比如石猴孙悟空就不在如来说的“天地神人鬼、蠃鳞毛羽昆”这十类里面。但是荆棘岭那群树妖，显然是入不了如来法眼的。在如来和太白金星那些高等神仙眼中，花草树木成精的，他们连规则都懒得制定。

树精的变化术很拙劣，但还是趁乱摄走唐僧。然后直言告诉唐僧自己没有恶意，只是想会友谈诗，消遣情怀，他们还做了自我介绍。尽管觉得对方是神仙，但此时的唐僧还是非常谨慎，丝毫的不敢懈怠，因为他还不知道这群神仙要做什么，唐僧自我介绍非常严肃，“养性看经无懈怠，诚心拜佛敢俄捱”，意思就是认真念经，诚心拜佛。四块木头认真地向圣僧请教佛法禅机。唐僧讲了一段之后，对方非常敬佩，原文说是” 稽首皈依，躬身拜谢”，然后再把唐僧请到家中，也就是木仙庵。

木仙庵非常美，宛如仙境。树妖们和唐僧又是各种相互吹捧，此时的唐僧应该是相信了，这几个神仙不是来试探自己的，而是真的是来和自己讨论诗词，请教佛法的，并且自己的谈吐已经赢得了对方的极大尊重，从这里开始，唐僧开始飘了。

夜深了，唐僧大概也尽兴了，于是说要走，怕徒弟们担心。树精很客气，说虽然夜深，但月色特别美，加上难得唐僧来这里，所以希望再聊一会儿，等天亮就送唐僧出荆棘岭。就在此时，杏仙登场了。

杏仙，是《西游记》最清纯优雅的妖精。其他妖精，一见到唐僧，要么抓起来洗洗涮涮吃掉，要么直接成亲入洞房。唯有杏仙，以文会友，以舞助兴。当然，她也被唐僧的风采所迷，想要与其日日相伴，但她只是表明了心迹，不曾强求。喜文学，擅诗词，爱好风雅，有文人气质的女子，在《西游记》也独独这一位。她出现的那一幕，也成了《西游记》最高雅的情节。自然，这样的女子是貌美的。

原著里是这样描写杏仙出场也很风雅：有两个青衣女童，挑一对绛纱灯笼，后引着一个仙女。那仙女捻着一枝杏花，笑吟吟进门相见。青姿妆翡翠，丹脸赛胭脂。星眼光还彩，蛾眉秀又齐。下衬一条五色梅浅红裙子，上穿一件烟里火比甲轻衣。弓鞋弯凤嘴，绫袜锦拖泥。妖娆娇似天台女，不亚当年俏妲姬。

杏仙，是吴承恩用来考验唐僧的戒色是否彻底的一个妖仙。在《西游记》中，许多妖怪都是从动物演变而来的，而像杏仙这个从植物变成的妖怪很少。世间万物皆可成仙，但是，人类成仙要比动物容易，有灵性的动物要比一般动物容易，最难成仙的就是植物了。

荆棘岭上就有那么几棵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岁月的老树，他们在漫长的年华中，不断吸收日月的精华，渐渐地也开始有了灵性，变成了妖仙。共有六个树精在荆棘岭成仙：十八公是松树精，十八公三个字合起来是松字； 孤直公是柏树精，古诗有“松柏本孤直”的名句，所以孤直公是柏树精； 凌空子是桧树精，苏轼的《王复秀才所居双桧二首》中写到："凛然相对敢自欺，直干凌云未要奇"，因此桧树精为凌空子； 竹精是拂云叟，杜甫的诗《严郑公宅同咏竹》：“但令无剪伐，会见拂云长”之语，因此竹精为“拂云叟”；赤身鬼是枫树精，大概因为秋天枫树叶子是红的缘故吧，叫它赤身鬼。杏仙是杏树修炼而成的杏树精。她除了貌美外，还会作诗，因此她属于有文化的妖仙。这些树精，它们虽然是妖仙，但它们没有一点点的攻击能力，它们遇到危险只能逃与躲，更不会吃人。

杏仙并不想吃唐僧肉，只想与他成亲，这个想法本身是没有恶意的。她到唐僧跟前之前，肯定偷偷见过他了，不然一个没见过面的人，没啥好感的人，她不会那么认真对待吧。她当着唐僧的面表自己的来历不小：

上盖留名汉武王，周时孔子立坛场。

董仙爱我成林积，孙楚曾怜寒食香。

雨润红姿娇且嫩，烟蒸翠色显还藏。

自知过熟微酸意。落处年年伴麦场。

这首诗的意思是：汉武帝访仙问道，别人就送他山杏呢，孔子讲学的地方有个杏坛，我是能登大雅之堂的。医学家董郎给人看病不收钱，那些人就给他种了很多杏树。孙楚祭祀介子推，用的是杏酪当祭品喔！我，杏花微雨时最美，我是那样的鲜嫩美丽。结成青色果子的时候哪怕烟来熏，我也还保留青翠的本色，其实我知道，就算我的果子熟透了还有点酸意，但是每年我都会在麦子熟了的季节成落，给辛苦的人们解渴哇！

唐僧对于不吃人的妖怪是一贯持宽容的态度，只要不吃人的妖怪，都可以饶恕。但孙悟空认为，这些树精虽然不会对唐僧的生命构成威胁，但是已经对唐僧侮辱和亵渎，可能破坏了唐僧心灵的清净和修行，更可能影响西行取经的大任。因此孙悟空这些树精实行斩草除根，说来还真有点残忍！

杏仙喜欢唐僧有什么错呢？一个美丽可爱的小妖精而已啦，而且她又没把唐僧怎么着，虽然她有些野性，但也并不粗鲁。原著中说她“那女子渐有见爱之情，挨挨轧轧，渐近坐边，低声悄语，呼道：佳客莫者，趁此良宵，不耍子待要怎的？人生光景，能有几何？”看吧，她倒是蛮诚心诚意的，一心只想跟他共度良宵，可由于她是不太通人情的小妖精妖精，表达感情也是直来直去，哪怕唐僧一百一千个不愿意。她也要直说“我那么喜欢你，如此良辰美景，你我何不做对自在鸳鸯？”

杏仙来的时候，她就说听说有佳客在场，所以来特来求见。松树精指着唐僧说，佳客就在这里，不用求见。从礼节角度，此时唐僧应该回礼打招呼，但长老的反应是“不敢言语”。杏仙吟诗完毕，请唐僧再来一首，从礼节角度，唐僧可以选择接受或者婉言谢绝，但他的反应是“不敢答应”。唐僧绝对不是不近女色的圣人，他对美女是有想法的，越美的女人他的反应越不正常。更何况，在这明月当空良辰美景下，长老自己都说了“满腔春”，刚表达完春意一个大美人就对他投怀送抱。在这样的冲击下，唐僧一时的失语也就可以理解了。

西游记里的女的，不管是女王还是女妖，都敢于表达自己的感情。杏仙马上对唐僧表示了好感，凑到唐僧身边，低声悄语。杏仙想叫唐僧及时行乐，树精们也都很高兴，并且表示唐长老不是随便的人，所以需要有名有分，他们可以做媒保亲主婚，明媒正娶。

妖怪们突然提亲，确实有点唐突，但这就算不是好意，也不见得就是恶意。这只是给了唐僧一个可选项，唐僧可以自己决定答应或者拒绝。唐僧完全没必要动怒，再说以唐僧的修养，也不应该动怒。树精们还真的挺客气的，唐僧破口大骂，他们就一个个“咬指担惊，再不复言”，像极了犯错后不敢说话的小学生。中间有一个身份最低的小怪嚷嚷，还吓唬唐僧几句，但为尊的几个大树精包括杏仙在内，都没有为难唐僧。

杏仙拿出自己的丝巾给唐僧擦眼泪，并再次表明心迹，唐僧再次拒绝，而且又是跳起来大声吆喝。当然树精们还是没有强迫唐僧，只是拉拉扯扯，说到天亮。

唐僧肯定不乐意了，谈诗他挺在行，也乐意，可这些妖精不是吃我就是要跟我成亲，真是气煞我也！他骂那几个精怪，精怪们拉着不让他走，正愁怎的脱身呢，听到悟空喊师父来了，杏仙和几个精怪闻声销声匿迹。这人他们惹不起，赶紧躲了。没想到还是没有逃过一劫，八戒这个夯货，听悟空说这几个精怪其实就是崖边的一些树木变的，就一顿钉耙，三五长嘴，连拱带筑，把那两颗腊梅、丹桂、老杏、枫杨俱挥倒在地，果然那根下俱鲜血淋漓。

孙悟空看出了这些木头怪的真身，猪八戒还是那么聪明，他不由分说上去就打了杏树和几个小怪，却没有动四棵老树。因为猪八戒对师父太了解了，就算没看到事情，他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所以他第一时间打死了杏仙，杏仙正是唐僧痛苦的祸根。打死杏仙后唐僧出面阻止了，说树怪们并没有伤害他。孙悟空却说：“师父不可惜他，恐日后成了大怪，害人不浅也。”然后八戒把四棵老树全部打倒。

在整个取经路上，唐僧师徒遇到了许多妖怪，都少不了大战一场或者几场。荆棘岭出现的妖怪有八个之多，但都是毫无反抗能力的植物成精，所以这里没有战斗，只有一场不对等的屠杀。看得人心疼，老杏和其它树木们，能成气候，多么不易，唐僧劝八戒，说又没伤着我，不要伤了他！可悟空又说万一他们日后成了大怪，害人不浅。猪八戒一听就又把松，桧、柏、竹一齐筑倒。大摇大摆的赶路去了。大概只有像孙悟空那样不怜香惜玉的，才能办成大事。

这是唐僧少有的高光时刻，纵览《西游记》，谁见过“吟怀潇洒”的唐僧呢？这份潇洒，佛祖观音不能知道，猴哥、八戒不会知道，老家那些和尚更是两眼一抹黑，但十八公他们就懂，不仅懂，还能附和他，无怪唐僧要“情乐怀开，十分欢喜”了。

　　并不是所有版本的《西游记》电视剧都有这段木仙庵奇遇。86版《西游记》删繁就简，只留下“禅心似月迥无尘”这一首，又给杏仙额外加了一场跳舞的戏。阎肃改掉了杏仙原诗中猥亵的部分，截了最有情态的一句“雨润红姿娇”，让杏仙不停地问唐僧：“何必西天万里遥？”情态之旖旎，观众都动心了。

张纪中版《西游记》倒是有木仙庵，但张版本身就没有审美可言，三藏谈诗直接拍成了外聘高僧在线讲课，把原著里那点文人气丢得一滴不剩。

拂云叟头上顶个竹子，十八公头上顶把松针，个个一脸奸邪气，搁了是谁都会拔腿就跑，只有唐僧这个睁眼瞎还一口一个老仙翁。而且，新版杏仙一出场，头上的假花伸出半米长，也不怕戳破御弟的脸，更显得86版的杏仙出尘脱俗。

木仙庵的上一站是西梁女国，唐僧刚在那儿经历了女儿国王和老鼠精。跟杏仙比起来，“哥哥为王，我为王后”固然好，但娶了退休女王恐怕会压力山大，说不定还要受她老部下的气。

老鼠精就更不用说了，大字不识几个，动不动就用手劈开肉包子喂给喜欢的男孩子，唐僧能跟她说到一块儿去吗？

如果说西梁女国的诱惑是美妙的物质生活，那么木仙庵的诱惑就是文人理想，有一点古中国的情趣，带一点精神的色彩，古典主义的，形而上的。

让人觉得，取得真经修成正果以济苍生固然很好，但住在烟霞石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跟朋友写写诗，跟杏仙谈谈恋爱，偶尔欣赏一下文艺演出，好像也没什么不好。跟其他的理想比起来，没有那么高下立判，问题只在于是为自己还是为大众。

唐僧固怂，但在取经道路上还是拎得清的。即使杏仙是《西游记》里最有文化的女妖怪，唐僧还是选择离开，而不是留下谈诗说爱。

而且，就算这群人真是神仙隐士，唐僧肯定也还是会走的。不过，这之后的某个月夜，唐僧也许还是会想起那个诗歌的夜晚，想起那群被他徒弟一钉耙锄死的倒霉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