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 缘

帅爹潘晓

琴缘 <p class="ql-block">第一次遇到小提琴,大约是在三四岁,依稀有了些记忆。</p><p class="ql-block">那次,父亲抱着幼小的我,到单位的单身宿舍玩耍,恰好有一位叔叔在拉小提琴,声音婉转悠扬,实在是好听。我好像是发现了有趣的玩具,一下子不管不顾地扑向小提琴。</p><p class="ql-block">突然的举动,差点从父亲的怀里跌落地上,把他吓得不轻。在围观叔叔们的哄笑声中,拉琴的人赶紧把琴递给我。我抱着小提琴爱不释手。这是我第一次和小提琴结缘。</p> <p class="ql-block">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学校成立了“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当时正是文革时期,学校停课闹革命,学生上学读书都不正常了。这时,宣传毛泽东思想的活动却达到了高潮。凡是有条件的单位,都成立了“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我们学校也不例外,从学生中抽选,也成立了“某校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我有幸中选,成了一名别人家孩子们眼中羡慕的文艺队成员,只要走在街上,孩子们认出我,都会兴奋地喊:“文艺队的,文艺队的”。</p> <p class="ql-block">文革时期,工厂,学校等各行各业,在一个接一个的革命运动中,不断的游行示威和经常的打砸武斗,一切都无法正常地运转了。可喜的是,宣传毛泽东思想的各类文艺团体,因政治上的需要和重视,如雨后春竹,涌现中反而能正常规范地,严肃认真地,轰轰烈烈地,热热闹闹地演出和排练,成了人们羡慕的行当。一如当今朝鲜的那些文艺团体,在载歌载舞中,让人们羡慕嫉妒恨。</p> <p class="ql-block">刚开始,我是作为舞蹈演员被选中的。在紧张的排练和演出之余,自我总是感觉有些别别扭扭。认为男人跳舞有些女里女气儿,那是“老娘们儿”该干的活儿。因此,我找到了文艺队的老师,要求改行,到乐队去学习器乐演奏。</p><p class="ql-block">当时,负责乐队管理的唐建荣老师正愁着找不到学习京胡的人,随手就递给了我一把短小的京胡,让我回去练习。</p> <p class="ql-block">京胡是个好东西,它很有个性,拉好了,声音抑扬顿挫,嘹亮锐利。但如果新学或演奏不佳,则音同杀猪,绝望刺耳,让人不堪忍受。</p><p class="ql-block">那时,正是红色京剧“样板戏”垄断的天下。任何单位的文艺队,每场演出,必有“样板戏”的剧目节选。而这京胡正是一件不可或缺的主打器乐,是叫板响亮的台柱子音响。一场节选“样板戏”演下来,那尖锐激昂的京胡伴奏的声音,伴随着京剧演员高亢的唱腔,声音尖锐惊天,绕梁三日不散,往往会给人们留下深刻的印象。能让我学习这个技艺,足见唐老师对我的器重和期望。</p> <p class="ql-block">我兴冲冲地回家操练。</p><p class="ql-block">锯弦噪音响起的第一天,就被家人毫不客气地赶到了走廊上。</p><p class="ql-block">第二日,当满楼道都响起杀猪般的嘶鸣和钢锯爆裂的尖锐噪音时,全楼道的居民都愤怒了,他们集体投诉和强烈抗议。</p><p class="ql-block">第三日,情况仍然不见好转。那嘈杂尖锐刺耳的声音,伴随着心脏快要被撕裂感,连我自己都听不下去了。</p><p class="ql-block">第四日,我只好灰溜溜地把琴送还给唐老师,黯然退场。第一次演艺界改行惨遭失败。</p> <p class="ql-block">消停了几日后,我仍有不甘。一次排练,我恰好听到一位学长在用小提琴演奏“北风吹”选段,那是《白毛女》剧中的代表曲目。学长小提琴的演奏水平已经达到出神入化的状态。优扬动听的琴声,和哀婉凄美的旋律,一下就拨动了我的心房,与我幼时对小提琴的记忆形成了心理共振,如醍醐灌顶般,让我喜爱上了这种乐器。</p> <p class="ql-block">于是,经我软磨硬泡,唐老师终于给了我一把破旧的小提琴。文革时期,厂家产品加工粗糙,那把小提琴虽然音色空洞嘶哑,形象粗鄙简陋,音量也沉闷狭隘,但也足以让我高兴的不得了。</p><p class="ql-block">接下来,就是拜师学艺,开始了我的小提琴学习和演奏生涯。</p><p class="ql-block">那时候,拜师很难,会演奏小提琴的人很少,受政治运动的影响,西洋乐器一度被打压,扶持民族乐器成为主流。直到红色芭蕾舞出现,西洋乐器的大量使用,情况才有所好转。</p> <p class="ql-block">我的第一位琴师,是母亲车间的一位年轻的工人师傅,我称作柏师傅。柏师傅招工进厂前,家住在“辽宁歌舞团”附近。因和歌舞团一名小提琴手的儿子是发小,常去发小家里串门。发小也是小提琴手,一来二去,就很自然地得到了长辈的点拨,间接地得到了一些真传。</p><p class="ql-block">我这位师傅的优点是,小提琴运弓有力,功力扎实。犹如古人壮汉拉硬弓,刚劲有力,穿透力极强,能够把小提琴天然质地和气韵都激发出来。同样的一把小提琴,到了他的手里,演奏出来的声音就不同凡响。他演奏出来的效果,总是会音色饱满,音质纯正,咬弦有力,声音响亮清脆,音准干净利落。</p> <p class="ql-block">柏师傅只有二十一二岁的年纪,像个大孩子。他为人热情,很容易让人亲近。他白白净净的脸庞,胖乎乎的略矮身材,脸上总是挂着纯真的笑意,似乎从未有过愁事。他教学认真,为人负责,经常对我鼓励有加。他工作的车间恰好离我们读书的学校不远,中午车间休息,柏师傅就在工位旁演奏随身携带的小提琴。</p> <p class="ql-block">每天中午,按照约定,我早早地来到他的车间。他就会拿出一些当下流行的革命歌曲让我习练。这些革命歌曲耳熟能详,虽然都是简谱,却也很容易识读,感觉不难。然后,我一边拉琴,他一边教习,在一旁及时指导。</p> <p class="ql-block">我的第二位老师是李师傅。</p><p class="ql-block">因为,柏师傅作为工农兵学员,被工厂保送去清华读书了。走前,柏师傅很负责地把我介绍给另一位姓李的老师继续学琴。</p><p class="ql-block">李师傅,中等身材,人略偏瘦,清癯的脸上,一双明亮的眼睛,透着精明和严谨。他也是一位我们军工企业的工人师傅。当年二十五六岁,还没有结婚,住在单身宿舍里,有着充裕的业余时间。在演练自己小提琴的同时,也教习一些孩子学琴。小提琴是他最大的业余爱好,同一宿舍的单身职工里就有他的学生。他的单身宿舍离我们家不远,走路十几分钟就到了。</p> <p class="ql-block">李老师同时还是军工厂文艺队的第二把小提琴手。那时,大型军工企业的文艺团体艺术水平不低,很多演员和乐手都是从专业团体转下来的。一些没有专业背景的人,也都是经过挑选,是个人艺术水准较高的业余爱好者。</p><p class="ql-block">李师傅的琴艺高超,功底深厚。这得益于,他的老师也是“辽宁歌舞团”的专职小提琴手。他是按照小提琴五线谱教程正规拜师学艺的。虽赶不上后来音乐学院科班学生的正规,但按照西洋五线谱教程学习,加上名师指导,演奏风格技巧规范都很专业,琴艺是得到了专业范的真传。</p> <p class="ql-block">李老师对我的教学很严格。按照小提琴《马萨斯》《开赛》等五线谱教程,按照上面的曲谱,一课一课地教习。</p><p class="ql-block">学习小提琴教程,不是稀里哗啦地把曲谱完整地拉下来就算学会了。而是按照曲谱一小节一小节地慢慢练习,从中学习功法指法技巧,体验教程的内涵和用意。最终将个小节串联起来,由生到熟,再通过强弱快慢的展现,高质量的完成曲目课程。</p><p class="ql-block">当年,这些西洋五线谱教程还属秘籍,不敢公开。市面上也早已不见踪影,无法买到。李老师就限定时间让我手工抄写下来,作为日后练习用本。教琴中,李老师耐心细致,弓法指法指导规范,教学严谨。往往一节课程演练质量不过关,就反复指导,重复演练,要求在训练过程中,体验弓法指法的精准,弓弦与琴弦的咬合,发出音色的完美,品味乐谱的精髓,节奏快慢的把握,强弱起伏的领会……,有如新兵站军姿拔正步,先是动作分解,先慢后快,直到熟练准确,才能按照正常速度继续演练,不达标准就绝不教授下一课程。有时一个课程内容,要反反复复演练一个多月,才能过关。</p><p class="ql-block">那时,学校无课可上,时间充裕,为了提高琴艺,我硬性规定自己,每天必须有四到五个小时的练琴时间。</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初学小提琴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毛病,未等羽毛干透,就急急忙忙,潦潦草草地演奏起世上流行的各种革命歌曲,以向他人炫耀学琴效果。殊不知,这不但不利于提升基本功,而且琴艺虚浮,音质音色嘶哑,指法和弓法混乱,极易养成一堆习惯性的毛病,后期很难纠正。</p> <p class="ql-block">李师傅在教学中,教材中的每一课程,他都要在乐曲中,一小节一小节地耐心传授,不急不躁,徐徐推进。要求我,长弓要咬弦粘滞,运气自然。运弓要平稳流畅,声音均匀厚实。顿弓要均衡有力,音色饱满。快弓则咬弦不跳,粘滞敏捷。而跳弓,在外行人看来是借助弓弦的弹力和手指的震动,让琴弓弹跳起来,抑或用弓弦来击打琴弦发声,其实这都不对。这样发出的声音飘浮嘈杂,混乱无序。而李老师传授的则是,跳弓也是拉弦,是短促快速的拉弦,如同顿弓,弓弦咬合紧密,这样发出的声音才能音质扎实,音色饱满,音响均匀厚重。当功夫扎实了,在快速演奏时,外人看来就如同弓在琴弦上跳跃,其实不然。</p><p class="ql-block">此外,还有如何表现乐谱上快慢速度的变换,重音弱音的把握,演奏风格的体验等……,当这些技能技巧和乐曲演奏风格都达标后,才算考核过关,转向下一课程。</p> <p class="ql-block">两年多的学习,与其说是向李老师学习琴艺,更像是在向他学习严谨的作风,细腻的技法和沉稳的心性。现在回头想一想,人生何尝不是如此,有了这些品质,生活有了无限的追求,做事更加严谨细致,为人也扎实沉稳。</p><p class="ql-block">遇到好老师,真的能让人受益良多,终身不忘,这是一个人的福分啊。</p> <p class="ql-block">经过勤学苦练,在李老师的精心指教下,我的琴艺大涨。成功转行为学校乐队的成员。我的小提琴演奏水平进步显著,得到了老师和队友们的肯定。从此,一把小提琴与我形影不离,伴随着我走天涯,始终不离不弃。</p> <p class="ql-block">当我迎来了插队下乡的大限,不得不中断了和李老师的学琴生涯,奔赴边远艰苦的农村,在广阔的天地里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繁重的体力活和精神生活的贫瘠,几乎让人窒息。</p><p class="ql-block">在农村,小提琴成了我的挚爱。不管生活如何困苦,不管精神世界如何空虚,只要有一把温情的小提琴在手,随着指尖流淌出来的一串串悠扬旋律,就会给我带来温暖和慰藉,带来美好和希望!</p> <p class="ql-block">在农闲季节,在寂静的晚上,每有空闲,我都会用我那结满硬茧的双手,笨拙的臂膀,拉起我小提琴。琴声响起旋律酣畅的时候,我一身的疲惫都被驱散,心中的寂寥被瞬间排空。夜空下,悠扬的琴声竟能和我的思绪化为一体,让我如痴如醉,如恍如迷,让我的灵魂,在无穷无尽的天宇中,神游漫步,虚无缥逸,漫天飞舞,如道升仙。</p> <p class="ql-block">后来,随着父母调动,我也进了三线军工厂,在南方的一个中小城市里。那年我二十三岁。凭着一手小提琴的功力,很快就找到了一群同龄段的仰慕者,融入了工会组织的艺术群体。</p> <p class="ql-block">一次工会组织和市区另一大型知名企业联合汇演。演奏中,对方一位年轻的演艺领导,站在我身旁,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演奏,直觉让我感觉他是个行家。果然,表演一结束,对方立即走到我面前大表赞许。这一下子就引来了我方乐队成员的关注。出于礼貌,我将小提琴递给他,希望相互交流。然而,对方一直不肯接过小提琴,和我寒暄赞美几句后就走了,搞的我莫名其妙。</p> <p class="ql-block">在回程的大巴上,乐队成员们开心坏了,争相向我讲述缘由。原来,在上一次演出时,我没有参加。对方的这位同行,看过我们乐团的演奏后,便直接走过来嚣张鄙视地对乐队说,你们的小提琴水平太臭,我一个人就盖过你们几个!搞得大家不敢吭声。大巴上,队员们开心地说,看,你来了,他连小提琴都不敢接。说着,仿佛出了一口恶气儿,都扬眉吐气的大笑了起来。</p><p class="ql-block">恍然大悟后,我虽表谦虚,也打心里能为工厂的弟兄们争了一口气儿而高兴。</p> <p class="ql-block">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也步入了领导岗位。小提琴依然是我的挚爱。但官场的许多潜规则,不得不让我逐渐疏远了我的伙伴。</p> <p class="ql-block">一次,工会购进了几把较好的小提琴,工会主席兴冲冲地让我去试琴。刚拉了几声,组织部长,一位越战的老兵,就一脸严肃地推门进来批评到,小潘,上班期间不准拉琴!</p><p class="ql-block">想想也对,尽管这是应工会主席邀请的,但行为的确不合时宜。</p><p class="ql-block">事后,组织部长找我谈话,主要意思是,你是个好苗子,拉琴我不反对,但要时刻注意领导形象和影响……尤其是那些不求上进,玩物丧志的人。这让我第一次对小提琴有了戒心。</p> <p class="ql-block">随着市场经济改革开放大潮的到来,生产经济发展成了中心。企业的文艺和体育活动越来越成为非主流。进入官场后,经常会参加高层会议,越来越多地听到主管生产的领导批评和抱怨,很多职工热衷于打球,演出排练,不务正业,影响了生产,影响了工作。甚至批评,有些领导干部也混在期间,太不像话!事实上,这些年轻人并不是不遵守制度工作时间,只是讨厌无休止的加班和廉价的加班费。但这些无形的压力,让我和那些文艺爱好者们一步步疏离,让我对小提琴的痴迷也在不断地消退。</p> <p class="ql-block">最终,繁忙的职场业务,恼人的人事纠纷,官场残酷的内卷,尤其是,在官言官的理由,让我几乎彻底地抛弃了小提琴,任由她在床下的角落里忍受灰尘和冷落。</p><p class="ql-block">而且,这一抛弃就是二十余年,我和小提琴的感情,渐行渐远。由生分到互不理睬,再到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状态。</p> <p class="ql-block">如今,我退休了。年前打扫卫生时,终于,在床下遇见了那集满灰尘污垢的琴盒和那把孤独清冷的小提琴。</p><p class="ql-block">当我轻轻地抚摸着这久别的小提琴时,不禁黯然唏嘘。是我辜负了她,是我先变了心,是我对不起她!</p> <p class="ql-block">当我小心地拿起琴尝试着拉了几下,琴声憔悴,苦涩而嘶哑,连持琴姿势都很别扭,似乎是小提琴在倔强地表达着屈辱和不满。</p> <p class="ql-block">老伙计,我知道你的脾气!于是,我通过缓慢地运弓,让琴的身体渐渐地舒展适应,让琴箱和谐震动起来。随着小提琴心情的平复,对过往芥蒂的释怀,终于,她肯发出那优美抑扬的歌声了。</p> <p class="ql-block">随着琴声的响起,我不禁地想起小的时候,我在练琴,一位女老师偶然路过,便开玩笑地说,嘿,晓鸣同学,有部电影的台词就是:“小明的小提琴又响了!”</p><p class="ql-block">是啊,又响起来了,又响起来了!但我却笑不起来,在反思中让我唏嘘。</p> <p class="ql-block">我不知道老师说的那部电影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有没有这句台词,但我知道,人生很短,剧情难料。不管世事如何变幻,有一种缘分是永存不变的。那就是打小结识的伙伴最用情,感情也最真诚,最珍贵,那记忆更是最深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