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之前 一一革命回忆录(之一)

老孙

题记：

我家老爷子是1929年11月生人，1945年10月参加八路军。离退休前任中铁五局纪委书记。老人家今年己是九十五岁高龄，这是他1990年撰写的战争年代的回忆录。他讲述的那个年代血与火的亲身经历，为革命流血牺牲的故事，对和平年代改革开放的今天，对年轻的一代，有着更加深刻的意义。在国庆75周年前夕，编辑发表老人家的的回忆录，是一位老革命老共产党员对共和国深情的致敬。

黎 明 之 前

陈丕显

我的孩子们在电视机前，看到那些战争年代的故事往往发笑，说那是演员们在演戏。听了之后，我的心里五味杂呈。是的，我们国家在漫长的岁月里，剥削与被剝削两个阶级进行的大搏斗，在局外人看来真的像演戏一样，你争我夺，你死我活，闹得天翻地覆。然而，这种斗争的确是血淋淋的，任何天才艺术家也难以导演得出，因为这是真实的历史，是历史上那些千千万万的"演员"们，用他们的鲜血与生命，在刀光剑影炮火连天流血成河的历史舞台上，演出了那场轰轰烈烈翻天覆地的大革命，建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他们流血牺牲为共和国铸就了历史丰碑，他们与共和国同是永垂不朽的！我要用文字记述自已在战争年代的真实故事，告诉孩子们，先辈流血牺牲打下的江山，你们要守住，要让这片被鲜血浸透的土地更加富饶美丽，让我们伟大的祖国更加富裕强盛！

(1949年南下时留影)

一、失学从军

念了七年的私塾，从"人之初"到"子日：学而时习之"，父亲那一箱一箱的四书五经，已被我啃得有一半了。这时，家乡兴起了办新学，我们拐尔庄村是十里八乡的大村庄，新学就办在我们村。父亲在学校当了先生，我也入新校进了高小。

14岁上，父亲因痨病早逝，一家人断了父亲每月50斤小米的薪酬。父亲病故，支撑我们家的天塌了，饭都吃不饱，哪来钱上学？我失学了。

那年天大旱，家里十来亩盐碱地颗粒无收，彻底断绝了全家的一切生活来源。原夲有着几亩薄地，还算书香人家，虽不算富裕但也不算穷的家，突遭如此变故，母亲只好带着我们一家老小沿街乞讨。挨饿受冻，受尽白眼，母亲的眼泪早已哭干，打狗棒也被我打断几根，乞讨也养不活一家老小。

1944年，为了逃命求生，母亲跟着弯了腰的外祖父和舅舅，拉扯着二弟和两个妹妹下了关东。小脚母亲和弯了腰的外祖父，十岁左右的三个弟妹，在闯关东的日子里餐风露宿，苦不堪言，小妹妹在逃荒途中活活饿死。

我和姐姐留守在家中照顾生病的奶奶和那处破宅子。

穷人的出路在哪里？怎么才能活下去？若大一个村庄，饿殍遍地，路边常有倒下的穷人。我虽读过几年书，也弄不明白穷人为什么活不下去。耳边响起父亲"黎明即起洒扫庭处"的教导，心中疑惑暗无天日的"黎明"究竟在哪里？当时的家乡是块拉据地，白天日夲鬼子皇协军来奸淫烧杀，夜里八路军来活动，你来我往，碰上了还打一仗。老百姓恨鬼子骂皇协军，心里向着八路军。因为只有八路军向着老百姓，只有八路军打鬼子。我从那时，心里就萌生了要当八路军的愿望。

村里学校需要一名杂役，我就争抢做了这个杂役。挑水、做饭、打扫卫生、上下课摇铃，不给工钱但管饭。只要有口饭吃饿不死就是老天给我最大的恩赐，我认认真真的做好校役的每一项工作，从不敢有一丝的懈怠。

学校里来了位新老师，他叫李远清，一口东北话，高高的个子。他流着泪教学生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积极宣传抗日。李老师对我很好，晚上教我学文化，讲打日夲鬼子的故事。和他相处时间长了，我学了不少文化知识，也懂了不少事情。在我少年不更事的时候，他是我人生的第一位老师。

一天，我正收拾剩下的窝头，准备带回家孝敬奶奶，李老师按住我肩头关切地问："你吃饱了吗？" 我流着泪摇了摇头。他怜悯地叹了口气，在我肩头重重地拍了拍说："把日夲鬼子赶出中国，我们就有好日子过了！" 他突然告诉我："鬼子快完蛋了！"听到这个消息，我激动得说不出话，鬼子终于要完蛋了！我们穷人的好日子就要来了吗？他眼神坚定的点了点头。得到他的肯定，我眼眶湿润，泪光点点，感觉黑夜中已露出了一丝光亮，看到了希望。他停了一下又说："可国民党也不是好东西，他们勾结汉奸，还吸老百姓的血"。他小声对我说："我要走了，我要去当八路。" 我听这话，心头一热冲口说："我也要当八路"。他说我年纪太小，家里还有老人，要我等着，他先去，以后让我去部队找他。

过了几天，李老师真的辞职走了。从那以后，我天天想着李老师，一心一意想着去找李老师也去当八路。我把这事告诉了姐姐，只是瞒住奶奶。

八月十五月儿圆，姐姐日夜纺线挣的几个钱买了二斤糖饼过中秋。姐姐拿出糖饼一个一个地放在桌子上，边放边念叨："这是奶奶的，这是咱娘的，弟弟的，妹妹的……" 提到娘和弟妹等亲人，在八月十五团圆的日子一家分离，也不知母亲她们的消息，思念之情顿时涌上心头，祖孙三人抱头痛哭一场，就这样过了一个中秋节。

我当八路军的决心己下，可李老师几个月没有音信，我已等得心慌。秋凉时，村里住下了八路军，我就迫不急待地向他们打听，可他们都不知道李老师的消息。他们听说我要当八路，那位宋排长就带我去见连长。连长也说我年纪小不收，宋排长就为我说情，说我个子高，有文化，可以当通讯员宣传员，连长见有排长说情，就收了我这个不满16岁的娃娃兵。

农历十月初一，是我们当地上坟的日子，我到父亲坟上磕了个头，告别了姐姐，瞒着奶奶，在黑夜里跟队伍上了路，从此成为翼南军区夏津独立团三连一排战士。

二、拔钉吃肉

部队在山东高塘、夏津一带活动，白天练兵休息，晚上行军作战。参军三个月了，只有宋排长发给我的两颗手榴弹。每天跟在全排最后边跟着练兵，连支枪也没有扛上。老兵们告诉我，枪要靠战斗中自己夺取才有。可是，一遇上战斗，咋也冲不到前边去，排长还一再嘱咐我不要乱跑乱动，真把我急坏了，觉得很丢人。

眼看快过年了，全团开会，动员攻打衡水城。第二天出发前，宋排长提了一支老套筒枪来到我们三班，我是刚编到这个班的，宋排长把枪递给我，我赶紧接过来挎在肩上，顿时引来了同志们一阵哄堂大笑。原来，我挎着枪，枪比我肩头还要高出一寸多，加之身上穿的那件棉军服长到了膝盖，整个人就显得更瘦更小。我不理会战友们的笑，只再乎我已有了一把枪，高兴得差点蹦起来！我乐得赶紧收起裂开的大嘴，立正向宋排长敬了个举枪礼，把枪扛在肩上。

有了枪就该轮流站岗放哨了，第一次站岗是副班长大老崔陪我站的。第二次站岗我就独自一人站的。记得那是黎明前，我一人一支枪，独立村外，面对东方，看见天边已泛白，我背着枪站得笔直，心里充满了自豪，感到自己是一个真正的军人。

河北衡水县是石家庄的东大门，又高又厚的城墙，墙脚是深深的壕沟，是座易守难攻的城池。日夲投降后，汉奸、地主恶霸的地方武装靠着国民党仍然占据着它。兄弟部队将城围困已一月有余，军区领导正调集部队准备总攻。这是一场大快民心的战斗，我团星夜赶到西关时，当地老百姓都赶来夹道欢迎我们，花生、红枣、鸡蛋直往我们兜里塞，还有秧歌队扭秧歌，民兵押着汉奸恶霸游街示众，民心大振，热闹异常。

队伍刚住进民房，紧急集合号就吹响了，全连集合在一个大院子里，己往都是刘连长先布置战斗任务，今天却是赵荣桂指导员站在队前，旁边一张八仙桌上，摆着一头刚杀出来的足有一百二十斤重的猪，猪脖子上拴着块大红绸子。这时我才想起，参军以来，仅吃过一次肉，那是端了伪军的一个据点，乡亲们慰劳的，这次又要解馋了。

大家的眼睛都盯在那头猪身上，突然听见指导员响亮的喊了声："同志们！" 大家齐刷刷地目光一起转在指导员脸上，只见指导员动手去解开猪身上的那块红绸，伸手在炊事班长手里接过一把钳子，上去就把钉在猪头上的两颗大洋钉拔了下来。他举着洋钉高声说道："大家看，这钉子就是城里的敌人，拔掉钉子打下衡水城，是父老乡亲们的心愿，要想吃肉就要先拔掉钉子！" 这简短的战前动员，让大家群情振奋，"坚决拿下衡水城！" "解放衡水过新年！"的口号响彻村庄。

晚饭己是半夜，炖猪肉的香味并没引起战友们的十分兴趣，战友们手里攥着白面馍不紧不慢地咬着，人人心里想着都是那厚重的城墙和深深的壕沟如何才能攻下。刘连长见此情景，一手拿起一个大馒头，一手端着一碗炖肉，站在院子中央，风趣地说:"怎么？连肉都不敢吃，还打什么仗？！" 说完，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三排长吴大友大喊一声:"跟连长冲啊！" 逗得大家一阵大笑。连长也笑′了，他说，"吃猪肉不跟我冲也倒算了，战场上我喊冲锋时，你们决不能当孬种！一定要勇敢地冲！有这勇气，我们才能战胜敌人拿下衡水城！" 听连长这么说，我很激动，就大声说:"连长，就是拼上命，也一定跟着你勇敢地冲上去！" 连长连声说:"好！好！！好！！！" 气氛一活跃，大家把一大锅炖肉几大筐馒头吃了个一干二净。

三、突破口上

一连几天，宋排长带领全排一起练刺杀、爬云梯，就是不说那天打衡水。我们都明白，这一仗不同以往的打游击捣炮楼，攻克县城，我们还是第一次准备打这样的攻坚战。

就在过大年后的一个下午，刘连长和宋排长来到我们一排，进门就问："大家等着急了吧？" 大家相视而笑，将连长团团围在中间，焦急地等待连长布置作战任务。连长说:"你们排的任务是从城西北角突破，攻上城墙后，每班撕开一个口子，坚决守住阵地，等后续部队跟上来后，就直插西街县衙门，活捉伪县长！" 宋排长撸起袖子接着刘连长话说:"一连搞爆破，二连为我们架云梯，二排三排是预备队，就看我们尖刀排的啦！″ 战士们听了排长的话，就摩拳擦掌欢呼起来。

稍为停顿一会，刘连长严肃地说:"西北角是全城防御最强的，不但墙厚水深，火力也最猛。他们还有一个营的正规军。" "正规军最怕死"，不知是谁冒了一句。宋排长严肃地强调说:"不能轻视敌人，一定要服从命令听指挥"。当时就传达了今夜的口令，每人一条羊肚毛巾扎在左臂上。一切准备妥当，我们就向着县城出发了。

午夜静悄峭的，队伍穿过战壕，来到黑乎乎的城墙下。头顶上飞弹掠空而过，城墙上敌人的叫骂声也清晰可闻。我们不多时就来到了指定地点。城外是一片开阔地，紧接有一土坎，一条护城河，护城河都结了冰，城墙的倒影映入封冻的河中，勾勒出一副绝美的山水画。可再过一会，这里将是一个血肉横飞的战场。崔副班长见我有些激动地看着城墙护水河，以为我这娃娃兵第一次打大仗胆怯，便捅了捅我的右臂，小声地问我:"怕吗？"我靠近他的耳边带点骄傲的神态说:"跟你们在一起，我什么也不怕！" 他对我赞许的点了点头。

我们静静地卧在河沿外边，等待总攻的发起。午夜，天空中升起三颗红色信号弹，接着就是炮火连天，杀声四起。

总攻开始了，可我们还是一动不动的等待。待我们背后升起一串绿色信号弹，炮火从头上直冲城头，随着一声巨响，城墙上方炸开一个口子。火光中只见架梯队奋勇越过护城河，向爆破口上架设云梯。刘连长大吼一声:"冲啊！" 我们突击排也齐声呐喊着像出弓之箭，飞速溜下护城河，踏过薄冰上铺设的门板，冲到城墙跟前。宋排长第一个登上云梯，班长、战士们一个接着一个爬上云梯。后面火力掩护着我们，准确地打击着负隅顽抗的敌人。

十来丈高的云梯，用竹木绑成，爬到半腰，我突然觉得一阵心慌，冷汗顿时浸湿了我的衣衫。眼看跟不上前头的战友，我咬紧牙关，使出全身力气，艰难地登攀，可还是与前面战友拉大了距离。我身后的崔副班长大声喊着:"小陈，快上！坚持住！！"并用头顶着我的屁股，使劲的叫喊:"上！上！！" 上面的战友也伸下救援的手来拉我，鼓励着我:"跟上！跟上！" 这时又听到了宋排长的声音:"上啊！冲啊！"硝烟中见他已经咬住城墙的垛口，并排着的三架云梯差不多同时贴在城墙上，我们借助垛口向敌人射击，宋排长第一个跃上城头，只见他连忙发出一颗绿色信号弹，掩护火力停止了，我们纷纷登上城头，坚固的城防被我们突破了。

就在这一刹那间，一股强大的火力向我们袭来，按着宋排长的手势，大家卧倒在突破口上，观察着敌人火力点。这时我方掩护火力已失去作用，后续部队被堵在城下。在这紧要关头，只见宋排长一个翻滾到了刘连长身边做了个手势，刘连长点了点头，宋排长就高声喊到:"三班长，炸掉它！机枪掩护！" 我的班长就抱起炸药包，顶着敌人的火力匍匐前进，并不时爬起来跳跃几步向敌人火力点前进。这时，一群敌军突然从碉堡里窜了出来，嚎叫着向我们冲来。宋排长挺身而起，夺过机枪就向敌人扫射过去。后来涌出来的敌军越来越多，刘连长大喊一声"拼刺刀！" 并率先冲向敌人。大伙跟着连长冲向敌人，刀光剑影中，只几分钟就把敌人压了回去。我们乘势追击，班长更是迅疾地将炸药包架到了碉堡上，点火后几个后滾翻，炸药包就响了。碉堡被端了，扫清了敌力的火力点，这时后续部队也跟上来了，我们就直奔西街县衙门，解放了衡水县城。

　　(2024年中铁五局国庆文艺汇演上留影)

　　

未完，待续。

陈丕显

二0二四年九月二十九日

文稿：陈丕显

编辑：老 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