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角传奇 — 长篇小说《海客的女儿》节选

Mingjing fu

起于微末

（一）

福建长乐潭头镇下面有个叫龙岭的小村子。村名的前面需要提供省、县、镇三层的地域限定，一望而知是鲜为人知的地方。龙岭村悄无声息地存在于中国东南沿海的一个小角落，数千年历史风云变幻，所有的暴风骤雨，到了这一块小小的偏僻地方，都成了海不扬波的轻风细雨。于是，即使是村子里最能说会道的老人，也很难在后生小辈面前摆出饱经风霜的神情，来述说村史、家史的沧桑。当然，龙岭村也不是一无可说。例如，非常凑巧的是，把中国领土总面积的数字每经过一层地域限定就缩小两个数量级，最后就成了村子的大小。这就很能提供一些附会的机会。

龙岭村面朝几里外的长乐西湖。老话说，天下西湖，三十有六，福建独占其三，长乐西湖为其一。南陈太建年间，也就是公元569年到582年之间，长乐人严光捐出自家田地，凿成大湖，时称严湖。严湖位于长乐东湖之西，后世又称西湖。湖周三千二百八十丈，深七尺，堤阔一丈二尺，蓄二刘、岱西诸溪之水，开沟灌溉周边田地四百五十顷。四里人家感念严光德泽，按照佛教的做法，尊为长者，建严光长者寺于湖畔，供人瞻仰。严光寺至今尚存，为日益喧嚣的红尘中难得的庄严、清净之所在。

龙岭村背后紧紧靠着五座小山，村子对外有三条主要通道，其中两条要翻越这几座山岭。村子里的文化人，秉持外观与内涵有机统一的原则，专门为这五座小山，另取了更加能描摹情状的诨名。这五岭的主峰是龙岭，村子因之得名，诨名也最为生动，叫“乌龙摆尾”；东边的猴山，叫“金猴捞月”，得名的缘由已然轶失不可考；西山上有形似凤凰的大岩石，叫做“凤凰潭”（潭在长乐方言里是岩石的意思）；南山上有块巨石状如母猪，叫做“猪姆潭”；北山，据传说，在雷雨交加的夜晚，会有紫光闪现，叫做“雷打石”。

即使有背山面水这样的好风水，到了清同治年间，龙岭依然是个默默无闻的小村子。全村只有不到一千人，其中以林姓居多。龙岭林氏溯源，可分为二支，一支是仙山林氏，由金峰镇仙山街迁来。另一支是凤井林氏，由长乐金峰镇凤井迁来，属于忠义林衍派。

忠义林氏为长乐最大的望族，顶着“忠义”二字，自然是来头不小。其始祖林慎思，长乐人，唐朝咸通十年进士及第，咸通十一年，再中博学宏词科第一。这种两年两试才录取的做法是唐代科举制度尚不完善时候的考试程序，慎思事实上成为了福建史上首位状元郎。慎思后来成为福建文化发展史上重要的标志性人物，他博采儒、道、法诸家，融会贯通，终成一家之言，被认为是宋代理学崛起之先声。慎思也由此奠定了出自福建的第一位思想家的历史地位。

广明元年，黄巢攻入长安，天下震动。长安的各路社会名流畏惧黄巢声势，纷纷遁逃，避其兵锋。在这一大片好汉不吃眼前亏的气氛之下，独有慎思站了出来，戎装荷戟，逆人群流向而行。真是“时穷节乃现”，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人们才看出慎思的不同寻常。他不仅仅是一位纸面上的大儒，还有“虽万千人，吾往矣”的勇气，来践行儒家的理念。慎思引所部官军迎击黄巢，力战之下，寡不敌众，为黄巢所擒。面对各种威逼利诱，慎思委官不受，慨然赴死。那个时候，唐朝朝廷气数未尽，新天子也还没有糊涂透顶，对这样一位知行合一的大儒，还知道不吝表彰。最后，朝廷旌慎思门闾“儒英忠义”，诏立忠贤祠祭祀。

有先祖若此，忠义林的后人莫不引为骄傲。然而，顶着先祖的名号，除了有引为荣耀、奉为楷模、追比先贤的意思，也许在很大程度上，还包含着不能辱没先人的警示。倘或一时糊涂，做了不忠不义之事，夜深人静之时，想到先祖在天之灵，恐怕是要汗流浃背，愧悔难当的。

同治三年（1864年），本书的第一位主人公林光彪出生在龙岭村一户佃农家，这户人家正是忠义林的后代。

在长乐，每个孩子出生后都要请算命先生“定时”。

算命先生这营生，需要用筷子敲着羊角（算命工具）走乡串户，口里吆喝着“定时算命”，来呼唤出潜在的客户。在脑补出算命先生沿街奔走的画面的时候，作者忽然有些心酸。算命先生再怎么说也算是个文化人，又掌握了人类命运的神秘算法，却沦落到了飘零江湖这样的份上。就算主顾们困扰于自身的际遇，无暇顾及旁人的遭际，算命先生心里应该早已经是冷暖自知的了，唉！人算哪里能赶得上天算呢？

然而不管怎样，这总算也是一门营生了。既然是一门营生，也就要有一定的规矩。在长辈们给出了孩子的出生时辰之后，算命先生就开始进行推算。推算的过程由几个带有仪式感的动作组成，少不得要用筷子在羊角上敲出打出一些古怪的音律，在肢体动作一步步施展的同时，口中还要念念有词进行配合。这一连串的动作，除了彰显神秘感，可能还暗含增进职业价值的附加值的预期。这些质朴无华的仪轨村野之气十足，全凭算命先生临场的即兴发挥或者率性而为，实在比不得庙堂之上精心设计过的装腔作势。好在主顾们也并不特别在意这类职业性表演的水平高低，或许他们本来就都非常清楚，这玩意经过了多少代人实践的检验，灵不灵验只在信与不信之间，自己也就是配合完成一个大家伙都要尊从的风俗习惯，一个必须履行的人生手续，并不十分当真。

推算完成，算命先生在一张红纸上写出孩子的八字、五行以及一生的运势。这张纸叫做“定时纸”，写得还是相当规整的，字迹端正。说到这字，那可是生意的门面。算命先生好歹是读书人出身，字还是用心练过的。定时纸须好好保存，跟随孩子一生，轻易不示于外人，以免泄漏天机。到了孩子们成年后，要谈婚论嫁的时候，女孩的父母才将闺女的定时纸交给有意向的男孩家长，男家把儿子与女孩的定时纸同时交给算命先生，由先生再次推算八字是否相合，得出“合婚”与否的结论。细细推敲起来，这种二次推算似有多余之嫌，暗地里是一种双重收费的生意，难道最初定时的时候不能算出孩子的婚姻么？那还算什么一生的运势呢？

家里请的算命先生完整地完成了推算程序，整个过程尽职尽责，没有任何偷工减料，最后给光彪批出了命数。从定时纸上泄露出来的运势看，光彪祖业贫薄，幼时孤苦无依，少年坎坷；一生得贵人相助，三十岁后开始转运，四十之后衣禄丰足，晚年大发，风光无限；唯与子女的缘份较薄，晚运难得子女围绕膝下。

光彪果真是个苦命孩儿，四五岁时丧父，不久亲叔伯也过世了。父亲病重时无钱买药，多亏了族中富裕人家接济，赠与药钱。父亲过世后，族中富户又出了棺材。

父亲没有留下任何财物，光彪和寡母寄居在亲戚的小破屋里，光彪种田，母亲做女红，相当清苦。幸得家境较为富裕的宗亲关照，逢年过节时赠米赠油，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勉强度日。不过母慈子孝，倒也有不少的温馨时刻。

（二）

时光荏苒，光彪十六岁了，小个头，身形矫健，眉清目秀，虽然长年风吹日晒，皮肤却依然非常白皙。他对母亲说：“依妈（长乐方言，妈妈），手艺在身，不饿本身，我想去金峰的酒库做学徒。”

有道是，上帝为你关上了一扇门，同时也会帮你打开一扇窗。光彪从小吃了不少苦，也没有读过什么书，却颇有些慧根。通过了解族人的经历，光彪隐隐发觉，靠种地是填不饱肚子的。龙岭村山多湖阔，独缺田地，水田和旱地加起来约摸不过五百来亩，人均不足半亩，还要看天吃饭。村里也有不少人出海打渔的，离龙岭村五里左右的潭头港、曹朱港和下寺港是著名的渔港，海产极为丰富。捕鱼是拿命换钱，经历那么多苦难和风险，经济效益却不是很高。确切地说，种地和捕鱼只能凑合着算是“生计”，却不是“财路”。

至于正行的财路呢，从清朝开始，福州一带就流传着一句话：“若要富，造酱园，开酒库”。这“造酱园”比较好理解。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就有三件和酱园有关——油、酱和醋。酱园与民生息息相关，也就成了不少富户第一桶金的来源。而“开酒库”，就有一点点复杂。

酒库是福州地方有自身文化特色的历史产物。清朝施鸿保在《闽杂记》说得明白，“闽中酒店皆称酒库，盖沿南宋官酒库之名也”。南宋《都城纪胜》书里记载：“官库则东酒库、南酒库、北酒库、上酒库、西子库、中酒库、外库、东外库，每库皆有酒楼。”郁达夫游历福州，让他惊奇的种种见闻，都写进了游记《饮食男女在福州》中。关于酒库，郁达夫也有记述：“福州酒店外面，都写酒库两字，发卖叫发扛，也是新奇得很的名称。”

发展到近代，酒库在福州更多成为一种前店后厂或者厂店联营的经营方式。酒厂是黄酒的生产和仓贮地点。酒店里备有下酒小菜、烫酒器和酒桌，还有待客的酒保、跑堂，通常都由酒库学徒兼任。酒店外的酒旗上书写酒库两字，以标榜店里卖的是自产的原装好酒，没有掺杂使假。酒库与一般酒楼的区别在于，酒库以饮酒为主，小菜佐酒为辅，酒楼以品尝闽菜为主，饮酒助兴。

解放初，福州尚有各种规模酒库六十余家，每年生产各色酒品约莫一千两百吨。在社会主义改造的高潮中，酒库或关门大吉，或公私合营后并入国营酒厂，不复存在。

福州酒库主要出产黄酒，也出些白酒，但都是地瓜烧、番薯烧之类，大约相当于北方的烧刀子之流，度数非常高，味道极其浓烈，饮用时口内如刀刃划过，咽下后腹中似火焰灼烧，真个是荡气回肠，满满的荒蛮原始的热血豪情，更多为贩夫走卒和江湖儿女所喜爱。

相比之下，福州酒库出产的黄酒，则更有居家日常生活的气息，其中最有名的是青红酒。这青红酒公认是闽系黄酒的正宗，酒品醇香浓郁，兼之色如其名，青红浓稠，恍如液态玛瑙，观之已然迷离，饮时更是甜香绵软顺滑。不识青红酒者，在此酒初入口时，只觉醇浓好吃，大异寻常老酒的滋味，不免举杯接连品酌，几口之后，已然吃得口滑，只顾要吃，从此再难停杯，不消片时，五七盏已然下肚。未曾想，这青红酒端的要醉倒人时，却是没药可医。小个半时辰过后，青红酒后劲涌上来，平日里纵然有千杯不醉之能，此时此刻也必然是酩酊大醉了。

青红如斯美酒，其酿造过程自然也是颇为讲究的。首先需要选取闽江畔出产的上好糯米为主料，再佐以闽地崇岭间清冽山泉和福建特产的红曲（酒曲），经过复杂的酿造工艺加工后，将新酒贮存于陶制酒坛，泥封静置于发酵之地数年至数十年。发酵地也有特别的讲究，乃是经过卜筮选择的上好阴地，务求风水顺悦。青红酒酿成后，封泥不破而有酒香透坛溢出，破泥则酒香扑鼻而来。

青红酒的种种特色背后是悠久的历史。谈论到某种酒的历史，就很难不先谈谈出产这酒的地方的历史，来作为文化的背景，毕竟酒的历史也是人的历史的一部分。就让我们先简单看看福建的历史吧。

福建这地方，上古时为越族领地，春秋时期越人崛起为国，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为一时之雄。战国末期，越国解体，勾践十三世孙无诸移居闽地，自立为闽越王。及始皇一统，降无诸为君长，始设闽中郡并治所冶县。至汉继秦统，高祖册封无诸闽越王，辖闽中之地。武帝元封元年，汉兵灭闽越国，焚毁城池宫阙，迁越人于江淮。越人百代之经营，土崩瓦解，地方初始之文明，烟消云散，繁华锦绣，复为蛮荒，实福建历史之至暗时刻也。此后三百年，福建鲜见于史册矣！建安元年，改冶县为侯官县，为今日福州之始。西晋末年，衣冠南渡，八姓入闽（林、陈、黄、郑、詹、丘、何、胡八姓），此福建文明复兴之始也。后人读史至此，不免掩卷太息，福建屡兴屡废，屡废屡兴，诚不知何福之有哉，唯叹兴废之际尚有其人之不屈精神长存矣！

让我们从对地方史的唏嘘感喟中先跳脱出来，回到青红酒的历史本身。秦末，各地爆发起义，闽越王无诸起兵响应。秦亡，楚汉相争，无诸率兵协助刘邦攻击项羽。项羽兵败垓下，自刎乌江，刘邦即皇帝位。无诸建冶城（今福州华林寺以南），在大庙山接受汉朝册封，于山巅大宴九日九夜来庆祝。封王之日，有美貌女子供献自酿美酒。美酒色泽青红，醇香可人，无诸饮后大悦。自此，闽越王祭祀婚嫁，必用此青红美酒。

青红酒得到了官方的肯定，在民间也流行起来，成了闽地祭祀和婚嫁专用的酒品。献酒女子作为青红酒的开山祖师，被尊为“青红娘子”。传奇的事迹，一经流传，不免就有了附会的说法。传说，最正宗的青红酒要处子之身的女子以十八道工序酿成，所以青红娘子又叫做“十八娘子”。这传说，让古老的酒沾染上了青春的味道，上了岁数的人在品酌青红酒的时候，想必能咂巴出个中的滋味。

现在再让我们离开对青红酒的历史韵致的回味，折转到林光彪面临的现实来。长乐金峰镇的酿酒业在清末已经颇具规模，对于光彪这样的贫家子弟来说，去最挣钱的酒库做学徒是人生最好的选择。人生之途，正所谓时也、命也、运也、能也，四大因素交织。从今日的角度来看，存在酿酒业这样一个风口，时也；生为忠义林之后，命也；剩下的就要看光彪的能力和运气了，看这个雄心勃勃的年轻人能不能抓住机遇，乘势而上，站到风口浪尖上去，进而把握自己的整个人生了。

幼年时的苦难看起来不仅让光彪开始思考，也激发了光彪奋斗的勇气。年轻人简单地收拾了包袱，告别了母亲，在同乡的介绍下，来到了十里外的金峰镇，去镇上最大的顺来酒库做学徒。

（三）

顺来酒库是明二层实三层的土木结构建筑，连上院子大约占地两亩。酒库的地基是花岗岩板条，外墙是用山上的黄土夯成的，因为添加了糯米浆做粘合剂，格外结实。本地人把这样的外墙称为“烽火墙”，除了表明了墙体的坚固，也隐约透露出居安思危的意识。酒库巧妙地利用了台地，最底下的一层是存放酒坛的地方。为了达到某种微妙的环境上的平衡，存酒地方的外墙上开有小型的透气孔。

酒库的大门两侧有对联，上联“酿成春夏秋冬酒”，下联“醉倒东西南北人”，门楣上是横批“杜康造就”。两侧柱子上方有石刻的狮子，是从闽南的石刻之乡惠安专门定制并运输过来的。推开大门，可以看见院中央是一块长方形的平地，上面摆了一百多口大酒缸，是平时酿酒的地方。柴火间和存储糯米等原料的仓库在一楼，几个学徒挤在仓库旁的一间半阴的平房里，大师傅住单间。

酒库二层有木质的走马廊，大东家林开来一家人住在二楼。开来也是忠义林的后人，这么算起来，与光彪算是宗亲了。

开来择好拜师吉期，设案燃烛，摆上祖师爷杜康神牌，并召集众徒弟参加见证。开来焚香祷告祖师爷，什么时候收了新的弟子林光彪，并说些“以壮大吾业，以显祖先”等吉利话语，接着令光彪跪拜祖师爷神位，聆听师傅训诫，最后拜见众师兄，简单的拜师仪式就算完成了。

按当时的规矩，学徒在学艺期间是没有工资的，甚至还要向东家交“贴艺钱”（每月交老板一定的饭钱）。林开来体恤光彪家贫，让他白吃白住，但什么杂活都要干。做学徒的头一年，光彪要负责挑水，砍柴，扛米袋，清洗酒缸，扫大院，为师傅和师兄们洗衣裳，与别的伙计一起扛酒送货……

学徒生活十分艰辛，光彪睡在由旧木板拼成的小床上，身下一张破草席，盖着一床旧棉被。他每天需早起晚睡，重活、脏活、累活若是干不好，还要挨师傅和师兄们的训斥。光彪从小吃苦惯了，对新环境适应得很快，努力地与众师兄维持和睦的关系。他虽肤白肉嫩，外表不似海边黎黑的农家子弟，却天生有把子力气，干起体力活有板有眼，也不偷懒。

经过一年的观察后，东家对光彪的表现甚为满意，让他跟着大师傅林如焰学酿青红酒。林如焰来自潭头镇的前西村，此村乃潭头镇第一大村，北连闽江口，与马祖岛一水相隔。村民以林姓为主，也是忠义林公慎思的后裔。

如焰四十多岁，瘦瘦高高的，胳膊特别长。他话不多，干活时将长辫子盘在头上，神情严肃，仿佛把酿酒当成了一个神圣的使命在做。他告诉光彪：酿青红酒可是一项技术活， 不同手艺酿造出的青红酒的味道不同。 青红酒的酿造也有很严苛的要求。必须要在冬天（大约冬至前后）酿造，否则会发酸。此外，酿酒的道具有酒坛、酒缸、蒸桶、酒漏等。酒缸口较大，便于酿制作业，酒坛口较小，容易密封。如果去年酿洒失败，酒缸会发酸，那么在下次酿洒前要用石灰水浸泡一两个月后才可使用。

蒸饭是酿酒的第一步，光彪按照师傅的吩咐，把上好的糯米放进大桶里，洗净，用清水浸泡至少大半天或一天。

然后将米放进木质蒸桶里，蒸桶底铺上一专用白纱布，铁锅内放水到木质蒸桶。光彪一边往灶里添柴，一边观察着蒸桶从底至顶由湿变干，慢慢变白。待整个蒸桶变白时，他用长长的竹筷在米饭中央捅几下，确认所有的米都蒸熟了，颗粒饱满晶莹剔透，才用木质的长柄大舀勺将米饭舀进透气的竹匾上，均匀摊开降温。一个大蒸桶一次可以蒸大几十斤的米饭。

接下来是最关键的一步——混合酒曲。上好的青红酒必须采用福建特有的古田红曲。白曲和红曲按一定比例混合均匀，倒在糯米上。拌入白曲时，量一定要适中，拌入太多会使酒酿太烂而失去清甜，拌入太少，发酵不足，即使做成了，酒不仅不醇香还会呛口。各大酒坊都有自己的酒曲配方，东家掌握着，不传给外人。他在房内偷偷把酒曲混合好了，洒在凉下来的大几十斤米饭上，然后大师傅和几个徒弟们费了一番功夫，用双手将酒曲与米饭搅拌均匀。

最累人的是把混合好的米饭拍进酒缸里，同时要屏住呼吸，不让气体影响发酵，气力和技巧缺一不可。有时为了方便操作，徒弟们将米饭团成若干个饭团，再放入酿酒的大缸里。大约装到酒缸八分满的位置，加入一定比例的水，盖上木盖，防止酒发酵过程中的水蒸气回滴到陶制酒缸中，导致酒味发酸。

之后每周都要在酒缸中搅拌一下，使其更均匀。酒缸放在室内阴凉的地方，发酵过程为四十五天。最后一步是沉糟出酒，又称榨酒，把酒与糟分离，酒可即刻饮用。通常使用竹编做的“酒漏”，口径约三寸，长约一尺，形状像今天的化学试管。把它插入酒缸中，酒与糟自然分离，酒流入“酒漏”中，有时也用竹子做的舀勺盛酒。

剩下的酒糟，当然不能废弃，这就是福州人用来烹调佳肴的红糟。

酒酿好之后，可换坛分装，再泥封保存，年头越久，酒越香醇。 用拌有谷壳的黄泥封好坛口，一定要密封，不能漏气。将坛放在阴凉的室内。过了一个夏天后，在第二年的冬天启封。这样的青红酒就被称为“过夏”的酒了，红色的色泽褪了一些，而青的色彩更深。饮用时将酒倒入白色的瓷杯中，色泽如琥珀般润丽，酒越陈越香。

光彪对酿酒的每一个关键环节都非常上心。他的饭蒸得特别好，每一粒都熟，出酒率特别高，达到八成，而其他师兄弟的出酒率最多只有六七成。

发酵刚开始的第一周里，酒缸里的糯米会产生许多气泡，从而浮起到缸口的位置，晚上睡觉时能听见从酒缸里传来的咕咚咕咚的声音。此时必须用一个木头做的提子，把浮起的糯米往下压。提子必须是无油无水的，否则酒会发酸。压的时候不能早了也不能晚了，不能多也不能少，全凭悟性和经验。每到这个阶段，光彪夜里只睡三四个小时，打起十二分精神，细心观察琢磨，很快掌握了门道。

酿酒过程各关键环节的温度控制很重要，比如浸曲时温度的控制、摊饭时温度的控制以及维持适当的发酵温度。饭温低了，发酵困难，饭温高了，会把酵母菌杀死。按照现代酿酒理论，宜在10度左右的冬季酿酒，米饭蒸熟后，大约降温到30度左右加曲最为合适。虽然康熙时期已经出现从西方引进的温度计，民间并不普遍采用，仍旧用人的体温或沸水的温度做为参照，来大致确定酿造时应控制在什么样的温度范围内。光彪严格按照师傅的要求行事，在反复的实践中总结出自己的经验，技艺超过了比他早入行的师兄们。

光彪在酒库干了四年，终于满师了。即使这样，大多数学徒也只能学到有限的技艺。“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是每个手艺人解不开的心结。学徒中有心做大师傅的，平时都脚勤手快，学艺专精，以取得老板的欢心，除了靠自身的悟性和努力，满师后还继续留在师傅身边一段时间提高技艺。

光彪想做大师傅，他继续留在了顺来酒库。为了讨东家和师傅喜欢，从他们那里学到更多的酿酒窍门，光彪不时给师傅捶捶背，说些笑话，林如焰一高兴，顺口讲了几个酿酒的诀窍：欲酿品质上乘的酒，酿酒师傅在粮食蒸馏和酒曲搅拌、发酵期间，不能高声言语，切忌男女之事等等。

按照今人的说法，这些口诀包含着千百年来手艺人对大自然的敬畏，对师道的尊崇以及对个人言行的约束。所谓的工匠精神，很大程度上是通过这些看似不符合科学的规矩传承至今的。

林如焰的曾祖父是落魄的秀才，他在曾祖父的熏陶下，学了上千个字，略有文化。他用长乐话对光彪说出《齐民要术》中的几个酿酒秘诀，让他死记硬背。比如水是影响酒质的关键，《齐民要术》曰：“收水法，河水第一好。远河者，取极甘井水，小咸则不佳。” 酒在发酵过程中，“浸曲,发如鱼眼汤。”“味足沸定为熟。气味虽正，沸未息者，曲势未尽，宜更酘之，不酘则酒味薄矣。” 也就是说，曲经浸泡后开始发酵时，产生鱼眼般气泡，如沸水一样，就可以下米发酵。酒味够浓了，不再产生气泡，酒就成熟了。酒味酒气尽管很好，但还在冒气泡，表明曲的发酵力还没有尽，应当再加米，不加米，酒味就嫌淡薄了。

光彪将这些口诀一一记下，在实践中反复观察，悟性大增。

（四）

与不苟言笑的大师傅林如焰相比，东家林开来是个矮矮胖胖的笑面佛。他已过花甲之年，说起话来和颜悦色，从未见他发脾气。林开来夫妇和两三个家仆住在酒库二楼，他的两个儿子在侯官县（即今天的福州市区）当小官，林开来忙着照顾酒库生意，再加上喜欢乡下自由自在的生活，并未搬去与儿子们同住。

每天上午他呆在酒库监工和查账，下午和晚上出去应酬。晚饭后回到家，他必定坐在书房里抽水烟。他拥有一个白铜水烟壶，由烟管、吸管、水斗、烟仓、手托几个部分组成。清末民初之际，用水烟壶吸烟的人通常都是商铺的掌柜或者士绅阶层。水烟壶制作精良工艺繁复，壶周身有镂空小花，可以将其视为一种艺术品，把玩时给人极高的视觉享受。就连慈禧太后也是吸食水烟的老烟民，她的陪葬品中就有铜质和银质的水烟壶多柄。

烟民林开来悠然地坐在楠木太师椅上，端起白铜水烟壶，命家仆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一撮黄色的烟丝装进烟筒，点燃纸捻儿。他用力吸了一口，水烟壶里的水咕嘟咕嘟发出声响，喷出略微刺鼻的烟雾……有时仆人们忙着别的家务事，他会传眉目俊秀手脚灵活的光彪上二楼来，帮手将绵软的黄色火纸搓成纸捻儿，打着火镰，伺候他抽水烟。林开来顺便和光彪聊家常，问问他的寡母身体如何，家中是否有其他长辈等等。

他打心眼里喜欢这位苦命少年。他发现光彪特别孝顺，每年尾牙，东家按行规向学徒们发"鞋价"（相当也现在的"奖金"），数目不多，足够学徒买一双鞋或添置一套新衣，余下的还可带回家孝敬父母。光彪舍不得为自己添新衣，“鞋价”全部给了寡母。

他做事守规矩，有交待。其他的徒弟在造酒的过程中有时会偷偷弄了点原材料或者半成品吃，可能带入了污染，最后酿了一缸子醋。被大师傅发现了，敲打着他的脑袋，喝道：“给我全喝下去。” 林光彪从不干这样的事。

光彪的脑子还特别灵活，是出色的推销员。他喜欢与人搭讪，和别的伙计一起扛酒送货上门时，他总是不遗余力地向客户推销东家的酒，乐此不疲。回来后他会如实告诉东家：附近哪户人家要办喜事了，哪家要为麟儿办百日宴了，哪家的老人要过大寿了…… 东家按他提供的信息去联系生意，果真卖出了不少好酒。

光彪在顺来酒库干了七年后，年近半百的大师傅林如焰向东家请辞。他说自己年纪大了，干不动了，如今家中刚刚添了小孙子，是时候回去含饴弄孙了。

林如焰用半生积蓄在前西村买了十几亩水田和旱地，打算下半生靠着田租生活。

林如焰走后，林开来提拔光彪做了大师傅，给了他较为丰厚的工钱。

一天晚上，林开来将光彪叫进书房，顺手关了门。光彪原以为东家是叫他来伺候抽水烟的，进了屋后，忽然觉得气氛不对。只见东家从兜里掏出一张对折的红纸，一脸神神秘秘的，递给了他。

在林如焰的教导下，光彪也认得几百字了，只是不太会写。他狐疑地打开红纸，发现是一张东家手写的酿酒秘方，主要是红曲和白曲配置比例，这决定了酒的品质和口味。

林开来让光标熟记纸上的内容，同时将秘方藏好。

"依彪，我发家的秘密全部传给你啦！"东家笑咪咪地说。他年事已高，几个子女又无心继承家业，一身真本事正愁无人可传授。多年来他一直在暗中观察，身边的徒弟换了好几拨，都没有碰到一个特别合适的，直到遇上了林光彪。

几年来的朝夕相处，东家对这位刚刚二十出头眉目俊朗的小伙子十分信任和欣赏，觉得他非池中之物，有心栽培和成全，故将所有的技艺传授给他。

得了秘方的光彪激动得热泪盈眶，赶紧跪地，磕头如捣蒜，对东家发誓："老爷的大恩大德，林某终身不忘，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您。"

得了酿酒秘方后，二十几岁的林光彪更加兢兢业业，不敢有半分差池。此时他已经做父亲了，女儿刚刚两岁。几年前他在母亲做主下，娶了贫家女王氏，她来自距离龙岭村仅两公里的汶上村。婚后王氏与婆婆住在一起，光彪则是在过节的时候才回家探望。

光彪二十六岁时，酿酒技艺已经有了相当的火候。家中寡母突然患病，常常头晕眼花恶心欲吐，连女红也不能做了。王氏拖着一个幼女，照顾不暇，光彪只好请辞。

他回到龙岭村，一边看着母亲，一边干起了种地的老本行。可是在金峰镇浸淫了十年的林光彪已非昔日的“吴下阿蒙”了。金峰镇商贸历史悠久，明末形成长乐北乡108村农副渔牧林和手工业产品集散地，清康熙年间开辟街市，长乐潭头、梅花、湖南、彰港、鹤上等地的农副产品大部分运往金峰销售，可谓市肆如林，商贾云集。尤其每年四五月的番薯苗旺季，金峰镇行人熙攘，车水马龙。这里聚集了各色批发商，经销洋灰（水泥）、洋料（化肥）、大豆、面粉、豆饼等，还有京果行、酒库、典铺、榨油厂、碾米厂、五谷牙、鱼牙以及金银楼和钱庄，其热闹繁华程度远超潭头镇。

在金峰镇学到了很多经商知识的林光彪是不可能一辈子窝在龙岭村的，他要慢慢地将生意做起来，从龙岭村做到金峰镇，再扩张到侯官县。

他用微薄的积蓄买来糯米、酒曲、坛坛罐罐等酿酒用的原材料和工具，冬至农闲时开始在家里酿几坛酒，尝试着以略低于大酒库的价钱卖给龙岭村的宗亲。龙岭村的井水清甜，水质在潭头镇是一流的，非常适合酿酒。光彪的青红酒口感醇香，他在不断的实践中，进一步改进了东家慷慨相赠的配方，调配出不同口味的青红酒。红纯透底的青红酒适合农家款待客人和女子坐月子所用，淡清淡黄的青红酒适合做厨用调料酒。产品细分后，销路更好了，他在村里有了小名气，隔壁村也有人向他定酒了。

一天，村里的远房叔叔林时海亲自上门拜访。时海是龙岭村数一数二的大户，全村最大的天泉酒库是他们家的。当年光彪的父亲的买药钱和棺材都是时海的父亲出的，光彪做大师傅前，时海一家还不时接济他的寡母。

时海虽是光彪的长辈，其实只比光彪年长一两岁，外表文弱，有着一张苍白英俊的脸。

时海对光彪说：“世侄啊，有一件事很棘手，请你务必相帮。”

时海的父亲不久前去世，他作为独子继承了酒库。可他平时只喜欢舞文弄墨，同一帮文人泡在一起吟风弄月，根本不识酿酒。老东家活着的时候，酒库的大师傅还比较恭顺。如今少东家接位，羽翼尚未丰满，又不懂得酒库的运作，大师傅仗着年资深厚，开始侮慢起来，有意无意和时海“杠”上了。不但要求大幅涨薪，还要更多一点的酒库干股，在少东家完全熟悉酒库运作前，他也要参与重要的决策。

几天前时海和大师傅吵了起来，大师傅竟然撂了挑子，推说生病，几天不来酒库。徒弟们趁机偷懒，酒库快要成烂摊子了。

时海同顺来酒库的林开来交好，从他那儿了解到光彪的为人。他也品尝过光彪自酿的青红酒，暗暗叫绝，于是想请光彪去他那儿当大师傅，并开出了相当好的报酬。

光彪赶忙拱手作揖：“嘎嘎（长乐话，叔叔）对光彪一家恩重如山，光彪自当肝脑涂地报答。”

时海将闹事的大师傅辞退后，立马请光彪执掌天泉酒库。凭着过硬的酿酒功夫，光彪很快收服了一帮学徒。此时林开来已经收山了，将酒库转给了他人，一对老夫妇被儿子接去侯官县颐养天年。林光彪亲自跑了金峰镇好几趟，联系到了他相熟的买家，成功地将天泉酒库的青红酒从潭头镇推销到了金峰镇。

时海大喜，为了留住光彪，分给他十分之一的酒库干股，每年尾牙有可观的分红。

三十六岁的林光彪终于有能力为全家盖了一间较为像样的木屋，还置了一点田产。

成之有规

（五）

　　

光彪打算在龙岭村后面的一个叫石头山的小山丘上为林家买一块墓地。石头山不高，以石头和沙土为主，植被不算丰茂，龙岭村人死后大多葬在那里。光彪请来了风水大师，大师为他挑了一块朝东的墓地，说了一堆“紫气东来”的吉利话后，末了补充一句：“此墓地三面环山，面朝西湖，旺女，女子强悍有为。”

光彪哈哈一笑：“就这么定了。”

他和夫人已经年近四十，只有一个女儿，已经出嫁好几年了。两夫妻求子心切，到村里的莲花宫拜了好多年的临水陈太后，还去拜观音菩萨，夫人至今无所出，他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墓地的风水若能旺他的外嫁女，也算是给他一点心理安慰吧。

光彪四十岁时，寡母已过世，与他同年纪的夫人突然怀孕，老蚌生珠，产下一男儿。光彪大喜：“我们家的福缘到了。”他给男孩起名康寿。

康寿满月后，林家在他的睡房里摆上了一张小供桌，用红纸折成一个香炉，贴在墙上。纸香炉里插着香。每逢农历初一、十五，林家总要备好一碗干饭，中间塞着一粒煮熟的鸡蛋，蛋后面插着一对筷子。这份供品摆在了供桌上，是专门供奉临水夫人的（长乐人称为“房娘奶”）。房娘奶是妇孺保护神，还负责孩子们的婚配。这个供奉房娘奶的仪式一直到孩子们成年后才结束。

光彪四十五岁时，天泉酒库出了大事。时海半夜三更突发心梗，死在睡梦中。

时海夫人马氏是个不管事的小脚女人，办完丈夫的丧事后，惊慌无措的她找到光彪，流着眼泪说：“依彪啊，时海走了，我也不想活啦！酒库是时海的心血，我们夫妻无后， 我又是个没见识的女人，酒库就全权交给你了，不要辜负了嘎嘎。”

光彪心里一酸，叔叔婶婶真是家门不幸啊。他们这支人丁不旺，几代单传。时海夫妇先后生育了两子一女，长子和长女早夭，小儿子是夫妻俩将近四十岁才有的，比康寿大三岁，去年高烧不退，全身出红色的皮疹，民间称为“烂喉痧”，在家隔离一个月后，医治无效，也死了。

如今时海走了，马氏求到光彪门上时，几乎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光彪夫人王氏搀着婶婶，细声细气好言相劝。无奈她生性内向，不擅表达，才说了几句，自己也哽咽无语。

光彪对婶婶深鞠一躬，一字一句，信誓旦旦：“依令（长乐话，婶婶），依彪自幼丧父，全靠您和嘎嘎的善心才不至于饿死。你们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依彪生当衔环，死当结草，

报答养育之恩。”

在马氏的授意下，光彪全权掌管了天泉酒库。尽管他一再推迟，马氏还是执意将自己的部分股份转给他，让他占三成干股，每个月还享有优厚的薪金。她说，这是商场上的规矩，她一定要遵守。

两年后，信佛颇深的马氏打算搬到潭头港的一座名庵内长期茹素。她和光彪立下协议，光彪买下她的绝大多数股份，十年内分期付款，每年差人将钱存到指定的钱庄即可。

此时的林光彪无论酿酒技艺还是为人处事都达炉火纯青的境地，财源滚滚而来，几年之内成为龙岭村最富的人。他在村子中央盖了一座两层的土木结构的房子，花岗岩地基，黄土和糯米浆夯成的烽火墙，朱红油漆的木门窗，建筑面积约11平方丈（120平方米）。每层楼有三间房，二楼有木质的走廊。林家的宅子是龙岭村最豪华的。

光彪想起叔叔婶婶的恩情和成全，以及顺来酒库的大师傅和东家的苦心栽培，发达后立下严格家规：林家子女一律要做善事回馈乡里。男子不准纳妾，不准赌博，不准抽大烟，否则逐出家门等。

立下此家规前，他每年过春节都不忘差人给住在福州的林开来送礼，并且亲自提着礼物去前西村答谢林如焰师傅。随着财富的增加，礼越送越重。两位恩人去世后，分别葬在金峰镇与前西村，每年清明节光彪都要带着全家去他们的墓地前拜祭。他所做的这些仅仅是物质与人情的回馈。如今他成了龙岭村的首富，应该竭尽全力从物质和精神两方面去回馈乡里，以毕生的精力去实践“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理想。

立规矩总得因地制宜，顺势而为，一味硬拗，终究是不能长久的。为什么要严格规定男子不能纳妾呢？这是顺应了当地的民风的。自清末以来，长乐潭头镇的大户人家极少有纳妾行为。这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宗族规划。长乐属于农村经济，耕地少，每个村庄按人数平均分配下来，每人仅有可怜的几分地，根本吃不饱。长乐还没有矿产资源，一个宗族要经过世代积累才有丰厚的资产。不像福州，商业机会多，来钱快。长乐人认为：家族的人口越多越好，多子多福，但享有继承权的男子的成分最好不能太复杂，避免发生过多的家族纷争，消耗了整个宗族。长乐的大多数宗族采取了保守策略，以家风家训的形式，规定了男人不能纳妾（除非遇到极端的情况），避免嫡子和庶子之间的财产和权势争夺分裂了整个宗族。不纳妾，也使得宗族的财产配置和传承简单化，符合宗族发展的最大利益。尽管明末就有西方天主教传教士进入福州传教，第一次鸦片战争后，新教徒也源源不断地来榕，长乐地区的信众逐年增多，但林光彪等长乐土豪还不具备“男女平等”的超越时代的观念。他不许自己的后代纳妾，只是遵守这种宗族法则而已。

经济基础决定了人们的思想和行为模式，并通过言传身教、宗教仪式、著书立说等形式流传下来，成为一种信仰。随着岁月的流逝，这种信仰根深蒂固，后世的人执行起来时，已经忘记了其中的经济含义，更像一种纯粹的精神寄托了。

长乐地区贫乏的自然资源，也解释了几百年来他们背井离乡、频繁外迁的原因。一个村的人往往有半数以上在外求学、做工或经商，足迹遍布全世界。

当然，林光彪也深知赌博和抽大烟的危害性。一旦染上了其中一个恶习，迟早万劫不复，家破人散。所以林家的后人连“小赌怡情”都不被允许。

（六）

一心求家族开枝散叶的林光彪常常挂在口边一句话：“我们要赶代。”（长乐方言，意指下一代要早生早育）。康寿还不到十岁，光彪就在长乐的生意圈里寻找门户相当的儿媳妇人选，有朋友推荐了距离龙岭村七公里的长乐梅花镇的陈家。陈家夫妇经营着一间小蜜饯作坊，有二女一子，长女比康寿大两岁。媒人将女方的定时纸送到林家，光彪将康寿的定时纸一并拿去给算命先生看，了不得，算命的说陈家女是富贵命，旺夫家，娶了她，林家不但多生男丁，还会大发特发。

光彪乐得合不拢嘴，赶紧托人过礼，下聘，将这门娃娃亲定下来。

陈氏十四岁嫁到了林家。光彪夫妇初见这个儿媳妇时，有些失望，因为她的个头太瘦小了，只有1米4高，不知好不好生养。

但十二岁的康寿却完全被这个娇俏的夫人迷住了。全长乐的人都说，梅花镇的女子最美，皮肤白皙，怎么也晒不黑，实在不像海边出生的女子，不知是否和常年关在屋子里补渔网不晒太阳有关。梅花是宋元明清时期的海防重镇，传说在唐朝武德年间，满山遍植梅花，故而得名。相传有“长乐第一巧嘴”之称的姚颖，在皇宫是这么赞美小镇的：“十里梅花，五里华亭。吃条条米，配磕磕鱼。金堆山，银堆岭。村前千里鱼塘，村后万盏红灯。”

陈氏有着皎洁如月光的精致面庞，微丰的嘴唇以及弯弯的柳叶眉，发髻梳的光光的，上面插着三支梅花银钗。其中一支竖立在发髻中央，发髻两侧各斜插一支，看起来像头上插着“三把刀”，是当时福州地区妇女的特色头饰。她大字不识，但因为家中是做小生意的，从小迎来送往惯了，性格爽朗落落大方，说起话来嗓门很大。三寸金莲脚细步快走时，纤细的腰肢如弱柳扶风轻微摇晃，颇有美态。

她和旧时代的很多乡下女人一样，没有名字，出嫁前父母叫她“依妹”，龙岭村的村民叫她“少奶奶”，因她来自梅花镇，又酷爱梅花，人称“梅花女”。

算命的果然说对了，陈氏确实很能生养，一年后（民国六年，即1917年）生下了大儿书顺，几年间陆续生下女儿燕萍，二儿书利和小儿书浩。书顺与书浩相差八岁。在此期间林家爆发，于长乐最繁华的金峰镇也开了一家大酒库。

光彪认为林家的好运全是儿媳带来的，对陈氏另眼相看。他曾经用这样的话去激励康寿：“没事别在屋内坐着，出了门才能捡到金子。”他希望康寿抛头露面去广结人缘，因为短短的十几年间，时局的变化真是令人应接不暇。

康寿七岁时（宣统三年，即1911年），福州起义爆发，旗兵多次反击均受挫。清总督松寿见大势已去，吞金自杀，主帅也逃走了。旗官兵决定投降，在水部城门上竖起写有“将军出走，停战议和”的白旗，在于山天君殿前的榕树上挂起写着“请求停火，全部缴械乞降”的白布，他们又派人到于山指挥部和花巷司令部请降。同年，中华民国军政府闽都督府正式成立，孙道仁任都督。 民国元年（1912年）2月，闽县、侯官县合并，称闽侯府（即福州）。 民国二年（1913年）二次革命期间，福建都督孙道仁宣布福建独立。同年8月，孙道仁取消独立，讨袁失败向袁世凯请罪，袁派刘冠雄任福建都督，率北军李厚基旅进入福建。 民国五年（1916年），段祺瑞执政，李厚基升为福建督军，胡瑞霖充任省长。民国十一年（ 1922年）10月，孙中山领导的粤军许崇智部队入闽，联合王永泉赶走福建督军兼省长李厚基。福州各界推选王永泉为福建总司令，林森为福建省长。军阀混战的局面开始了。

福州地区即使是再迟钝的的老百姓，也感觉到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改朝换代，也就意味着“改元易服”。男人们全剪掉长辫子了。新政府颁布了禁止女子缠足的法令，并对裹脚者罚款。缠脚这一恶俗很快要退出历史舞台了。西式服装引进了中国，西式服装与长袍马褂并行不悖，女子流行上衣下裙。

辛亥革命福州光复后，为了缓解新政权财政紧张局面和维持金融稳定，仅短短数个月内，闽都督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后铸造发行了多种货币，包括辛亥“中华元宝”银角、“福建通宝”铜钱、“中华元宝”铜元及中华福建银号钞票，令人眼花缭乱，而且这些货币流通时间极其短暂，铸造数量有限。福建银行自民国三年（1914年）至民国十一年间（1922年），先后发行“台伏票”，计1元、2元、3元、5元、10元、20元、30元、50元、100元共9种，流通于福州及附近地区，旨在解决市场银元短缺的危机。熟料在福州钱业的操纵下，“台伏票”的运作渐渐偏离了繁荣地方经济的初衷，一度排斥了市场上各种票币，流通范围扩大到邻近各县及乡镇。到了民国十六年(1927年)，钱业任意抬高“台伏票”价格，并抑低银元比价，从中牟取厚利，损害了商民的利益。次年，省政府勒令废止“台伏票”。

相对来说，新旧政权更替所引起的社会震荡对酿酒业的冲击并没有那么激烈。无论是哪个朝代，民间总有婚丧喜庆，日子还是要过的，对酒的需求量很大。但精明的林光彪深知中国的商人阶层必须长期依附统治阶级才能生存和发展，于是开始主动接触新政府的官员，与他们应酬。

无奈康寿继承了母亲的性格，比较内向，不喜欢与达官贵人交往。在生意场上，他碰到难缠的客户往往抹不开面子，有时也拿不定主意。陈氏正好弥补了康寿的不足，里里外外一把手。于是光彪让陈氏协助康寿一起打理林家的酒库生意，关键时刻由陈氏说了算。陈氏很快成了商场上的能人，她还喜欢照顾村里的病人。陈氏的一个家族哥哥是长乐的名医，陈氏从他那儿学到了一些草药知识，林家每年的施棺赠药等善举大多由陈氏出面打理。

长子书顺继承了母亲的相貌与豪迈之气，声如洪钟，笑起来声传百米之外。他十一岁时开始帮祖父打理酒库。书顺对母亲十分恭敬，陈氏去照顾村里的病人时，他也跟着去，渐渐明白了一点医理。他对中草药的兴趣明显高于做生意。陈氏见状，赶紧让家族的大哥开始系统地传授中医知识给书顺。

中国有一句俗语叫做：“秀才学医，笼中抓鸡。” 中医与儒学、道学、易经八卦、阴阳五行甚至武术茶道、琴棋书画等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掌握传统文化知识的读书人学起中医来容易融会贯通。古时候那些科场不利的秀才转而学医，上手快得多。书顺在村里读了几年的私塾，古文基础不错，他深知“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的道理，常常挑灯夜读《皇帝内经》、《伤寒论》、《金匮要略》等经典医书，进步飞速，连毛笔字也比过去写得漂亮了。

书顺十二岁时，二刘村的刘家送来了二小姐的“定时纸”，两人八字匹配，这门亲事很快说定了。双方家长通过媒人议定了聘金，分上、下半礼（彩礼）。林家先送“上半礼”给刘家，礼物包括公鸡母鸡各一只，面、肉、蛋各若干斤以及聘金的一半，算是定下婚事。刘家以糕回送，谓之“压帖”，同时将鸡和蛋四枚退回男家，以示吉利。

第二年的农历五月，林家遣媒人以吉期告女家，称“送日单”，同时送去十色礼品及“下半礼”，附100对礼饼。礼金的数目不小，后几位数为3（长乐方言“三”与“生”相同，寓意婚后多生子女）。刘家将礼饼分送给亲戚和邻里，以示吉期将至。

各种礼节做足，马上要迎娶刘家二小姐了。刘家忽然差人来报：二小姐的父亲暴毙。

按照当地的习俗，要么赶在热孝里成亲，要么守孝三年后再嫁娶。刘家的长辈说，二小姐有寡母要安抚，有两个幼弟需要照顾，决定推迟婚期，先守孝三年。

林光彪的“赶代”心愿暂时遭到了挫折。

（七）

刘家的二小姐小名华玉，生于长乐著名的书香门第。

没有哪个福建人不知道尤溪是朱子故里的，却鲜少有人听说长乐的二刘村与朱熹也有莫大的渊源。据传，宋庆元间，朱子避"伪学"之禁，流寓龙门、二刘、福湖、三溪、江田等地，足迹几遍长乐，尤以避居寓所龙峰岩（在二刘村边上）时间最长。朱子在长乐的讲学所龙峰书院、湖坡书院、朝元观、竹林精舍等处留下不少诗文墨宝和摩崖石刻等珍贵的文物史迹。

朱子流寓长乐，宣扬理学思想，培养了一批高徒名儒，史书上记载的，就有刘砥、刘砺，姜大中、郑性之等人。刘砥和刘砺两兄弟于乾道二年（1166年）同登童子科，后拜朱子为师，不再有做官上进的意愿。二刘村因两兄弟得名，晦翁岩上至今留有龙峰书院（后改名为三贤祠）、白鹿洞（朱熹读书的地方）等古迹，曲径松荫、石门洞天等自然景观引人入胜。

刘华玉是刘砥与刘砺的后人，自南宋起家族至少出了十几位进士。到了清朝末年，华玉的祖父除了在二刘村拥有大量的田地，还有酿酒坊等。

华玉的母亲英娇十几岁时嫁给了刘启惠，第一胎生了女儿，小名碧玉。三年后英娇又怀了一胎，刘家上上下下都盼着是个男孩。

民国四年（1915年）农历四月，英娇顺利产下一女，家中长辈无比失望。旧时的中国有"溺婴"恶习，自康乾盛世以来，随着福建社会安定和经济繁荣，人口骤增，溺婴之风大炽。一般人家只愿意留下长女，以后陆续出生的女婴全部放进水缸里浸死。这个现象在长乐地区尤为严重，大户人家也不能免俗。二小姐出世后不久，祖父母打算将她浸死。家族的决定，英娇不敢不从，内心却悲痛不已。她不顾产后体弱，紧紧搂着襁褓里已初见美人端倪的小女婴哭得死去活来。

英娇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得公婆的心软了，终于说了一句："请个算命先生来。命好的，就留下。命不好的，就浸死。"

算命先生拿着羊角赶来了，掐指一算，眉开眼笑，对刘家说："了不得了不得，二小姐以后是坐着八抬大轿出嫁的！"

能坐八抬大轿的，不就是大官夫人吗？这可是光宗耀祖的美事。刘家二老大喜。

算命的接着说："不过二小姐并非长寿之人，活不过四十九岁。此生必须多多行善积德，方可平安度过四十九岁大劫。此劫一过，长寿多福。"

算命的一席话保住了女婴的命。英娇给二女儿取了小名华玉，把她的定时纸锁在自己的梳妆柜里。

几年后，英娇又产下两子，分别取名必成和必新。

华玉和姐姐碧玉一起在家族的私塾读书，严格地按大家闺秀的标准来培养。 刘家的孩子个个相貌俊秀肤白胜雪，华玉十几岁时已经做的一手好女红，其双面绣作品闻名乡里，前来索要绣花图样的人很多。二小姐丹青了得，尤以花鸟画见长，她能很快设计出精美的绣花图样，慷慨赠人。华玉还会作诗填词，家族聚会上用长乐方言与父辈们们一唱一和，一些平常的口语化句式，经她的大脑修饰后再朗朗吟唱出口，显得无比精妙。

华玉十五岁那年，嫁妆已经备好，马上择吉日嫁了。天有不测风云，离嫁娶还有很短的一段时间，三十多岁的启惠突发伤寒暴毙，留下酒库生意无人打理。

英娇是个大字不识的小脚女人，平时轻言细语，性格比较柔弱。大女儿碧玉已经嫁到金峰镇好几年了，两个儿子必成和必新年纪尚幼。唯一能接手酒库的，只有平时养在深闺里的华玉了。

英娇眼泪汪汪的，求着女儿留在家中帮忙三年。华玉深爱母亲，她早从家中其他长辈的口中知道了自己的小命是捡来的，全靠了母亲当年如洪水般决堤的眼泪以及算命先生的吉卦。

华玉跪在母亲面前，含着热泪发誓："依妈，唔要担心，华玉不嫁，华玉留下来陪您，把刘家撑起来。"

华玉选择将婚期延迟三年。平时只知读书、写诗、绣花的她被赶鸭子上架，开始抛头露面做起女当家。

好多人开始笑刘家，让一个大小姐掌权，酒库不关门大吉才怪。

二小姐懒理这些闲言碎语，生性大方的她做起事来很干净利落。族人个个好饮，书香门第的文人爱的是端起酒杯的瞬间，将一点点心事和数缕相思融入酒中，喝下去后开心、伤感，加几分惆怅，马上迸出灵感，趁兴写进诗文。家中酿得好酒，华玉自小在酒缸里泡大，一身好酒量，普通男子不是她的对手。她亲自监督酒库的每日运作，出去谈生意时，敢和男人拼酒，面不改色，没有一点女子的忸怩和矫情。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福建匪患成灾，华玉家的酒库在二刘村有一定的规模，酒库旁还有一个很大的仓库，装的全是酿酒用的上好糯米。哀鸿遍野的年代，华玉家的米 仓引起四方盗贼的觊觎。华玉深知米仓对家族事业的重要性，不敢怠慢，夜夜派工人把守，她自己也隔三差五提着马灯在米仓附近巡夜。

某个月黑风高夜，华玉又提着马灯巡夜了。几个长工正好有别的事要做，偌大的米仓只有她一个人在守夜。她绕着四周的墙根走啊走，忽然发现通往米仓的一条乡间小径上零零星星洒了一路的白米，这是她刚刚巡逻时没有发现的。她马上意识到仓库遭窃，盗贼偷米时没有意识到米袋破了一角，白花花的大米漏了出来。

怎么办？回去叫工人已经来不及了，待他们赶来，盗贼早不见了踪影。华玉把心一横，借着手里马灯的一点暗淡光芒，顺着米路追了下去。翻过了熟悉的晦翁岩，又不知走了多久，她终于摸到了贼窝---天险峰山脚下一间破旧的乡下老 屋。

贼偷了米，以为没人发现，正在屋里低声讲笑。华玉警惕地四周张望，认清了地形，又顺着原路赶回家里，叫上几个长工，连同官府的差役向贼窝进发，人赃 并获。原来那几个山贼全是二刘村附近的一些小混混，从前作案几乎未失过手，没想到败在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子手上，非常不甘。

他们被擒后放出风声：二小姐最好老老实实在家呆着，若是再出来巡夜，他们的团伙会将她绑了，打个半死。

英娇吓得要死，赶紧劝华玉不要在夜间出来走动，白天外出时也得有个长工陪着。华玉冷冷一笑：“既然下决心出来做事，就不怕恶势力。何况会叫的狗不咬人，他们只是吓唬我罢了，并不敢拿我怎样。”

她照样在夜里巡逻，将家族的生意打理得有声有色。村里那些看她笑话的人全都傻了眼。不少人开始转而赞扬她，说她是“侠女”。

（八）

三年后，华玉将家族生意交给刚成年的弟弟打理，自己风光出嫁。刘启惠过世时给家里留下不少田地，原是打算给两个儿子继承的。为了感激华玉对家庭的贡献，英娇自作主张，送了很多田地给她做嫁妆。

迎亲的前一天，林家请了道士在林氏宗祠为书顺做仪式，为他取表字“一谔”，“千夫诺诺，不如一士谔谔”的意思。道士将“林一谔”三字写在红纸上，庄重地贴在宗祠里。“一谔”这个别名从此在长乐的生意圈传开了，多年后已经没有几个人记得他的真名“书顺”。

第二日华玉出嫁，百年难遇的台风侧袭长乐。华玉不是官宦家的小姐，嫁的是土豪之子，只能坐四人抬的花轿。可是那天的台风太大了，华玉被扶进花轿后，四个轿夫迎风抬着轿，举步维艰，家里只好又多叫了四个轿夫。八个人抬着花轿，送亲队伍一路吹吹打打，两公里的山边路走得好辛苦，终于狼狈地将女方送到龙岭村。

华玉出生时，算命先生批她将来是八抬大轿扛出门的，却卖了个关子，没有说出其中玄机。刘家的人以为她长大后会做大官夫人光宗耀祖，留她一命没有被浸死。直到出嫁那天遇到台风天，族人才恍然大悟：原来二小姐没有做大官夫人的命。她出嫁时碰到了台风天，才不得不靠八抬大轿抬进了夫家。

尽管天公不作美，婚礼的仪式还是要做足的。刘家请来的陪房妈陪足全程，每个环节都要用长乐话喝诗（临场喝彩的意思）。花轿刚进林家大门，新郎一谔掀开轿门，新娘走出花轿，伴房妈即喊：“发炮啊。”林宅外面爆竹连声响。伴房妈又唱到："拉开轿门，福寿双全；连生贵子，连中状元；三元及第，五子登科；七子八婿，四代同堂”。

拜天地、见厅、上大宴等一系列礼节过后，新郎新娘走进洞房，伴房妈又喊：“脚踏过门限，養囝做知县”。

华玉在洞房中坐定，一谔揭她的红盖头，伴房妈又唱道：“揭盖揭得悬（高），起厝连买田；揭盖揭得起，家贿（家财）膨膨起；揭盖揭当中，四代两公孙。”

直到头盖掀开的一霎那，十六岁的一谔才见到了十八岁的美娇娘华玉的真面目。华玉身材娇小，皮肤白皙眉目疏朗，清澈明亮的瞳孔透着一股英气。一谔心中一喜：自己的娘子果真人如其名，“颜若朝华，脸如白玉”。

华玉也偷偷瞅了一眼新郎官，一谔的个头不高，面白如雪，高挺的鼻梁，嘴唇微丰，一脸正派。“生的好端正啊。”华玉心底一动，生出一股柔情。

他们喝交杯酒时，伴房妈又接着唱：“新郎吃鸡腹下，明年做郎罢（父亲）；新人吃鸡底，明年做娘奶（母亲）；双双吃鸡髻，荣华和富贵......”

待洞房里只剩两人，华玉坐在床边满面含羞，一谔对着她鞠躬作揖，叫了一声：“依姐，小弟有礼了......"

华玉莞尔一笑。

从此，一谔叫了华玉一辈子的“依姐”。

小两口新婚燕尔耳鬓厮磨，一起结伴游览四周的美景。一谔最喜欢二刘边上的晦翁岩，晦翁岩在龙峰山上，顺着山路拾级而上，可以见到朱熹教导两大刘姓弟子读书的石桌和石椅。山上植被茂盛，有松竹梅榕杉等古木。半山腰的三贤祠里并排挂着朱熹和两大刘姓弟子的画像。华玉指着一个只容一人躺下的矮矮的岩洞对一谔说：“这是‘鹤腹夜读’的岩洞，据传我的先祖读书累了在此间打瞌睡，可见古人读书并非全是头悬梁锥刺股的，也有我先祖这样的情趣之人”。

从晦翁岩继续往高处爬，就可以通往长乐第二高峰天险峰。从山顶眺望，闽江北岸风光尽收眼底。天险峰似一道天然屏障，挡住了大风，重峦叠翠云雾飘渺，宛如仙境。但只有一谔一人爬到了山顶，华玉在半山腰等他。华玉四五岁时缠过几个月的小脚，两寸宽一丈多长的裹脚布把她的双脚折磨得生疼生疼，她哭哭闹闹地睡不着。父母心疼得不行，周围的朋友也劝：现在是民国了，很多地方都禁止缠足了，还是放脚吧。家人赶紧扔掉了华玉的裹脚布。但几个月的"酷刑"毁了华玉的脚，她的脚骨已经变形，最终长成一双32码的"白薯脚"，只能穿平底鞋，徒步走远了，双脚会很疼。

而两年前，华玉就是靠着这双"白薯脚"，一路追到了贼窝，拼死护住了家业。难怪刘氏宗亲对她赞许不已，称她为“侠女”。

登过晦翁岩和天险峰，亲自探查了夫人当年追贼的路径后，一谔非常钦佩华玉的胆识，从此大事小事都愿意同她商量。

他注意到华玉的某些行事习惯与传统的大家闺秀不太相符。华玉从来不拜菩萨。她的太婆婆王氏和婆婆陈氏信佛很深，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都要茹素，除了在家里烧香拜菩萨，还一大清早赶去村里的莲花宫拜泰山府和临水陈太后。碰到婆家人拜神，华玉表面上恭敬，却借口躲得远远的。她还说自己不喜欢风水迷信摆设，不让一谔把这类玩意“请进”他们的睡房。

成亲后不久，华玉和一谔去金峰镇的碧玉家做客。碧玉的夫君林守忠家是镇上数一数二的富户。碧玉并没有闲在家里，而是帮着夫家打理酒库、米仓和杂货行等生意。碧玉口才了得，陪着守忠周旋于各色人等之间，察言观色，把控局面。按现在的说法，碧玉是个有政治智慧的女人。

两姐妹见面后不停说着体己话，守忠和一谔两连襟也很投缘。他们一起去镇上散步，竟然把一谔领进了天主教堂。一谔盯着他们仨虔诚祈祷的样子，终于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是信天主的。

华玉和碧玉这才向一谔解释：她们的母亲英娇做姑娘时就受洗了。她将信仰悄悄传给了大女儿，碧玉从小引领着华玉，已经将和合本《圣经》读的滚瓜烂熟。华玉的嫁妆里就有一本《圣经》，她怕引起林家长辈的不安，平时锁在箱子里，趁无人时才拿出来翻翻，于寂静处对着上天祷告。

在碧玉的影响下，守忠也受洗了，夫妻俩每个周末去教堂。

他们试着给一谔解释天主教教义，一谔听不懂，也很抗拒。他辩驳道：“我们中国人拜了几千年的祖宗，还拜菩萨，那个抱着小孩的叫玛利亚的外国女人是谁啊？难道她比观音菩萨还‘霸’（长乐方言，厉害的意思）？”

不过他太爱华玉了，华玉喜欢做的，他即使搞不懂，也要支持。

一谔成亲不到一年，林家发生了一件大事。林康寿突然腹痛，疼得满地打滚。光彪赶紧差人用担架把儿子抬到潭头镇的码头，自己亲自陪着，坐了四小时的平安轮来到福州台江的大桥下，又急奔协和医院而去。洋人医生说康寿急性阑尾炎发作，需要马上动手术割掉阑尾。光彪没什么文化，平时只信中医，听到西医说要在宝贝儿子身上动刀子，吓坏了，赶紧命人将儿子抬回家。坐轮船一来一回，折腾了一整天，29岁的康寿在家里又痛了三天，活活疼死了。

69岁的林光彪哭的死去活来。一谔夫妇为父亲办了一场体面的丧礼。

几个月后，发生了震惊全国的“闽变”，蒋介石迅速调集大军团围攻，不及三个月即告平定。代表南京势力的陈仪入主福建，任主席，福建政坛翻开了新的篇章。

兴乎计然

（九）

林光彪强迫自己从丧子之痛中抽离出来。他年近古稀，却耳不聋眼不花，腰板挺直，脑子清醒。康寿留下了三个儿子，一谔刚刚成亲，林家还要继续赶代，他要为林家打下更扎实的根基。

二十年代，他将生意的触角伸到了福州（当时称为闽侯县，民国33年即1944年，更名为林森县，民国35年即1946年，划出县治大部分城区设福州市，从此县、市分治）。那时的乡下土豪纷纷在发达后涌进福州城，买大宅，买商铺，去做更大的生意，并将下一代生在那儿。这个过程一时成了土豪们的进阶模式。

开始，林光彪专注的还是他的老本行。福州的酿酒业规模比长乐大得多，在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就有酒业公帮组织，成员达100多户。酒库的场地很大，占地半亩很常见。酒库里有各种规格的容器，装60斤的为亭，40斤的为坛，20斤的为瓮。亭亭、坛坛、瓮瓮一队队摆开，酒的产量以缸来计算，每缸650斤，鼎盛时福州酒的年生产规模达一万缸。

过了三伏天，酒酿成了，酒库外挂出写着“发缸”或“发扛”的牌子。“发缸”，就是宣告缸内的酒要发货了，“发扛”，指的是酒库的伙计可以两人扛一坛酒送货上门了。那时家里遇上喜事，一坛一坛的酒扛进门来，喜庆的气氛浓浓的。

福州老城不大，光彪去了几趟，城内外跑了个遍，最后入股玉泉酒库，成为一个比较重要的股东。玉泉酒库在三坊七巷的仓前后巷（文儒坊三官堂与光禄坊之间），占地一亩半，附近是金斗河。酒库西边的院墙（靠近大光里）有五六米高，比相邻的院落的墙高出了一大截，有效地防止了西晒，因此院落显得格外阴凉。金斗河自北而南穿过三坊七巷外围，向东汇入安泰河，这两条河都是福州唐代罗城的护城河。河水从北边先流过馆驿桥，向南便是金斗桥。过了金斗桥河水折向东南，在文儒坊三官堂附近流过金斗二桥。金斗二桥始建于明代，是福州难得一见的风雨桥，桥面上建有亭式走廊，所以也叫二桥亭。由于河面较窄，桥的跨度仅为12尺，而宽度接近10尺，似正方形。桥身上左右两边有木质长条靠椅供人小憩。二桥亭附近还有米仓前桥和仓角头桥。

玉泉酒库的选址极佳。首先，它靠近米仓前，即存米的地方。二桥亭桥西临仓角头的三十二门是清朝的士兵在此排队领军粮的地方。

其次，运输便捷。清代后期是福建历史上缺粮较为严重的时期，民初也未见好转。福州缺米，需要从外地进口，稻米有两大来源，闽江上游来的稻米称作“溪米”，经海路而来的叫“海米”。福建古田县的黄田、谷口一带为溪米主要产区，谷黄一带的粮食输出大约占古田全县的三分之一。临近闽江的谷口和黄田一带还是上游米船的必经之路。谷口输入的主要是糯米，青红酒的酿造多采用这种产于闽江畔的糯米。一旦发大水，导致这一带受灾严重，上游的米船不下，下游居民“乏食者三日”，可见古田稻米对于福州城日常粮食供应的影响力。玉泉酒库附近的二桥亭在米仓旁，是运米必经之路。古田的米通过台江的白马河，经安泰河，一路穿过观音桥、馆驿桥、金斗桥，停靠在二桥亭。或者从水部晋安河一路到二桥亭。

其三，有高水质的水井。福州的三坊七巷自晋、唐形成起，是贵族和士大夫的聚居地，清至民国走向辉煌。这里几乎每家院子都有水井。位于后巷的井，水位高，井水清凉带有甜味，特别适合造酒。

事实证明光彪的选择是正确的，玉泉库生意大好，成了福州出名的酒库。每年的产量接近200缸。

当时福州人喝酒比较讲究，特备锡制的温酒器，大圆形大腹，两边大耳，俗称“聚宝炉”。腹中可放一个小炉，烧木炭，炉上置铁锅，盛水加热，将酒倒入铁皮筒中，放在锅内温热，福州方言称为“珑酒”。酒加热后，二十米开外都能闻到酒香味。福州人还把来酒店喝酒的人分为四种：酒仙、酒海、酒鬼和酒虫。“酒仙”乃最高品，如李太白，喝酒后脑子还很清醒，写下无数壮丽的诗篇。“酒海”原先指的是古代的一种大型的盛酒容器，制作工艺特殊，装酒滴酒不漏，装水挥失殆尽，福州人用来形容酒量大，千杯不醉的人。“酒鬼”说的是见了酒连性命也不顾，喝酒后糊言乱语的那种人。“酒虫”指的是酒量小又贪杯，醉倒在地不省人事的人。喝酒的速度又有急酒、慢酒之分，柜头站，柜头尺（福州方言，喝）等等。喝急酒的多为体力劳动者，将酒一口吞下，也不要什么下酒菜，又匆匆跑去干活了。喝慢酒的多为闲人，买了半斤一斤的酒，配着花生米和卤肉，边喝边山南海北地聊天。

光彪提醒家人，林家个个海量，属“酒海”一族。尽管如此，喝酒仍要有节制，不许烂醉如泥耽误了正事。他还向家人转述了一个在福州听到的酒虫的笑话：有个酒虫醉倒在街旁，污秽物吐了一身。一只狗闻着酒味赶来，把吐在地上的东西都吃了，最后狗用舌头舔酒虫的舌头。酒虫将狗舌头错认为“猪肝”，迷迷糊糊地说：“这个猪肝我不想吃”。

这则笑话在林家传了好几代。

康寿在世时，光彪常常带着他乘小火轮去福州巡视业务。父子俩在二桥亭桥畔吃阿焕鸭面。阿焕家的鸭都是自己养的，面也是自己打的，鸭肉特别嫩，面特别鲜，用上排汤煮面。很多达官贵人都好这一口。父子俩每次来酒库都要去小店大快朵颐。阿焕的经营方式很独特，哪怕生意再好，排的队再长，每天只卖固定的碗数，绝对不多卖一碗。那些排了半天队等不到的，下次早早来恭候吧。装鸭面的碗不大，只能吃个半饱，每个顾客却仅限一碗。想多吃一碗？不成！明天再来吧。

光彪喜欢在日常生活中向后辈灌输他的生意经，借着吃鸭面的机会，趁机向康寿赞扬了阿焕的别具一格的生意手段。

距离面店不远的地方还有名牌小吃店“寿官元宵”。福州的元宵是肉馅的，寿官元宵壳薄馅鲜，不粘牙不油腻，深受老福州的喜爱。康寿在福州时每晚都要买寿官元宵当点心吃。

（十）

土豪发达了，也开始追求文化和风雅。

光彪父子逛了无数次的三坊七巷。三坊七巷是唐代里坊制度的活化石，以南后街为中轴，东巷、西坊原来完全对称。东侧的七巷为杨桥巷、郎官巷、塔巷、黄巷、安民巷、宫巷、吉庇巷，西侧的“三坊” 有衣锦坊、文儒坊、光禄坊，还有小花巷、大水流湾、小水流湾和丰井营（通大光里），也同样是七个坊巷。市场集中在南后街，延街市肆，衣食住行，样样俱全。民国16年（1927年）前的南后街只有两米多宽，只要打开店们，街道两边的店员可以互相喊话。南后街的商店和酒馆没有门牌号，每二三十家店面组成一个“铺”（相当于邮件分发处），总共有三个铺。邮差将信件和包裹送到铺里，再由各个铺分发到商家。

三坊七巷的总体布局是棋盘式的，坊巷规整，经纬分明，设有坊门，有的还设坊塔（如塔巷）。如今还加上早晚关启的木栅栏，有的小弄还设弄门，严于防范。

各个坊巷内有许多坐北朝南或坐南朝北的大宅，二三进或四五进不等。宅子之间相邻接的墙体都有一道鞍式山墙或隔院围墙，从巷口遥看，这一道道波浪式山墙起伏有致韵律生动。墙体的黑色涂料是用铁鼎灰制成的，曲折变化的巷道由青石板铺成，屋顶是用粘土烧制的小青瓦搭建的，除了防止雨水渗漏，还可隔热。三坊七巷的建筑具有很强的地域性特色，居民多为达官显贵和文人雅士。

林氏父子不认得三坊七巷里的名人和要人，从未走进这些冬暖夏凉、庭院深深的豪宅一探究竟，但他们注意到了这一带与福州其他地方不一样的独特礼俗，甚至连敲门和开门都有讲究。巷子里的大宅院一般分大门和侧门，平时大门不开，人们进出都走侧门。只有碰到婚丧大事或要客造访，才从外到里打开三重大门，以示隆重。这些深宅大院通常在门后安一个铜铃，或在门厅设一个传达室，来客须摇铃或敲传达室的门，里面的人才会知道。客人敲门后，要后退两步，以免主人一开门就有“迎面撞人”的唐突之感。宾主相见互相鞠躬，之后主人退到一旁请客进门。客人离开时，主人在前引路为客人开门，然后在门后退到一旁送客出门。客人出门后，回头向主人鞠躬道别，并请主人回屋。这时主人不可立即关门，而是要目送客人离开。客人在巷子里走出十多步后，要再次回头请主人回屋，主人仍然不能关门，须再次行礼道别，继续目送客人。客人渐渐走远，走至街巷拐角处时，要第三次回头请主人回屋，这时主人也要第三次向客人道别，目送客人转弯后才能关门，回屋。

在三坊七巷附近目睹的一切让光彪大开眼界，回去后也给林家设下了很多日常行为规矩，向城里的文化人看齐。当他向不到十岁的大孙子书顺仔细描述大户人家的敲门和送别之礼时，书顺一拍脑门，说自己想通了。书顺正在苦背唐诗，老是将贾岛的“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背成“僧推月下门”。潜意识里，他觉得“推”字更恰当。龙岭村里清代建的庙年久失修，大门推起来“嘎吱嘎吱”地响。晚上黑漆漆的，庙门一推就响，惊起树鸟，扑簌簌拍着翅膀，院子里的人就知道客人来了。为什么贾岛会在“推”和“敲”这两个字上纠结那么久呢？如今书顺明白了，即使寺院的大门没有上锁，也不能莽撞去推的。敲门是一种有礼貌的表现，而且还要与前来开门的主人保持适当的距离。所以贾岛用“敲“字来显示有道高僧的修养。几年后，书顺从乡下进了福州城，见了世面，也学习了更多的唐诗，才知道自己当时的理解其实并不正确。贾岛早年出家，以“僧”自居，这首《题李凝幽居》记录的是他夜访隐士友人不遇的事，并非写一位高僧在夜里造访一座寺庙。这是后话了。

书顺将自己从经典古书中领悟到的一切贯穿到为人处世和医学实践中。他跟着家族舅舅学了两年中医后，开始尝试着为村民把脉开药方。遇到无钱买药的，还赠与药钱，全当成一种行善的手段。林家有的是钱，不靠看病为生。来找他免费看病的人越来越多，其中也有文化人。文人来了，书顺学着城里读书人的样子，在问诊时会用长乐方言冒出几句唐诗，与他们一唱一和，双方目光相视，而后哈哈一笑，表示心意相通。

这个习惯他保持了一辈子，以至于几十年后全家落难逃到了福州长居下来，他的说话用词和行为举止已与福州城里儒雅的名医无异，骗过了家中的孙辈。

当然林光彪在入股玉泉酒库时也万万没想到，林家从此与三坊七巷结下了超过半世纪的情缘。

（十一）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期，林光彪在金峰镇办了一家大米加工厂。福州食米仰赖闽北接济，碾米业乃兴起。加工厂引进了以煤油为燃料的碾米机，出米率达65%-68%。

为了积累政治资本，保护家族企业不受盘剥，大约在民国二十三年（1934年），林光彪通过多年的人脉经营，凭借雄厚的经济实力出任金峰联保主任，负责为国民党驻军提供粮草。金峰是联保驻地，辖15保，林家与驻扎在金峰的国民党军队的师长关系密切。土豪家有财有势，财源滚滚。

接着，他又开始涉足电厂。

电厂在二十世纪初的福州可是个新兴高科技行业，福州的老一辈们都熟悉"电光刘"家族的故事。

古人也讲拼爹，电光刘的家族背景说出来很惊人。从福州出来的林则徐有两个女婿：沈葆桢和刘齐衔。刘齐衔祖上是经商的，后弃商从政。刘靠着放高利贷完成资本原始积累。

宣统二年（1910年）国势积弱，但却为资本家提供了一次快速发展的机会。刘家几个"海归"开始蠢蠢欲动了。刘崇佑（刘齐衔的孙子）联系上林长民（林觉民的堂弟，林徽因的父亲）一起琢磨着开电厂。他们发现福州有两家电灯公司，一家是经营半年，面临资金短缺且设备技术落后的耀华电灯厂，一家是邱希仁筹建的电厂，虽然已经通过福州府的批准，还没开始具体运作。刘家兄弟通过当时的福州府官员和警局总办出令，藉口耀华尚未登记，文明厂只得福州府批准为非法，强迫他们停止经营。另一方面，刘家出面集资8000元承接耀华电灯厂的财产，成立了福州电气公司。

从此，刘家成了福州电气事业的霸主，人称为"电光刘"。

随着福州电灯用户逐年增加，抗战全面爆发前，"电光刘"的电厂利润已相当客观。解放前福州有三座最高的建筑，一座是乌塔，一座是白塔，另外一座便是刘家电厂的烟囱，老福州人称它们为"三塔"，可以说，福州的电灯都是刘家的，电光刘冲冠一怒，可以随时"灭掉"整个福州城。

长乐土包子林光彪是富一代，妥妥的屌丝逆袭的成功案例，没有刘家深厚的政治背景。他靠着利润丰厚的酿酒业和精明的生意头脑积累了不少资产后，开始对"高科技"概念感兴趣了。当时拥有巨额资本的很多长乐富商一般也只愿投资钱庄、酒库、布行等传统行业，林光彪并不是最有钱的长乐人，却颇具胆识和野心。

他带着孙子一谔去拜访相熟的长乐帮巨富，说福州已经通电二十多年了，而长乐最富裕的金峰镇至今仍靠油灯、蜡烛照明，太不方便了，会影响商业的发展。

他们终于说动了几位长乐帮的巨富。林家出资做大股东，其余的人入小股，决定在金峰镇建一个小型的电厂。光彪撒了不少银子，请专人在靠近金峰县政府一公里的地方设计了厂房，买来了汽轮发电机，由林一谔负责经营运作。

电厂开张前，一谔在当地到处贴告示宣传：本电厂安装机器，竖杆挂线，均已完成，不日即可送电。供电时间，无论冬夏迟早，每晚8个小时。凡官绅学士商各界，如需装电灯者，请即到电灯厂挂号，以便佚次装灯。

一谔不识电，一辈子连灯泡都没换过，他雇了不少专业人员，有模有样管理起电厂来。他参照“电光刘”的经营方式，为电厂的中上层干部提供工作午餐，午餐的质量十分讲究，每个月的伙食费是普通工人的十倍。大家在午餐时间畅所欲言，一谔利用这个机会学习专业知识，顺便解决问题。每年年终根据表现给技术管理人员和工人发红包，红包的金额是保密的，谁泄密，谁的红包就被取消。这些制度有助于留住技术人员和工人。

彼时的刘家电厂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他们的成功靠的是林则徐和刘齐衔等晚清高官显宦建立起的人脉。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民国十六年（1927年）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原先的头面人物大多失势了，刘家失去了靠山。政府干预经济，由国民党控制的四大银行借款给私人企业时有诸多限制，一不小心，就有出卖企业的风险。刘家不得不更加依赖利息高昂的钱庄，被庞大的债务和高利贷压得喘不过气来。还有令人头疼的欠费问题，欠费的大多为军警宪特、达官显贵等，甚至政府机关也会欠费赖账。除了赖账，还有明目张胆的窃电，大官员带头窃电，军警、特务更是明目张胆地抢电。

林家吸取了刘家的教训，在经营上不借高利贷，只靠吸纳小股东来扩大经营规模，量力而为。为了保证电费能收回来，一谔花了不少精力与政府官员周旋，每日吃吃喝喝。后来他当上了金峰镇的参议员，和旧社会的所有的民族资本家一样，在复杂的官场与生意圈长袖善舞。

出嫁前做了三年女当家的华玉闲不住，帮手打理电厂。

林光彪仍旧亲自主掌酒库生意，另外两个孙子书利和书浩做他的帮手。

（十二）

最成功的闽商往往在福州的上下杭地区拥有商铺。

“上下杭”这个名字起源于从宋朝开始流行的民谣：“龙船扒出后田口（即帮洲街道后田），船工运货上下杭。”，它的形成是世间沧海桑田变化的一个典型例子。唐末五代时期，大庙山南麓出现了两个大沙痕，是由奔腾而下的闽江水夹带着上游大量的泥沙冲击而造成的。因处于闽江北岸的最前沿，这里成了天然码头，供来船只停泊和装卸货物。涨潮时，人们走上痕，称“上航”；退潮时，人们走下痕，称“下航”。“航”通“杭”，故又称上杭，下杭。

从北宋元佑年间开始，几块冲积洲地露出闽江水面，分别为大庙山南部的楞严洲和苍霞洲，西南部的帮洲和西部的义洲。这些洲地与同时淤积成陆地的上下杭连成一片，借着靠近省垣、水陆运输便捷的优势，发展成货物集散中心。闽江上游的船只停泊于此起卸货物，囤仓、货栈、坻店、食肆、街市、商行、庙坛、学塾等系列配套设施相继出现。

清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福州作为“五口通商”口岸之一正式开埠，上下杭一带百业俱兴，成为福州地区商贸最繁荣的区域，这个黄金时代一直持续到民国。最高峰时上下杭曾聚集了260多家商行，多以批发为主，涵盖了几十个行业，包括土产、茶叶（以福州茉莉花茶最富盛名）、纸、瓷器、药材、绸布、糖、面粉、烟草、颜料、鞋帽、刺绣、刻印、铸鐤、纺织染布、海运、汽车运输、金融等行业，经营货物多达500多个品种，内外贸俱全，商品销往全国各地，甚至出口到东南亚各国。

上下杭的土地面积只有0.4平方公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除了东西走向的上杭街和下杭街，还有南北走向的隆平路，组成“两横一纵”的主经脉，十几条曲折幽深的大小巷弄穿插其间，老铺、名店、商行、会馆、深宅大院等星罗棋布，见证着喧嚣与繁华。此处依山傍水，北有大庙山、彩气山和南禅山，东南部和西北部分别有三捷河（星安河）和济南河外接闽江，船楫如梭千帆竞渡，若是有人将上下杭地区形容为“东方的威尼斯”，也丝毫不为过。

福州位于闽江中下游，上接闽江水，下通海潮，上下杭正好在海潮与江潮汇聚之处。从外地运货到福州有两种方式，或趁潮而上，或顺流而下。三通桥道、星安桥道、圣君殿道、妈祖道等都是古河道渡口和道头（码头），各地的货物都在这些道头起卸，直接送到上下杭各商铺和货栈。每次涨潮，潮水从两头涌入短短的星安河，在三通桥北侧的圣君殿（即张真君祖殿）前相聚，形成河水两头涨的独特景观。迷信风水的商人们认为此处乃黄金聚财之地，无不趋之若鹜。

枕山面水的上下杭街区外有山道、桥梁、街巷等与福州城区相接，形成完整的水运与陆运交通体系。商帮聚集，出现了“近市鱼盐千舸集，凌空楼阁万山低”的盛景，成为璀璨的闽商文化中的一笔浓彩重墨。

时势造英雄，出生在清朝同治年间的林光彪正好赶上了福州开埠商机滚滚而来的好年代。当时民间流传的“生意经”有这几句：一扛扛（指酒库），二染缸，三当店，四钱庄。

光彪靠着酿酒发达后，打算渐渐将生活与经商重心转移到福州。

在上下杭开什么店面好呢？他立下家规，不准林家男子赌博投机，当铺有放高利盘剥之嫌，是不能开的。一谔正在跟家族舅舅学医，通医术识中草药，光彪身边的朋友建议林家开个药材店。光彪有些迷信，认为病患多了，药行生意才能兴旺。开药行不是盼着别人多多生病吗，不吉利。

开寿板店（长乐方言，即棺材店）也是同样的道理。那时有一句俗语“吃在广东，死在福建”。多山的福建盛产木材，福州人对木料十分讲究，包括死人用的寿板。上好的寿板一般采用树龄百年以上的杉木，十分珍贵。当时的民间习俗是到了上寿的年纪（50岁）就要买一副寿板摆在厅堂上，以示“死而无忧”。人们以是否为父母买了寿板作为评判子女孝与不孝的重要标准之一，因此没钱人家也要打肿脸充胖子买寿板。规模较小的棺材店里还有一种由八块小杉木拼成的“八甲”（便棺），专门卖给穷人的。救火会等慈善团体为穷人施棺就买这样的棺材。林家每年都要出钱买“八甲”施给穷人。尤其到了瘟疫流行的季节，棺材店的生意愈发红火。

光彪拒绝了朋友开寿板店的提议，他认为在寿板铺子里对顾客说“再见”“慢慢再来”的客套话，听起来不是催对方早死吗？不吉利的生意不能做。有这种想法的不止林光彪一人，福州城里的某家寿板店就专门贴出了一幅很有名的对联：“唯吾不愿生意好，望君同乐太平年。”

经过多方考察，林光彪决定开一家颇具规模的海味干货批发行,主要有以下几个考量：

首先，长乐附近的海域海产丰富，有梭子蟹、花蛤、海螺、海蛎、黄瓜鱼、海蚌、鱿鱼、蛏等几十种海产品。由此衍生出各种海味干货，包括虾米、虾皮、墨鱼鲞、鳗鱼鲞、虾干、蛏干、花蛤干、各种小鱼晒的干货、腌制的海蜇皮等。距离龙岭村约两公里的潭头港是避风港，除了海产丰富，还是个商港，不时有外面的商船开来，贩卖其他海岛的海味干货。离龙岭村稍远一些的梅花港、松下港等，则源源不断地直接将各种海产品运往福州台江贩卖。与古田帮建宁帮不同的是，财大气粗的长乐帮在下杭路没有会馆。长乐的海产品和其它农副产品一般船运到福州的台江码头，除了小部分零售，大部分被城中的大小批发行收购走了。

其次，林家通过几十年的苦心经营，在长乐建立了强大的人脉关系，又有良好的商誉。再加上充足的现金，开海味干货批发行比外地人更有优势。

林光彪花巨资为孙子一谔在下杭路买了一间大的商铺，外加仓库，二楼办公室和员工宿舍，全在一座清末建筑里。

该建筑坐南朝北，共三进，从下杭路向南直通星河巷，占地面积约一亩半。依然是上下杭商铺传统的下店上宅形制，集商贸、仓储、居住为一体，青砖二层外墙，可以防火。值得一提的是大宅的第三进，朝向与前两进相反，面阔三间进深七柱，用材硕大，雕刻精美。前檐用一根十多米长、直径达半米的楠木大扛梁减檐柱（又称灯杆），灯杆上顶端有元宝花卉图案。据说这么大的楠木灯杆，全国只有三根。

除了林家的海味干货行，大宅里还有绸缎庄、杂货行、糖行和九八行等，所有商铺的大门均朝向宅子中央的长廊。商铺外的狭窄的走廊上方全部有屋檐，可以防止雨水打湿屋檐下的样品。

店铺开张前一定要取个吉祥动听的名字，林光彪请了读书人给商铺取名"协丰徳"，招牌和店门两边的大红喜联也是请当地的名书法家写的。华玉拿出部分嫁妆参股，成了协丰徳的二股东，她还拉上自己的几位闺中好友做了小股东。

商店择吉日开张，光彪、陈氏、一谔夫妇连同员工一大早打开店门，设案敬神，在祭祀的菜肴中有一盘全鱼，寓意年年有余。林家的关系往来户和亲朋携烛炮、布联等前来祝贺，开业仪式好不热闹。

长乐帮中能在上下杭开业的均是大商户，比如生顺茶栈，被称为"茶帮之王"；曾长兴土纸行的土纸销售占了全省销量的百分之六十以上，曾家是当时的长乐首富；还有药材业的中孚商号等等。协丰徳在海味干货行业的规模也不小，除了从长乐拿货，还同连江、平潭一带的渔户建立了贸易关系，批发连江的海带、紫菜以及平潭的鲍鱼等。

货物主要经销到福州以及闽西北各地，利润可观。

店里雇了得力的掌柜和伙计，给了他们一点小小的股份作为激励，一谔夫妇呆在福州的时间多了起来，争取尽快熟悉运作。这一对小夫妻是俊男美女，衣着得体。华玉特别喜欢穿旗袍，订制了几十套精致合体的旗袍轮着穿，还烫了时髦的披肩卷发，脚上的平底皮鞋是在城中名头最响的魏南林皮鞋店定制的。一谔所有的长衫是到福州最有名的华南服装厂定制的。

商行打烊后，他们常常一起坐着黄包车到南台附近的小桥、万寿桥和中洲桥看闽江夜景。漫步桥上，但见江面上渔火点点，水天相映，月色晶莹。饱读诗书的华玉忍不住对着滔滔江水吟诵：“三桥暝色罩层江，万点灯光簇渔船。留与坡公吟晚景，流星煜煜水泷泷。”

一谔的诗才远不及华玉。夫人诗兴大发时，他一直微笑听着，对她又敬又爱。

守业其难

（十三）

成亲三四年了，华玉的肚皮一直没有动静，这可急坏了一心想赶代的林光彪，旁人的风言风语也开始多了。

女人出嫁后的头等大事就是生儿育女。婚后的新娘不生子或者迟生子，对新娘及娘家都是不光彩的，不能生儿添丁的责任也全在女方。

自华玉出嫁后，每年的正月初四或初五，她的小弟弟必新都会到龙岭村来看姐姐。必新穿着新做的长衫，外加一件精致的棉袄，头戴小帽，出现在林宅门口，下人们见了，笑嘻嘻地说：“亲家舅来了。”

华玉和一谔笑容满面，塞给他压岁钱，又留他在家里好吃好喝的一番招待。必新注意到，姐姐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本来就好看的瓜子脸愈发显得光彩明艳，没有一丝因无法生子而被婆家冷落的怨妇形象。

她的这份从容淡定部分来自一谔派出的定心丸。已经有人在一谔耳边吹风，劝他纳妾为林家开枝散叶。一谔是长子长孙，传宗接代责任重大。他仪表堂堂豪爽多金，也有纳妾的条件。

林光彪也听到了不少闲言碎语，开始对一谔旁敲侧击，试探他是否动了纳妾的心思。

一谔坚定地说，林家有不准男子纳妾的规矩，他无论如何不能破了家规。

这条家规是林光彪定下的，孙子如此坚守，让光彪很欣慰。

成亲第四年的正月十五元宵节，华玉和一谔经过离协丰徳只有几百米的张真君祖殿（在三通桥和星安河之间）。殿前是河道渡口，榕荫蔽日。祖殿坐北朝南，占地一亩半，古朴堂皇雕饰精美，呈现出明式的建筑风格。“圣君殿前河水两头涨”的独特水文奇观在福州绝无仅有，代表着财富增长汇聚的好意头，上下杭的商人们因此特别信仰张真君，正殿长年香火缭绕，前来祭拜求财的络绎不绝。

华玉笃信天主，不迷信不求神拜佛，平时经过张真君祖殿，都没有进去探探的意思。这天正好是正月十五，夜幕刚刚降临，华玉瞅见很多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年轻女子结伴往殿里走，突然反应过来今天是临水夫人的诞辰。临水宫就在张真君祖殿的后殿，这一天有很多护童习俗，还有新婚未育的女子到庙中“请花”。

娇俏活泼的华玉灵机一动，想试探一谔的心意，于是对他说：“依弟，你在殿口等我一下。”

她随着一帮年轻的媳妇进了临水宫，并不跪拜（她是天主教徒，不想拜道教的神），直接走到香案前，从供在香案上的花里拿了一枝白花，悄悄地走出庙外，心想：这就是传说中的“请花”仪式吧，想要男孩的，请白花，想要女孩的，请红花。

华玉将取到的白花在一谔面前晃了晃，笑咪咪地说：“我们会有男孩的，至少两个。”

一谔握住她拿花的手，认认真真一字一句地说：“依姐，求各路的神不如求你的天主。我的心全在你身上，你还不明白吗？”

喔，这又是一次不纳妾的表示。华玉心领神会，脸上却没有明显的激动。潭头镇大多数宗族的家规都很严，纳妾的现象不多，她所在的刘氏宗族就很严格地规定男人不纳妾，陪嫁丫头不能被收房等等。华玉曾天真地以为与长乐相邻的福州也是这样的，毕竟两地属于同一语系的，风俗习惯也很相近。

在福州呆了一段时间后，华玉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了。一谔结识了不少来自福州大户人家的朋友，他们将三妻四妾看成了常态。只要家里有钱，身体又好，为什么不纳一个妾呢？

不知一谔在福州呆久后，会不会受了不好的影响呢？

华玉可不是没有见识的女子，听到男人张口就来、不花一分钱的海誓山盟，就信以为真载笑载言，以为得到终生的保障。才情满腹的她也不屑学卓文君，猜到司马相如有纳妾的二心，以一阙《白头吟》来相决绝，期待男人的良心发现。和男人一样在商场上纵横捭阖的她，只对值得的爱情忠贞不渝。

她决定甩一个杀手锏，彻底断了一谔纳妾的念想。

某晚，这对小夫妻在房内讲笑，华玉开了一小罐青红酒，要和一谔小酌几杯。两人都是海量，不知不觉喝了很多。华玉借着酒劲，狠狠警告了一谔：“依弟，你好好听着，我已经和一帮姊妹说好了，她们随时会把协丰徳的股份卖给我。如果有一天你胆敢纳妾，我将她们的股份全买了，再加自己的那份，就是大股东了。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你逐出商行，让你没脸呆在福州的生意场。你若变心，就休怪依姐翻脸无情。”

酒酣耳热的一谔被老婆当头泼了冷水，心里倒吸一口凉气。

他是领教过华玉的干练的。除了和一谔一起打理协丰徳，华玉还在龙岭村开了虾油作坊。福州和长乐一带的居民爱吃虾油，调侃他们的方言口音是“一口虾油味”。虾油是重要的调味品，千家万户天天要用，还有市县的数千家饮食店，每天的用量很大，所以福州一带有“欲要富，开酱园和酒库”的俗语。

闽江口的小鱼小虾是虾油的原料，尤以春节前后的品质最佳。每到那个时节，华玉从家附近的潭头港、下寺港和曹朱港的渔民手中收购了大量的小鱼小虾，几乎天天泡在虾油厂里督工，监管产品质量。成筐成篓的小鱼虾被倒在缸口较宽，肚大底小的陶瓷缸中，经日晒夜露两天后，开始撒盐搅动，早晚各一次。这个搅动并腌渍的过程持续一个月后，便要把缸子移到阳光下暴晒发酵，同时早晚搅动，使缸内成为黑褐色的酱液。当液面出现一层清油时，便开始熬炼虾油了。上好的虾油通常色泽暗红、透明、无杂质、香味浓、口味鲜。

华玉在虾油作坊忙得四脚朝天，回到家后，一谔笑她满身满头的臭鱼臭虾味，怎么也洗不干净。不过他还是打心眼佩服能干的夫人的。华玉含着金匙出生，带着很多嫁妆（包括金银珠宝、现金、田地）等嫁到林家，本可以吃老本养尊处优一辈子的。她却一点也不娇气，常常泡在商铺和工厂打理生意，明显地比一谔吃苦耐劳。一谔自叹不如，暗自有些惭愧。

华玉的虾油铺子的生意非常好，除了龙岭村，还卖到了附近的人口较为密集的二刘村、前西村、岭南村等。林家和刘家两边的亲朋好友和业务关系户也不时来帮衬。为了扩大消费群体，店里还允许客户赊账。时间长了，华玉注意到一个现象：林家的一些亲朋好友来店里买虾油从来不付现款，他们报出一谔的名字后，就要求赊账，而且久久不还钱，变成呆帐了。

华玉心里老大不满，在一谔面前抱怨了几次：“你们林家的亲戚朋友这么爱占便宜，这生意怎么做啊？你去说说他们。”

一谔脸皮薄，不好意思和亲戚们说重话，只好一个劲对老婆赔不是：“依姐，您大人有大量，他们的账款我来付好了。”

华玉懒理他这一套，吩咐店里的掌柜：凡是林家的亲朋好友来买虾油，一律不准赊账。人情归人情，生意归生意，没有信用的人就没有资格要求赊账。

林家的亲戚碰了钉子，跑到一谔那里投诉，抱怨华玉难相处。一谔一脸尴尬，拼命向亲戚赔不是，说华玉的生意华玉做主，他插不上话。

一谔喜欢交朋友喜欢美食，是地地道道的饕客，长乐和福州城里的酒楼几乎吃了个遍。有一回闲极无聊，他和一帮朋友在酒楼里向大厨讨最便宜的“溜秧”（长乐话，产自闽江口的一种蚬子）吃。一小盘“溜秧”，店家收了他们一块银元，形同敲诈。

华玉的口味比较清淡，不喜应酬，更愿意吃住家饭菜。一谔在外面海吃胡喝，她看不惯，训了几句：“一块银元买‘溜秧’吃，你们癫了吧？还不如拿钱去做善事。”

一谔顶嘴：“善事要做，美食也要吃，只要不去中平路喝花酒就行。”中平路是福州的“十里洋场”，妓院很多，菜馆也开得特别多，是公子王孙纵情嫖赌花天酒地的地方。一谔谨守祖训，从不踏足风月场所。

两夫妻有不同的经商做派，偶尔斗斗嘴，倒也不伤感情。但一谔深知夫人敢作敢当一言九鼎的性格，如果哪天触了她的底线伤了她的心，她一定说到做到，买了闺中好友们的股份做协丰徳大股东，将负心的男人踢出家门。

既然夫人借着酒劲说狠话了，一谔也不敢怠慢，他假装微醉，起身向华玉鞠躬作揖，学着闽剧里的台词：“还是夫人厉害。小生日后若有二心，全凭夫人发落，不敢有半句怨言。”

（十四）

一谔下决心治好夫人的不孕症。

他翻遍了各种药书，总结出女子不孕的原因不外虚实两端，虚者有肾虚、脾虚；实者有肝郁、血瘀和痰湿。

华玉经期正常，量中等，色暗红，几乎每次来经都有腹痛现象，脉象细弦，纯属肝气郁结，气血不和。

他根据华玉的症状，开了疏肝解郁、调和气血的方子，含有杭白芍、粉丹皮、川抚芎、秦当归、制香附、结茯苓、煮半夏、泡吴萸、旧艾叶、小桂枝等草药。

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至民国三十一年（1942年），日军几乎每天上下午都准时派轰炸机对福州狂轰滥炸。上下杭附近大庙山设有火警台，值班人员一看见敌机就拉响警报，百姓们便钻进自家床铺底下，床四周用棉被围着，以免被横飞的弹头弹片所伤。敌机飞走了，再拉一次解除警报。

福州城里人心惶惶，生意愈来愈难做。

民国三十年（1941年）4月18日，日军登陆运输舰艇驶抵闽江口海域集结，日军30架飞机随即对福州及闽江口两岸地区轮番轰炸。19日拂晓，日军登陆第一梯队在海、空军火力的掩护下，抢滩登陆。4月21日，福州马尾失陷。21日晚，日军的铁蹄踏进三山，福州第一次沦陷。日军飞机大规模空袭福州，福州王庄机场、台江码头等地被炸。

上下杭的工商业者忙着调整经营方式，将物资疏散到南平。林家和刘家也暂时将协丰徳关了。

朋友们提醒一谔：福州电光刘的电厂已经先后被敌机炸了好几次，林家应该尽快将金峰电厂的设备拆了，运往南平。一谔稍微犹豫了一下，电厂被土匪洗劫一空。苦心经营几年的林家电厂陷入停顿。后来他听说，电光刘在长乐莲柄港的抽水设备全部被抢，输电线路全部被炸。

除了林家，上下杭几个大户均遭受重大损失。尤恒盛的大批白糖在运往香港途中不知去向，兴化帮首富蔡家损失黄金三千两，最有名的布商黄家将大批棉布疏散到南平，被当局以囤积居奇论处，强行没收，损失20万银元。黄家掌门人备受打击旧病复发，不久去世。

同年9月3日，福州光复，第一次沦陷时间长达四个月零一十三天。

小日本在福州那几个月，到处杀人，每隔几日，就有一辆卡车拉几十号老百姓，载到某个特定地点杀掉，有的活埋，有的枪毙，有的砍头，有的剖腹......日本兵在福州大街上，看着哪个行人不顺眼了，就勒令那人张开嘴，朝他嘴里吐痰，让对方吞下，此般羞辱几乎天天发生。好些居民跑去鼓山附近的五里亭拜神，问这苦难的日子何时到头，得到一个“神谕”：“燕来三月三，燕去七月半”。即日军在农历三月来到福州，会在农历七月半左右离开。此话在福州民间广为流传，大伙儿全盼着神明显灵。

福州沦陷期间，林家和刘家全部躲在长乐乡下，但陆陆续续听到了不少恐怖故事。一谔夫妇生前很少同自己的儿女们提起这段惨事，只是简单用了“人间炼狱”四个字来形容。他们的后半生非常坎坷，但无论生活怎样艰辛，两口子总是乐观地对孩子们说：“再苦，总比做亡国奴好。愿中国强大，中国人生生世世不做亡国奴。”

年底一谔夫妇回到福州收拾残局。上下杭满目疮痍，沦陷期间一些商行和住宅被日军占据，有的成兵营，有的成军妓院，很多商号被抢，损失惨重。

华玉和一谔开始忙里忙外，将协丰徳重新运作起来。因为台湾市场喜欢国产土布，行情见涨，华玉看准商机，在福州西湖附近开了个小纺织厂，雇了二三十个工人生产土布，主销台湾市场。

民国三十一年早春（1942年），华玉的经期没有准时来。细心的一谔发现她的舌苔薄白，脉相弦滑，不由大喜：夫人终于有孕了。

林家上下一片欢腾。

怀孕初期华玉四肢无力，晕眩腰酸，恶心呕吐。一谔赶紧开了另一个方子，里面含了紫苏梗、结茯苓、煮半夏、盐陈皮、杭白芍、漂白术、枯黄苓、盐砂仁、生杜仲、桑寄生等草药。疏肝理气兼和胃降逆的同时，佐以安胎。

华玉怀孕时也没闲着，穿梭于福州和长乐之间，继续打理生意。继电厂停止运营后，林家在金峰镇的米厂因闽北大米不能顺利运销沦陷后的福州也陷入了停顿。林光彪已经接近八十岁，不太管事了，儿媳陈氏和三个孙子接管了所有的生意。

上下杭许多大户因战乱接连受挫，境况已经大不如前。有的商家的存货被日本人拦截，抢了一批，又被当局趁火打劫，以囤积居奇罪处理，又被没收了一批。长乐帮声名显赫的欧阳老先生为了阻止日军从水路进攻福州，将家里三艘商船装满石头，自沉闽江口。民国三十一年（1942年），欧阳老先生在生意困顿和疾病缠身中逝世。林家和刘家素与长乐帮的头面人物交好，一谔连连听到乡亲的坏消息，非常沮丧，几乎想放弃生意经营了。

“日子再难，也要过下去，主会帮着我们的。”华玉安慰一谔,“还有我陪你呢。”。她性格坚强，很少在一谔面前哭哭啼啼忸怩作态。一谔垂头丧气时，她总是从旁鼓励。

二十几岁的一谔偶有一些富家少爷的娇气。福州俗语说：“头代富抄裙折裤，二代富长衫长裤，三代富有裙没裤”。这句话用在林家也很合适。从林光彪暴富开始算起，到了林一谔这一代刚好是三代富。林一谔细皮嫩肉的，干不了辛苦的体力活了。他讲究吃穿，脚上的皮鞋是在台江的魏南林皮鞋店用上等牛皮手工制作的，身上的长衫是在福州最有名的华南服装店定做的，出门有私家黄包车，去酒楼豪吃海喝谈生意，一副大老板做派。他的吃苦精神明显不如华玉，如果不是夫人挺着大肚子，和他进进出出协丰徳处理琐碎的日常运作，他好几次要放弃了。

怀孕七个月后，华玉胎动，早产生下女儿凤鸣。

民国三十三年（1944年）10月4日，福州第二次沦陷，日军于次年5月18日撤走，占领福州7个半月。

沦陷时期粮食供应非常紧张，每户按定量到指定的地方购买，米是粗粝的糙米，也只够吃半饱。每次买米时，大伙儿都挤得水泄不通，排在后面的往往买不到。

第一次沦陷，全城人几乎逃光，福州成了死城。第二次沦陷，除了有钱的和当官的逃到内地，大部分贫民仍留在福州，店铺照常开，有的小学仍然开学上课。

福州与上海等地断绝交通，日用品奇缺，特别是布匹。棉纺业一时竟大发展起来，没有棉花就用旧棉被纺土纱，织“土布”，缝制“土布衣服”。木制的纺纱机遍布福州大街小巷，一户人家置一两台木制的纺纱机，请两三个工人，便可以开工生产了。木制纱机是靠人来摇动的，一天摇八个小时，非常辛苦。后来又从香港等地进口洋棉、纺洋纱、织洋布。下杭街的汤房巷是土、洋纱交易场所，每天上午八至十一时，各种纱都在这里交易，非常热闹。

比起惨淡经营的协丰徳，华玉的纺织厂和虾油厂的情况略好些。

末世凡鸟

（十五）

一谔夫妇成婚九年终于生下一女，消息迅速传开，轰动乡里。乡民们纷至沓来，请他治疗妇女病不孕症等。此时他考取了中医牌照，但坚持免费为人看病，将行医当成善事来做，有时还贴钱给穷人买药。随着经手病例增加，一谔的医术精进，尤以妇科见长。一谔将主要精力放在家族生意上，天天在外觥斛交错，应酬拉关系，现在又被安上“名医”的头衔，有点乐此不疲了。

行医又成为他的一种巧妙的公关手段。林家的生意越做越大，涉及到诸多行业，时局却每况愈下。民国16年（1927年）后，军阀、土豪劣绅各自占据地盘，沿途设卡征收厘金，而且匪患成灾，商业经营十分艰难。民国21（1932年）年十九路军入闽后情况好转。民国23年（1934年）陈仪主闽，成立多家官僚资本机构，控制与压迫民族工业，同时垄断市场，造成物资奇缺。当局为了平息民怨，故意转移目标，把矛头指向工商户，以囤积居奇罪扣押了福州某些商会的会长。总之，正派商人在商场上纵横捭阖之时难免有如履薄冰之忧。

一谔意识到他要大量地结交达官贵人，才能保护家族企业不受恶势力的盘剥。别的生意人是送贵礼海吃豪喝，一谔却选择了为有权有势者免费看病。他精妙的医术治好了很多人。达官贵人送贵礼答谢一谔，他坚决不收，推说等他将来落魄了，非靠看病为生时，再收诊金也不迟。达官贵人感动不已，纷纷和一谔结成至交，一谔因此为家族生意积累了丰富的人脉关系。

长乐人重男轻女，但一谔的长女凤鸣却被78岁的林光彪视为掌上明珠。光彪和陈氏担心凤鸣是早产儿养不大，决定将她送到华玉的娘家二刘村娇养。碧玉的儿子旗已经在那里生活一段时间了。

碧玉很能生养，婚后接连生了两个孩子，却都不幸夭折了。她和守忠伤透了心。信教的人本不应该信命理的，但孩子接连早夭给小夫妻带来了巨大的心理打击，在朋友的劝说下，他们去见了算命先生。算命的高人念念有词掐指一算，说他们不适合抚养子女，今后若再生养，孩子只能管他们叫“依嘎依令”（长乐方言，叔叔婶婶的意思），孩子必须另认养父母，金贵的男孩更是必须寄养在亲戚家，方可保其顺利长大。

碧玉又怀了第三胎，于民国三十年（1941年）生下了男孩旗。按照高人的指点，旗一生下来就被抱回二刘村，交给碧玉的母亲和三弟媳抚养，并拜碧玉的三弟三弟媳必成夫妇为“干爸干妈”。

一年后，林光彪也如法炮制，将只有几个月大的曾孙女凤鸣送到了二刘村。后来碧玉又生下了女儿秀，秀比凤鸣小一岁，也经常被奶妈带着从金峰镇到二刘村找哥哥姐姐玩，兄妹三人相处融洽。

与凤鸣一同去二刘村的还有一谔夫妇的养女丽贞。丽贞年长凤鸣十岁,身世颇为可怜。她于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出生在金峰镇一贫苦人家，是长女，下面还有三个弟妹。八岁时父亲病故，寡母无力抚养四个未成年的孩子，思来想去，也只有长女值几个钱，一狠心，将她卖给了刘家做丫头。刘家买下她，将她送给已经出阁几年的二小姐华玉做陪嫁丫头。晚清和民国时期凡是娘家买进的送给出阁的闺女们的丫头，在长乐被统称为“陪嫁丫头”。刘家先后买了九个陪嫁丫头，以“丽”字行辈。刘家和林家家规甚严，这些小丫头不能填房做妾，都被收作了养女。一谔夫妇给小丫头取名丽贞，认做干女儿。

二刘岁月是凤鸣记忆中的美好童年的开端。她和旗表哥一起玩耍，村子里的那口碧绿的方塘边留下了他们的足迹和欢声笑语。村里还有一个西式尖顶两层高的戏院，外表青瓦白墙，内部装饰是中式的，红色的方形柱子撑着二楼的戏台，一楼摆着菩萨和香炉。戏院很大，可以容纳上百人。每逢村子庙宇里的大神生日，或者某大户人家谢神，外面的闽剧班子就来唱大戏。

四岁的凤鸣最喜欢听戏，跟着台上的痴男怨女嗯嗯啊啊地唱：“当初凭媒说成亲，夫妇恩情海洋深／只望你与奴依靠终身，死则同穴，生则同衾／哪知你顿起不情心，别赘高门，弃旧迎新／抛着奴与母亲，孤苦伶仃，凄凉相对，谁来怜悯......哎，冤家呀/你竟舍得下此狠心抛了妾，顿把前盟付与东流......"

凤鸣唱得不咋样，记词功夫却是一流，而且身段灵活，模仿起女戏子的表演惟妙惟肖。她和父亲一谔是一个模子出来的，鹅蛋脸，柳叶眉，凤目，嘴唇微丰，肌肤雪白身材娇小，十足的美人胚子。

爱凑热闹的凤鸣还喜欢正月的游神。游神是长乐乡村最重要的民俗活动之一，尤以潭头镇的游神和迎神活动最富盛名，其规格和盛况可列长乐之首。潭头枕山靠海，旧时潭头人多以务农捕鱼为生，靠天吃饭。无奈天时不济，求助官府无门，祈求神明的保佑似乎更灵验些。因此潭头的神庙特多，几乎村村都有几座或大或小的庙宇，平时香火很旺。

游神常以村为单位，有时数村联合，用敞篷大轿抬着当地供奉的神祗塑像，如华光大帝、白马王、临水奶等，以及各村单独供奉的主神。这些神像分别由人顶着，在锣鼓和鞭炮声中结队巡游村境，百姓夹道观看和迎接。

二刘村每三年搞一次大规模的游神活动，活动从大年初三开始。村里有三四个庙宇，分别供着全村人的主神玄天上帝，以及属于不同的刘氏分支的神。抬主神玄天上帝游境时 ，全村人都参与其中，是规模最大最热闹的一次活动。其它的游神活动的规模则比较小。

游神开始前，有血缘关系的各家通常会将供桌摆在一起，供品十荤十素，还有水果。荤菜包括全猪、全羊、鸡、鸭、鱼、鱼丸、鸡蛋等。供神的多半是女人，抬神的只有男人。

外祖母英娇一家信天主教，不供神，也不参加游神活动。幸好有丽贞，一手牵着旗，一手牵着凤鸣去看热闹。鞭炮声和锣鼓奏乐声震耳欲聋，村民们首先抬着神像过来了，孩子们都喜欢跟在这些神像旁边。神像比较重，每过半小时就要换人抬。走在神像后面的是腰佩宝剑的威风凛凛的“将军”，跟在将军后面的“世子” 背上插着几杆小旗，衣着最为华丽，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的。 “八爷”和“太子”殿后，有人在“八爷”前面拿着火照路，经过宴桌时还要灵活地舞几下，高难度的技巧表演掀起一阵小高潮……

每次游神，凤鸣都跟足了全场，从此养成了爱看节日大游行的嗜好。

她和年长十岁的姐姐丽贞虽然没有血缘关系，感情却极其深厚。姐妹俩从未吵过嘴，丽贞非常照顾这个小妹妹，每晚临睡前，她总要端来热水盆为凤鸣洗脚，再把凤鸣抱上床，哄她睡觉。丽贞对凤鸣说：“今生有缘做姐妹，要相亲相爱一辈子，来世还要再结姐妹缘。”

二刘村的秀山丽水果真养人。旗聪敏俊秀，从小就展示出惊人的文学天赋。凤鸣清秀可人机灵活泼，走到哪里就把笑声带到哪里。家中的长辈开玩笑说，凤鸣和旗哥哥青梅竹马，天生一对。肥水不流外人田，碧玉和华玉今后可以做儿女亲家了。

凤鸣四岁半时回到了龙岭村，十四岁的姐姐丽贞由父母做主，嫁到了长乐最富庶的金锋镇。

（十六）

凤鸣回到龙岭村时，发现祖母陈氏的身边多了一个和自己年岁差不多的小女孩。祖母对凤鸣说：“她是你的表妹。”

那位小女孩是陈氏的外孙女。陈氏唯一的女儿燕萍嫁到了二刘村，生了一个女孩。女孩三岁多时，燕萍的夫君考取了南京中央大学。燕萍陪着他去了南京，又独自一人坐船回来。船行到一段江面，很多乘客聚在船头看风景，忽然刮起了台风，船头开始倾斜，艄公大喊：“要翻船啦，赶快往船尾跑。”

他的本意是要将一部分乘客疏散到船尾，达到船头船尾平衡，情急之下口令不清。乘客们慌了，全都往船尾跑，结果船尾开始倾斜，不久船就翻了，乘客们纷纷落水。燕萍不谙水性，淹死了。官府通知一谔去认尸，一谔来到岸边，浸过水的几具尸体全都浮肿了，根本看不清人脸。无奈之下，一谔认了一个疑似妹妹的女尸，运回长乐下葬。

陈氏哭得死去活来，把女儿的骨肉从二刘村接回龙岭村亲自抚养，准备等小女孩长大了许给林家的男丁。一是亲上加亲，二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林家的钱可是大把大把的）。凤鸣和小表妹住在林家大宅里，成了陈氏的两块心头肉，她出门时总要带上这两个小姑娘。

因为这段经历，成年后，凤鸣对高鹗续的《红楼梦》很不以为然，认为是狗尾续貂。贾母接回贾敏的遗孤林黛玉亲自抚养，肯定也是打算亲上加亲兼肥水不流外人田，将她许给贾宝玉的，断不可能来个调包计，让宝玉娶了薛宝钗，这不符合人的正常情感。当然也有人从阶级斗争的角度出发，把高鹗版的宝黛悲剧解释成阶级斗争中人性的泯灭，这更是凤鸣不可能理解的了。

在凤鸣的眼里，祖母陈氏与外祖母英娇是性格截然不同的两种女人。英娇无比温柔，心细胆小，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一只。她是虔诚的天主教徒，经常上教堂，每晚临睡前嘴里还念念有词，向圣母玛利亚祈祷。陈氏落落大方笑声朗朗，康寿过世后，光彪对这位守寡儿媳尤为疼爱，让她出来撑大场面。陈氏一言九鼎，比男人更有担当。

陈氏还是龙岭村的传奇。抗战结束后不久，村里的某位老人染了霍乱，每日腹泻数十次，又剧烈呕吐，甚至大便从肛门直流而出。霍乱的感染性极强，村里人心惶惶避之不及，无人前去探望，就连病人的女儿一家也匆匆搬走，扔下老父不管。消息传到陈氏那里，她决定亲自上门照顾。临走前，她交待家里的佣人：“替我准备好木桶，里面装满清水，几条毛巾，几件干净的衣物，再给我拿一盆石灰来，我要消毒。把这些东西放在依伯家的门口，你们别跟进来，小心传染。还有，一日三餐做好了，也摆在那里，我自己取了吃。”

佣人们暗自担心，却深知陈氏强势的性格，他们嘴里不敢说什么，只能按照陈氏吩咐的去做。

陈氏来到病人家时，发现他开始重度脱水，出现了典型的“霍乱脸”，眼眶下陷，两颊深凹，口唇干燥，神志有些不清。老人的皮肤皱巴巴的，手指干瘪，腹部凹陷……

她一连照顾了病人两三天。病人过世后，陈氏出棺材下葬了他。所有的村民都说：少奶奶肯定会染上霍乱，死翘翘的。

瘟疫是自古以来人类挥之不去的梦魇，其中鼠疫、天花和霍乱的传染性最强，规模最大，对社会影响最为严重。历史上福建是瘟疫频发的多灾区，尤其以近世最为频繁。除了天花是本土故有的瘟疫，近世福建的瘟疫基本上是由于通商而从福州、厦门两个通商口岸传播到全省，并疯狂蔓延。由于医学落后，无知的民众对瘟疫大多采取愚昧迷信的应对方式。逢疫便拜鬼神，在大疫期间搭台演戏，求鬼神庇佑，反而加速了疫情的扩散。疫情猛于虎，惹不起，也许还躲得起，民众们或迁居他乡，或避疫僻壤，自顾不暇，哪管他人的死生？这就是为什么染上霍乱的老人的女儿一家会匆匆搬走，置病人不顾的原因。

不久，病人的女儿一家也染了霍乱，全死了。陈氏却一点事也没有。村民们惊叹不已：老依姆平日里香烧得多，有神灵庇佑。　　

陈氏还给了凤鸣一段终身难忘的美好记忆。

龙岭村的南边是岭南村，两村之间隔着西湖，原是用于储水灌溉农田的水利之湖。晴日里西湖水波潋滟，倒映着四周的山光翠岭，有如人间仙境。雨天则山色空蒙如梦如幻，好一片神秘幽深的世界。每年端午，金峰镇与潭头镇的几个村都在西湖赛龙舟，锣鼓声响遏行云。

赛前，所有的参赛者都要到各自村庄的神庙里去烧香，祈祷风调雨顺。然后敲锣打鼓，将龙船抬到西湖。各村庄嫁到岭南村的女人们都会拿出很多好吃的点心招待娘家人，做足了面子。家境清寒的宁可去借钱借粮，也要在端午节那天风风光光的显摆。待年关将至，要勒紧裤腰带还钱了，才是最可怜的时候了。潭头当地有句针对岭南村人的俗话：“溪划（长乐话，快活的意思）五月节（长乐话，端午节），秀歪（长乐话，可怜）年暝兜（长乐话，春节的意思）”，深刻地揭示了长乐人热情好客、爱面子的性格。

那年的大赛，龙岭村缺三条“龙宋”（长乐话，龙舟），陈氏掏腰包捐了三条。她向宗亲们提了唯一的要求：让她五岁的孙女凤鸣在比赛中抱船首的龙头。

龙头一向是让小男孩抱的，女孩没份。宗亲们感激陈氏的善举，破了旧例。于是凤鸣换上小马褂，戴上瓜皮小帽，两腮涂得红红的，女扮男装，坐在插着彩旗的龙舟上，抱着船首的龙头。

一片锣鼓喧天中，几十条龙舟如离弦的箭，从西湖这头划向另一头，风声从凤鸣的耳边呼呼掠过。

凤鸣有些兴奋，又有些紧张，船速那么快，会不会翻船呢？她会不会不小心落水了呢？

这个怪异的想法来自不久前祖母给她说的“马铎失意得娇妻”的故事。马铎是长乐十大状元中最出名的，家住岭南村。马铎三岁丧父，与娘亲相依为命，十七岁中了秀才。他十八岁（明洪武十七年）参加福建乡试，因大胆直言得罪了学台，被内定为“永不录取”的学子，连考六科，都遭到了“见马就刷”的命运。马铎三十八岁时，母亲和夫人相继过世。无分文进项的他沦落为算命先生，借助报君知（敲打羊角）游走于长乐南北乡。五年后他在江田、三溪水一带为人写“定时纸”“日子单”，无意间在端午节救起一落水的大家闺秀高若珠。高小姐以身相许，并在成亲后助马铎跳出福建“见马就刷”的圈子，于永乐十年的会试上夺了状元。岭南村至今留有马修撰宅（即马铎故居）。

年幼的凤鸣尚不能完全理解这个民间传说的含义，但记住了小姐落水、书生相救的细节。如今正逢端午节，自己不识水性，坐在龙舟上，一定要极其小心。想到这里，她将龙头抱得紧紧的，上半个身子几乎贴在了龙颈上。

龙舟到达西湖对岸，又绕湖一周，大约划了两里。

站在岸上的陈氏笑开了花。

凤鸣万万没想到，几年后她这个千金小姐果真落难了。文 ge 期间，她遇到了和马铎一样的才高八斗的穷书生姚凯南，关键时刻救了她一把，不离不弃。

她失掉了万贯家财，却得了如意郎君与一双好女儿，人生的“幸”与“不幸”是辩证的，亦此亦彼。

(十七）

陈氏疼爱凤鸣却并不宠溺，该守的规矩一点也不含糊。例如：食不语寝不言，一边吃饭一边说话是在“骂饭”，下辈子没饭吃；不能与长辈顶嘴；和长辈一起去做客必须恭恭敬敬地坐在一旁聆听大人的对话，而不是跑出去与其他小孩玩耍。

陈氏还不让凤鸣吃零食。见到凤鸣爱吃蜜橄榄，赶紧编了一个故事骗她：她的娘家买来蜜饯的原料青橄榄后，把堆成小山的青橄榄倒进大桶里，接着工人们跳进桶里，用光脚将橄榄踩碎了，再用糖淹制成蜜饯拿到铺子里卖；她的另一家亲戚是做光饼的，醒发好的面饼中间穿一个洞，刷上水，沾芝麻，继续醒发一会儿，然后贴在墙壁上，用炉火烤熟，就是香喷喷的成品了。贴在墙上的光饼经常会半当中掉下来，工人要马上捡起来再贴到墙上，如此反复几次，光饼才能烤熟。有一回一个工人将口水吐到光饼上，贴到墙上后就再也没掉下来。他发现这个秘密后，为了提高工效，往每个光饼上吐口水……

凤鸣知道祖母家是经营蜜饯作坊的，对她的话深信不疑，吓得终生不敢吃蜜橄榄和光饼。她乱吃零食的毛病终于改好了。

凤鸣的曾祖母王氏是个传统的乡下女人，性格慈祥寡言少语，不喜欢抛头露面。八十多岁的她身体依旧很好，腰板还是直直的。

王氏和儿媳陈氏曾经带着凤鸣去了一趟汶上村。汶上村是王氏的娘家，靠近闽江口，每年都有数次遭遇台风的袭击，财产受到不断地破坏。为了抗台风，汶上村人几百年来不断沿着村边种植榕树。这些榕树从村头延伸到村尾，全长两里多，占地50亩左右。榕树分布在石板路两侧，或株体相连，或无主干，仅靠树皮相连而生。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些成片的榕树的年纪在百年以上，蔚为壮观。即使在榕荫遍布的福州城，成片的古榕树都是极其罕见的。

凤鸣从这片神奇的景观中感受到了长乐人骨子中打不垮的自强不息的悲剧精神。每当家族或个人惨遭不幸时，这种悲剧精神便以火山喷发的速度爆裂出来，没有任何的虚假掩饰，真实而不做作。困于命运罗网中的悲剧人物奋力抗争，试图拼命冲破越收越紧的罗网，即使不能成功，但心中总有一种反抗。在这些悲剧故事里，所有的人性得到最充分、最淋漓尽致的发挥。

凤鸣还从八十多岁的曾祖父那儿学到了简单的生意经。

林家的大宅是龙岭村最好的，一家老少加保姆长工等二十几人住在一起。每天早上都有人挑着最新鲜的海产和蔬菜到他们家。赶上午饭时间，林家总要在饭厅里打开两张大圆桌，留挑夫和长工一起吃饭。饭菜很丰盛，有鸡鸭鱼肉和蒸笼里刚刚蒸出来的香喷喷的白米饭。光彪趁机向凤鸣灌输生意经：“请人做事，一定要让人吃饱吃好，他们才会心甘情愿把最好的给我们。所以啊，我们林家每天收到的东西总是最好的。”

光彪虽然年事已高，气色却非常好，耳不聋眼不花，走起路来不疾不徐。他带着凤鸣去村子里散步，指着靠近村南的一片沙地对她说：“这片沙地只适合种西瓜，长乐最好的西瓜产在这里。我们家在这里买了好多沙地，全让宗亲们免费种瓜了。对没钱人来说，一块沙地就可以养活全家。我们林家不缺的东西，应该大方与人分享。”

祖孙俩返回家时，光彪特地牵着凤鸣的手绕着林家大宅走了一圈，笑着对她说：“凤鸣啊，有曾祖父在，你什么也不用怕，什么也不用愁。曾祖父只要房前房后稍微扫一扫，就足够你吃几辈子啦。”

凤鸣听得似懂非懂，但她明白这是曾祖父爱她的一种方式，开心地笑了。

民国三十七年（1948年）春，林光彪突感不适，两三天后无疾而终。凤鸣是全家哭的最伤心的。

丧礼过后，为了方便打理生意，一谔夫妇带着陈氏、凤鸣与凤鸣的表妹搬到了福州西湖，大部分时间住在林家的西湖老宅里。

（十八）

西湖老宅在西湖正大门旁边的后曹巷，建筑风格和三坊七巷的某些大宅很相似。从大门进去一共有两进，厅堂在正中间，两边是木结构的厢房，上下两层。这个清朝末年建的宅院虽然没有三坊七巷的豪门大户的面积大，却同样的雅致讲究。墙的正面堵版有如意祥云等纹饰图案，每扇木窗上栩栩如生雕刻着四季花卉。花园不大，精巧玲珑，园内假山、水池、修竹相映成趣，院子角落有一棵碧桃树，每到春天便开得云霞灿烂。

这套老宅原本是林开来的大孙子慎独在福州的别院。民国24年（1935年）慎独去南京政府任职，一家老小全在异地，西湖老宅空着。他们与林光彪关系甚好，见林家经常来福州视察业务，索性将老宅借给他们住，不收钱，但有一个条件：小修小补就别来麻烦他了，林家帮他打理好了。

凤鸣是夏天来到老宅的，家对面的西湖公园的水在这个时节是最美丽的，如一块深色的碧玉闪着光泽。微波荡漾的湖水反射着太阳光芒，湖面上似撒了一层碎金，散发出的温暖直透游人的肺腑。家中的两位保姆时常带着凤鸣去西湖泛舟。凤鸣坐在船里，将小脚伸出船外，调皮地打击着湖面，水珠溅到腿上，一丝丝清凉。偶尔有一条大鲤鱼突然跃出水面，又沉进湖里不见了。凤鸣咯咯笑着，弯下腰用双手掬水，湖水似泛起皱纹的绿缎子，从凤鸣手上慢慢地滑落，跌入碧玉色的深湖，与水波溶为一体，泛着鳞光。层层鳞浪随风而起，浪花在追逐凤鸣的小船，眼看要靠近，又忽然向后退去，如毫无城府嘻嘻哈哈的孩子释放最自然的天性。

凤鸣玩累了，由保姆带着回家吃西瓜消暑。她的床底下摆了十几个绿皮大西瓜，全是瓜农从龙岭村拉上来的。林家把拥有的沙地无偿地交给穷宗亲种瓜，瓜农进福州卖瓜，把第一车最甜的瓜送到了林家西湖大宅。

老宅配有私家黄包车，车夫也住在宅子里，每天拉着一谔去下杭路的协丰徳。批发行每天进出的货量很大。一谔偶尔会带些上好的鲍鱼干样品回家，让保姆煮了给凤鸣吃，鲍鱼淡而无味，凤鸣并不喜欢。

有时车夫会拉着凤鸣和保姆去黄巷的南华戏院看闽剧表演。凤鸣喜欢听福州评话，听说哪个巷口有评话演出，就求保姆带着她，挤在人群里看热闹。演出排场是这样的：路边搭一个小平台，台上置一直几和条凳。几上摆放香花、鲜果、糕饼，鸣炮接送演员登台，在直几后落座。说唱艺人以醒木、折扇、铙钹为道具，以吟说为主，表情为辅，表演福州人耳熟能详的传统故事，如“贻顺哥烛蒂”、“王莲莲拜香”等。

华玉迁到西湖老宅时又怀了第二胎，因为怀凤鸣时忙着做生意导致胎动早产，华玉吸取了教训，第二次怀孕格外谨慎，每天只在西湖附近散步，大部分时间呆在家里陪婆婆。

她拿来一本《闽都别记》，空闲时就将刚刚读过的故事讲给凤鸣听。其中一篇《缺哥望小姐》引起了凤鸣的兴趣，因为该故事就发生在后曹巷附近的长池巷，那里有一个狭长的池子，池水已经发黑发臭了。

华玉是这样说的：有一位叫品玉的大家小姐住在西湖旁，某日打开后窗，发现一渔郎在河浦中打鱼。渔郎有点破相，嘴缺，口水外流。品玉担心他口渴，命保姆取茶一杯，以花筐系绳坠下。渔郎喝下茶水，以为小姐对他有意，回家后害了相思病，死了……

凤鸣早慧，四五岁时已经在龙岭村的家族私塾旁听，识了几百字，还会用方言背诵好多首古诗。闽剧、评话以及《闽都别记》里的各种福州地区的民间传说又给了她丰富的文化和精神滋养，使得她有勇气和智谋去面对若干年后的那场大难。

她和表妹有时躲在门后偷看祖母洗脚。祖母的三寸金莲是从不给人看的，每晚临睡前她命下人把装着热水的洗脚木盆放进睡房，然后关上门，把裹脚布放开，泡完脚，又用裹脚布缠上双足。洗一次脚至少要半个钟。

凤鸣透过门缝，看到裹脚布全部松开的那一刻，祖母的小脚像一个扭曲的不规则的三角形“粽子”，脚底凹陷，脚背隆起，十分恐怖。

那年冬天，华玉生下一名男孩，取名炳凡。

第二年春天院中的碧桃花开了，凤鸣在老宅里"撞鬼"。

那天阳光明媚，凤鸣和小表妹在院子里嬉戏追逐。凤鸣突然内急，对小表妹说："你等我一下。"

她登登上了木楼梯，到了二楼祖母的睡房（凤鸣几乎晚晚和祖母一起睡）。离床头不远的墙角边有一个马桶，凤鸣一屁股坐下，正在酝酿大便时，突然觉得一股冷风扑面，紧闭的房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了。

凤鸣不知是谁来了，不想让人撞见她坐马桶的样子，赶紧猫下腰，身子压得比床沿还低。马桶旁边有一个立起的衣架，挂着几件祖母的裙子，凤鸣顺手拉过裙摆，遮住了身子，偷偷探出半个脑袋向房门口张望。

厢房的门已经被半推开，一个二十几岁身材不高的男子正伸头往里看。这是一张凤鸣从未见过的陌生的脸，肤色苍白容貌俊秀，留着偏分头，穿着做工考究的白色丝绸长衫。不知怎的，凤鸣觉得年轻男子的眼神有些空洞，全身上下似乎没有什么人气，说不出的古怪。

凤鸣吓得大气不敢出，以为碰到了小偷。只是这小偷也生得太俊俏了，像个富家少爷，举止也不慌不忙的，家里的大人们不是常说小偷进屋偷窃时，应该是慌里慌张动作神速的吗？

凤鸣正在心里犯嘀咕，男子忽然从门口消失了。他来的时候，凤鸣不闻楼梯响，他走的时候，楼梯上也没有一丝动静，而平时只要有人踩老宅的木楼梯，不管多小心，总会有咯吱咯吱的响声的。难道这小偷不走楼梯，飞檐走壁逃了？

凤鸣越想越怕，在马桶上蹲了半个多小时，确定小偷走远了，这才匆忙穿好裤子，跑到楼下对保姆说："家里来贼了。"

佣人们面面相觑，林家老宅不算太大，住着将近十口人，谁也没见过那位白衣俊秀男子。有个帮佣在林家做工的时间很长，对林家比较熟悉，她对凤鸣说："那个年轻人长得好像你死去的祖父。该不会是你祖父在阴间太挂念你了，他的鬼魂在白天现身来看你吧？鬼是没有脚的，身子是飘着的，所以你听不到楼梯响。"

凤鸣心里扑腾扑腾地跳，赶紧跑去找祖母，将那个白衣"男鬼"的样貌仔仔细细形容了一遍。祖母一边听一边落泪，对凤鸣说："哎，你的死鬼祖父不放心，来看我们了。"

凤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每晚和祖母一起睡，八成祖父在阴间思念爱妻，亡魂不散，大白天现形来看祖母，被正躲在祖母房里内急的凤鸣瞅见了。凤鸣吓得全身起鸡皮疙瘩，从此落下一块心病，只要条件允许，绝不住死过人的老屋。她成家后，对老公姚凯南说："老屋里有‘呼呼’（她忌讳讲‘鬼’字，用‘呼呼’这个象声词来代替），你知道的，怪吓人的。"

勃焉忽焉

（十九）

小凤鸣沉浸在美好的自我世界里时，几乎没有察觉到外面的世界已经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化。

抗战期间福州地区两次沦陷，导致28万居民死伤，商业停顿，疫病流行。

终于，抗战结束了，全国上下一片欢腾，市场出现了短暂的复苏。可是好景不长，内战爆发，美货大量充斥市场，通货膨胀物价飙升，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林家元气大伤，抗战结束后卖掉了停运几年的金峰电厂。接着又转让了福州玉泉酒库的股份，只留下了龙岭村的酒库，由书利和书浩主管。

协丰徳还在运转，但上下杭地区的状况也很不妙。内战导致南北交通阻塞，民间商事被迫中断，全国各地的官僚资本纷纷南逃。民国三十七年（1948年），中国纺织建设股份有限公司不甘心失去北方的阵地，在福州的办事处开始在双杭地区搞“龙马投机战”。“龙”指龙头细布，“马”指双马纱与五马纱布。

协丰徳斜对面的汤房巷是棉纱黑市投机交易所，天天人头攒动，以“龙马”为筹码，疯狂地“抢帽子”（即上午抢购），“踢皮球”（即下午抛售），双杭各商号几乎全卷进去了。为了赚取暴利，有的人甚至借年息高达18%的高利贷进行投机。熟料这只是一波虚假繁荣，泡沫破裂后，许多棉布商资金链断裂，濒临倒闭。

下杭街尾的油巷下是金银黑市，天天人流不息。由于国民党政府滥发纸币，物价涨幅近4000倍，社会各界均疯狂地投入黄金，银圆和外币的黑市交易，许多中小企业无法维持正常的营运，几乎亏得精光。一些商号见实业难做，以为放高利贷有利可图，遂聚集资金去放贷。因货币瞬息万变，在法币、金圆券、银圆券、关金券、本票的不断变换中，他们几十年的积蓄化为乌有。

几场浩劫之后，上下杭一片萧条。

一谔夫妇死守祖训，坚决不参与投机（他这一生连麻将扑克牌都不碰，远离赌桌），也不炒股票，虽然躲过了大劫，身家也缩水不少。

“哎，国民党昏庸无能，民不聊生，协丰徳迟早要关门啊！”一谔对华玉说。

华玉积极地为自己的小纺织厂开拓市场。抗战期间台湾被日本占据，日本产花洋布、化纤布、人造丝（易被蟑螂咬）等对人体有害，台湾人喜爱国产布，国产布因此大量销往台湾。华玉的小纺织厂采用上海纱布为经线，福州土纱为纬线，生产各种布匹。一谔的两个弟弟同兄嫂的关系很好，自告奋勇帮外大嫂跑台湾市场。书利和书浩押货去台湾好几回了，每次都成功将布匹卖出。

从民国37年（1948年）开始，就不断有人劝说一谔离开福州，或者去台湾，或者去香港。大伙心里都有数，国民党大溃败、共产党坐江山是迟早的事。

一谔心里自有主意。他想先探探华玉的意思，于是对华玉说打算去台湾或者香港发展。华玉一听要离开福州，马上反对。她对一谔说：“去台湾要干体力活，两位小叔身体强壮，搬搬扛扛没问题。你手无缚鸡之力，只懂得看病，到了台湾没法生存。香港也好不到哪里去，还是留在福州吧，我信共产党。”

的确，书利和书浩跑台湾推销土布时，在当地除了雇人，自己也要肩挑手扛送货上门，非常辛苦。一谔细皮嫩肉的，根本干不了重活。

华玉的大弟刘必成在长乐某中学当校长，已经被秘密发展为城工部的地下党员。他并未对家人暴露身份，但与两个姐姐关系要好。在弟弟的熏陶下，碧玉和华玉两姐妹从心里拥护共产党的主张。

探明了华玉的态度后，一谔心中大喜。他将母亲和妻子召集在一起，同时搬出《圣经》和私底下收集的共产党的传单，将天主教义和党的宣传相比较，得出这样的结论：共产党是为穷人谋幸福的，我们蒙主照顾多年，应当听从主的召唤，顺应大势，将所有的田产分给穷苦百姓，传主之福音，一起留下来建设一个美好的社会。

一谔在华玉的正面影响下，已经于几年前到天主教堂受洗。每日与华玉一起读《圣经》，周末去教堂，对主的训诫领悟了不少。

华玉无条件地支持一谔，她跑回娘家，将一谔的提议说了。弟弟必成激动万分，自己将脑袋揣在裤腰带里搞地下活动，不就是为了推翻腐朽的政府，为天下百姓创造一个幸福的明天吗？没想到姐姐姐夫的觉悟那么高，共产党还未坐定江山，他们已经打算分自家田地了。

姐弟俩一唱一和，很快说动了全家人。华玉的姐姐碧玉回到自己家，又在很短时间说服了夫君林守忠。

三家大地主作出了决定：他们哪儿也不去，等着共产党赢天下。届时，他们会将所有的土地无偿分给穷苦百姓。

（二十）

凤鸣永远忘不了民国三十八年（1949年）发生的几件大事。

先是一位长乐老乡找上门来，告诉一谔他是受了潭头镇的一位贫苦的老寡妇的委托。老妪只有一个独子，不幸被抓了壮丁。她和一谔打过几个照面，知道林家有钱有势，与国民党军队交好，一谔还当上了金峰镇国民政府的参议员。她素闻一谔是“活菩萨”，古道热肠，于是托一谔的朋友向一谔求情，希望一谔能用自己的人脉关系将儿子放出来，这样有人可以为她养老送终。

一谔二话不说，坐船回到潭头，到华玉的虾油铺子里拿了一瓶虾油做见面礼，找到了相熟的国民党要员，几句好话一说，马上放人。老寡妇感动万分，领着儿子来到龙岭村，要给一谔下跪行大礼。一谔连忙将母子扶起，好好安抚一番，母子俩满含热泪，对一谔千谢万谢后才离开林宅。

一谔又回到了西湖老宅。一两天后，养女丽贞哭哭啼啼地跑来敲门，披头散发，跪在了他面前：“依爹啊，快去救人啊!”

十七岁的丽贞哭得声嘶力竭。

原来为了征集兵源，国民政府发出"三丁抽一，五丁抽二"的带强制性法令，家中有适龄男性青年，三个人中有一人，五个人中有二人要去当壮丁。老百姓知道当壮丁是去替当局当炮灰，对这个政策很抵触。于是乡公所派乡丁，在保长带领下，到征兵对象家中，将人绳捆索绑抓去当兵，这种行为叫"抓壮丁"。

丽贞的丈夫陈火生也被抓了壮丁。

事情发生得非常突然。小两口正在屋里吃晚饭，刚吃到一半，保长率几个乡丁涌进来，将陈火生按住，五花大绑，牵着绳索往外走。

丽贞当场吓傻了，哭着求保长不要这样做，甚至搬出了一谔以及林光彪的名字。林家是潭头镇上数一数二的大户，与政府和军队的关系都不错。把参议员林一谔的女婿抓壮丁，不是太岁头上动土吗？

保长冷笑一声：“我是照章办事，有本事去趟福州找你依爹保你去。”

火生被送到乡公所，乡公所把全乡壮丁集中，送到兵役局去当兵。丽贞急得火烧火燎，星夜乘船从金峰回福州搬救兵。

一谔听完丽贞的哭诉，气得直拍大腿，连连喊“失算失算”。他万万没料到以他殷实的身家以及与国民党地方军的交情，自己的女婿也会被抓了壮丁。早应该事先打好招呼才是。

一谔赶紧去托人，却被告知女婿已经被送到台湾去了，生死不明。可怜丽贞守了活寡，日日以泪洗面，肝肠寸断。

8月17日清晨七点左右，林家打开西湖老宅的大门，凤鸣看到了满大街穿黄军装的解放军战士。附近的菜市场还在正常卖菜买菜，没有人听到枪炮声响，清晨一睁眼，发现福州解放了。

福州是块福地，解放福州没有大的战斗。福州战役打响后，福州外围的国民党军兵败如山倒。十七日拂晓，解放军进入市区时，城内的大部分守军已溃逃。清晨时分，市民仍上街买菜，一些商铺也如时开门营业。

共产党解放福州是民心所向。在这之前，苛捐杂税压得大家喘不过气来，福州市面一片萧条。凤鸣周边的大人们均在窃窃私语，盼望解放军快点南下赶走国民党政府。

福州城解放后，解放军军纪严明，晚上睡在大马路上，没有骚扰当地的居民。一些福州市民拎着茶水，用方言问解放军要喝水么，听不懂方言的解放军战士大都笑着摆了摆手。一谔夫妇感慨万分：“解放军跟国民党军完全不一样啊。”　　

福州解放前，最紧张的是粮食，大多数人家里一点存粮都没有，倒是手里积留了很多的“金圆券”，但是这些“钱”就跟废纸没两样。早上出去买米，通常要扛一大袋钱去，从中亭街头走到街尾，米价又涨了一倍多。为了不赔钱，许多商人甚至定下了不收金圆券的规矩，有些卖菜的、卖日用品的，都要求直接用大米来交换。

新旧政权刚刚交替，福州的许多商铺关了门，商品奇缺，连林家也缺米了，又没有地方买。恰巧有十几个解放军借住在凤鸣的邻居家，每天拿了一些米，雇邻居给他们烧饭。邻居用饭铲将粘在锅底的米饭用力地挖起来，捏成锅巴，送了几团给林家。邻居对凤鸣的祖母和父母说：“一开始他们住我家，我很担心他们会敲诈抢东西。几天下来，发现解放军真的很不一样，难怪共产党要坐江山！他们得人心啊。”　　

1950年初，一谔夫妇将协丰徳关了。一谔一生都很为他人着想，即使落魄了，也要尽力照顾别人。商铺的二楼是员工宿舍，有几张竹床。一谔舍不得扔掉，掏了钱请人将竹床一张张搬回西湖大宅，放在后曹巷门口，贴了告示，让邻居免费拿走。尽管穷了，他还是愿意贴钱做好事。

福州城里除了华玉的小纺织厂还在艰难地运营着，已经没有别的生意了。

一谔全家又回到了龙岭村，只是偶尔到福州照看一下纺织厂。

林家又添了好几口。书利有了两个女儿，书浩有了独子炳文，这几个孩子全是民国37年（1948年）以后出生的。

凤鸣的曾祖母王氏终于看到了林家开枝散叶，总算对先夫林光彪有了交待，她在一个风雨夜平静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