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华樵客解读苏东坡《天际乌云帖》

仙华樵客诗书画缘

苏轼《天际乌云帖》中的美善茶缘

陈星

最近喜欢上了宋代苏轼（1037~1101）的字，苏轼，字子瞻，号东坡。于是从孔夫子旧书网网购了一册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苏轼书帖》，展读之下，对其中的《天际乌云帖》很感兴趣。此帖因开头有北宋文学家、书法家蔡襄据说在梦中所作的四句诗：“天际乌云含雨重，楼前红日照山明。嵩阳居士今何在？青眼看人万里情”而得名《天际乌云帖》，又名《嵩阳帖》。有苏轼诗文二章，行书，约创作于北宋神宗熙宁十年（1077）至宋哲宗元祐二年（1087）之间，原为两段，至元代合而为一。真迹曾由明代项元汴收藏，清归翁方纲，有翁氏题跋。共36行，计307个字。有人认为系苏帖第一，现藏处不详。

此帖无年款，据清翁方纲所考证，苏轼有《常润道中，有怀钱唐，寄述古五首》之作，其次章有“去年柳絮飞时节，记得金笼放雪衣”句，并自注云：“杭人以放鸽为太守寿。”此正是帖中所言陈太守放营妓周韶事，杭人称誉之。因周韶诗中有“开笼若放雪衣女”事，正应放鸽为寿。此在熙宁五、六年间事。翁氏又考苏诗外集有《过潍州驿，见蔡君谟题诗壁上云：“绰约新娇生眼底，逡巡旧事上眉尖。春来试问愁多少，得似春潮夜夜添。不知为谁而作也?和一首》。此事在苏轼自密州移徐州之际，即在熙宁九年（1076）苏轼潍州度岁时。翁氏即猜测此帖在熙宁十年书。然诗与帖又有矛盾：帖云“仆在钱塘”见“堂前小阁中壁上”书蔡君谟“绰约新娇”诗，而诗云：“过潍州驿，见蔡君谟题诗壁上云：‘绰约新娇……。”二者必有一错。再，《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总案》又载苏轼《题蔡君谟诗草》云：“此蔡君谟《梦中》诗,真迹在济明家，笔力遒劲。”并自署为“元祐五年（1090）十月四日”。此是苏轼知杭州事，距初到杭州又十五、六年时间。断为熙宁十年左右较合理。

翁氏收藏此帖后，又引起了是否钩填本的争论。因存世苏书钩填本很多，而此帖纸质擦损严重，“有一二描失处”，故疑之。但翁氏肯定说这是真迹本，并将此帖与《快雪堂帖》刻本逐一比较，而断定《快雪堂帖》刻本所据乃为董其昌记载所见之摹本。翁方纲是清代乾隆、嘉庆年间著名的书法家、文学家、收藏家、金石学家。在没有寻找到更多的证据前，我们尊重翁氏之论，也是有道理的。

《天际乌云帖》实际上苏东坡写了两段诗文，前段未提到茶事，与本文主旨无关，所以摒去，仅录后一段如下：

杭州营籍周韶，多蓄奇茗，常与君谟斗，胜之。韶又知作诗。子容过杭，述古饮之，韶泣求落籍。子容曰：“可作一绝。”韶援笔立成，曰：“陇上巢空岁月惊，忍看回首自梳翎。开笼若放雪衣女，长念观音般若经。”韶时有服，衣白，一座嗟叹。遂落籍。同辈皆有诗送之，二人者最善。胡楚云：“淡妆轻素鹤翎红，移入朱栏便不同。应笑西园旧桃李，强匀颜色待东风。”龙靓云：“桃花流水本无尘，一落人间几度春。解佩暂酬交甫意，濯缨还作武陵人。”故知杭人多慧也。

苏轼在这里讲了一个凄婉而结局还算完美的故事，大意是：杭州有一位营妓名叫周韶，生得貌美如花，才艺出众，能歌善舞，琴棋书画件件精通。所谓营妓就是服务于军营的妓女，由官府管辖，也称官妓，地位低贱，相当于性奴隶，来源为战俘、罪民、犯官妻女，也有家沦落烟花的，自古有之，据说滥觞于越王勾践与齐国国相管仲的女闾，如南宋时遭朱熹污陷，冤枉她与太守唐仲友私通而入狱的，后来创作了《卜算子》而获释的严蕊，就是台州军营中的妓女。到宋代营妓地位有所提高，那些色艺双全的营妓往往得到官员们的青睐，待遇优厚，每逢宴饮召来陪坐陪酒陪唱陪舞，但卖艺不卖身。宋朝法律规定官员不得召营妓陪寝，甚至两情相悦私下交往也不行，违者重重处罚甚至丢掉乌纱帽。两情相悦或利用职权威逼利诱而交好的不能说绝对没有，但官员们一般不会去冒这个险。

却说周韶精通茶道，平时珍藏了许多名茶珍茗。蔡襄在杭州做太守时常常与周韶斗茶，但都输给了周韶。蔡襄（1012~1067），字君谟，兴化仙游（今福建莆田）人。北宋仁宗天圣八年（1030）进士，历知开封府、福州、泉州。入为翰林学士、三司使。英宗朝以母老求知杭州。蔡襄是北宋著名的书法家，为宋四家之一，又是文学家、茶学家、茶艺家。

宋代杭州有“东南第一州”之称。蔡襄于英宗治平元年至二年（1064~1065）出任杭州知州。他在杭州任职时间虽短暂，但多次与周韶斗茶。唐宋时期斗茶要有一整套精致的器具，有一套庄重而繁琐的仪式和程序，最重要的是要有好茶。周韶与蔡襄这位茶学、茶艺专家斗茶皆赢，可见她选茶之名贵，茶艺之精湛。蔡襄离任后，周韶自然得到了后任太守陈襄等人的器重。陈襄（1017～1080）北宋理学家、“海滨四先生”之首，仁宗、神宗时期名臣。字述古，因居古灵，故号古灵先生，侯官（今福建福州）人。熙宁五年（1072）任杭州太守，这时苏轼正在杭州任通判，俩人结为好友。

这时苏轼的忘年交时任亳州太守的苏颂经过杭州。苏颂（1020~1101），字⼦容，福建同安⼈。苏颂于宋仁宗庆历⼆年（1042）登进⼠及第后，⼀⽣从政50余载，从地⽅官到中央官吏，为北宋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徽宗五朝重⾂，73岁荣膺宰相。建中靖国元年五月薨于润州，享年82岁，赠司空魏国公。苏颂大苏轼十几岁，俩人曾联宗，为苏轼的祖父辈。见苏颂到了杭州，太守陈襄自然要设茶筵酒席招待，苏轼等官员作陪，周韶等歌妓都被召来献艺。当时杭州官府设宴一般都放在吳山之上的有美堂，茶已三献，酒过三巡，宾主尽欢。这时周韶抓住机会，从容向前含泪向苏颂请求脱离营籍。

苏颂本是仁人君子，怜香惜玉，又知周韶富有诗才，于是说道：“可作一首诗来看。”周韶拿起笔来，不假思索，立马写下一首七言绝句：“陇上巢空岁月惊，忍看回首自梳翎。开笼若放雪衣女，长念观音般若经。”周韶在诗中用了一个雪衣女的典故。据唐人郑处海撰写的《明皇杂录》载：开元中，岭南进献白鹦鹉，美丽可爱，唐玄宗和杨贵妃呼之为雪衣女或雪衣娘。雪衣娘在宫中备受宠爱，待遇极厚，也调教得伶俐、驯服，尤其是语言能力很强，因而极得玄宗的宠爱。玄宗吟诵近人的诗篇，雪衣娘便能成诵，出口无误。杨贵妃教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雪衣娘滚瓜烂熟，日夜不息地念着此经，似乎是为杨贵妃祈祷。雪衣娘几乎不离玄宗和贵妃左右，日夜侍侧。玄宗常和嫔妃、诸王博戏，当玄宗局面要输时，玄宗的侍从便呼雪衣娘，雪衣娘闻命立即跃上博局，脚踏局盘，双翅翻舞，为难堪的明皇挽回面子，博局只好从头开始。

然而有一天，雪衣娘在殿廷玩耍，突然遭猎鹰袭击，一个回合便一命呜呼。玄宗和贵妃见雪衣娘如此惨状，痛惜不已。雪衣娘被隆重地葬在苑中，特地立冢，呼为鹦鹉冢。周韶以笼中的白鹦鹉自况，诗中说“长念观音般若经”，是说自己脱离牢笼之后将每日念诵观音菩萨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为恩人祈福。

这时周韶刚好家中有至亲去世，她穿着身素白衣裙为亲人服丧，楚楚可怜。苏轼作了说明，苏颂、陈襄等一众在座的官员都动了怜悯之心，叹息不已。于是苏颂向陈襄求情给周韶脱离了营籍，周韶凭自己出众的才华和智慧获得了自由之身。当时同辈的营妓都有赠诗，诗最好的有两人。一名叫胡楚的诗把周韶比作移入朱栏的白鹤，把自己比作等待东风的西园桃李，诗云：“淡妆轻素鹤翎红，移入朱栏便不同。应笑西园旧桃李，强匀颜色待东风。”一名叫龙靓的则把周韶比作洗却尘埃，重归桃花源的仙人，诗云：“桃花流水本无尘，一落人间几度春。解佩暂酬交甫意，濯缨还作武陵人。”《列仙传》记载：春秋时郑国使者郑交甫经过汉水，遇到汉水神女，产生爱慕之情，神女从腰间解下佩带的明珠送给他。从“解珮还酬交甫意”一句来看，周韶已经有了自己的心上人。看了这两首诗，苏轼不禁称赞杭州人真正太聪慧了。这两位营妓结局如何，史传无载，有如此才华，想来结局也不会太差。

另据《渑水燕谈录》记载：苏子瞻通判钱唐，尝权领郡事。新太守将至，营妓陈状，以年老，乞出籍从良。公即判曰：“五日京兆，判状不难，九尾野狐，从良任便。”有周生者，色艺为一郡之最，闻之，亦陈状乞嫁。公惜其去，判云：“慕周南之化，此意诚可嘉，空冀北之群，所请宜不允。”其敏捷善谚如此。这里的周生应该就是周韶，脱离营籍之后，想必称心如意从良嫁人了吧。

杭州人民听说了苏颂、陈襄的善举，称颂不绝，不约而同，纷纷放飞鸽子为苏、陈二位太守祈祷健康长寿。

再说点题外话。宋代，邀约客人饮茶要亲笔写茶帖。茶帖，常集诗文、书法、于一身，是中国茶文化的一部分。苏轼，曾写过一封著名的茶帖《啜茶帖》。此贴作于元丰三年（1080），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是苏东坡写给好友杜道源的一则便条。《啜茶帖》共32字，纵分4行，内容为：“道源无事，只今可能枉顾啜茶否？有少事须至面白（当面讲明），孟坚必已好安也！轼上，恕草草。”此茶帖语气轻松，体现了好友之间日常啜茶的一份自在安然。

2024年元月12日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