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生活都不易（之一）

秋秋

（一）我差点被母亲逼疯 夜色如墨，遥远的天际像一块黑布，无边无际，压得让人透不过气来。近处的楼栋里是星星点点的灯光，有隐约的人声和电视声传出。 她静静地蜷缩在卧室飘窗上，脑袋无力地靠着墙，失神的眼睛漠然地看着窗外的一切，那个可怕的念头又从脑海中冒出来：21楼，跳下去应该能一了百了了吧？……如果自己死了，这栋楼的房价是不是会跌？影响邻居挺不好的……如果被楼下的树挡住，死不了残废了怎么办？……半夜救护车出动，会影响邻居休息吧，还要麻烦医护人员，很不好意思…… “唉，我只是不想活，并不是想死。”她的心里转过千百个念头。 丈夫的鼾声高高低低地传来，睡得很香甜的样子，他并不知道自己又失眠了，就像他白天戴着耳机打游戏，刻意忽略了自己和母亲的那场争吵。 想到母亲，她陡然觉得就像一块重重的石头压抑在胸口，瞬间就让她呼吸急促。为什么这个本该世界上最爱自己的人，却逼得自己活不下去了呢？活不下去不是一个形容词，是真的不想活的那种。别人提起母亲都觉得是温柔慈祥的，充满了爱和力量，为什么自己却烦躁焦虑，只想远远地逃离呢？小的时候，她就在母亲的呵斥和辱骂中长大，母亲把自己管得很严：“这个世界坏人多得很，除了我，你不能相信任何人。” 放学不能晚回家，周末不能和朋友一起出去玩儿，稍微脱离正常生活，就会有母亲无数的絮叨，甚至挨打。 父亲在贵州做生意，很少回家。母亲总说他在外面养了小三儿，只要提起父亲，就是各种贬低和意难平。后来她知道，因为父亲比母亲小7岁，所以母亲一直没有安全感。 然而母亲把自己在爱情里的不如意也归咎在她的身上；“当初要不是因为有了你，我也不会和你爸结婚，我的日子也不会过得这么悲惨，就是你，毁了我的生活。” “要不是因为带你，我早就跟着你爸到贵州去了，我没在他身边，才让小三儿乘虚而入，你就是个拖油瓶，让我身不由己。” “你爸爸要和我离婚，我拖死他，就不离，我还要闹得他们家鸡犬不宁。不让我好过，我也不会让他好过。” “你这个死女子，你还敢向着你爸，他除了钱，给过你什么？我一把屎一把尿带大你，你必须听我的。” …… 于是从小她就觉得，自己是母亲不幸生活的来源，她只有无条件的顺服母亲，才是对她最大的孝顺。可是后来，发生很多很多的事，也许说起来都是些小事，但却伤害了亲戚间的感情，所有的亲戚都不愿意和母亲来往。 她记得姨妈曾拉着她的手说，流着泪说：“慧慧啊，我们只是不认你妈妈，你没有错，都是你妈妈的问题。” 在妈妈那里，她听到的却是“我只是心直口快一点，说话不中听而已。”“你姨妈如果早听我的，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所以她该遭。”“你大伯一家就是嫉妒我们过得比他们好，这样的亲戚，不来往也罢。”她不知道该听谁的，隐隐觉得是自己母亲的问题，却不能说母亲半句。 高中毕业，她想飞出这压抑的环境，选择了一个外省的学校，谁知志愿却被母亲偷偷篡改，最终还是在省内读的书。 大学里，她谈恋爱了，是自己的外省同学。母亲知道后，百般阻拦，总说外省的男人靠不住。还好，他性格温和，并不过多计较母亲的态度，只一味地对她好。 这一次，她没听母亲的，坚定地选择了他。 母亲拿她没法，只好同意。然而在老公的东北老家举办婚礼的时候，母亲和亲家吵得天翻地覆，差点不许她结婚。 回四川后，在自己老家举办婚礼，母亲又几乎把所有亲戚都又得罪了一遍。 她深深地记得结婚那天，一大早家里来了很多亲戚朋友，欢声笑语里，大伯和姨妈也来了。 大伯刚刚踏进门，就被一把母亲推了出去：“家里没有鞋套了，你们就站在门外，不要进来，这种好日子，不要把鞋底的狗屎猫尿踩进来。” 大伯和姨妈杵在门口，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了，大伯气得转身要走，姨妈拉住了她：“慧慧大喜的日子，你就忍忍吧。” 她又尴尬又羞愧，看着里里外外张罗的母亲，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后来，亲戚家有什么事大多和自己联系，都不再理母亲。 婚后的日子还算平顺，她和老公离开了老家，在成都生活，换过很多工作，也自己开过工作室。 父母在经过几十年的撕扯之后，终于离婚。父亲净身出户，远走高飞。 这个时候她怀孕了，母亲顺理成章地走进了他们的生活，照顾她的生活起居。 生活时有摩擦，都是小事情，母亲总是骂骂咧咧，埋怨这，埋怨那，只要有一点的不如意都要归结到她的身上。 “当初大学毕业，给你安排了那么好的工作你不要，非要自己创业，这几年你累得苦哈哈的，钱也没挣到。不听我的话，你就只有自讨苦吃。现在也让我跟着你受苦，我真的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这东西怀着孕怎么能吃？以后生下来的娃娃不晓得好笨，你是要养一个傻瓜吗？” “他一个大男人，在外面就教娃娃学吉他，回家还啥都不会干，要来有什么用？真是白长了那么高的个子。” 她觉得自己一天天的要被母亲烦死，产后抑郁了大半年，好不容易才恢复过来。 终于熬到孩子上幼儿园了，母亲却不愿意离开他们，独自生活。 然而这时候老公的父亲却意外去世，老公将自己的母亲接来和他们同住。 于是家里拉开了旷日持久的世纪大战。两个妈互相嫌弃，一言不合就是辱骂或者冷战，往往她和老公最后哪怕一句话都不说，都会成为众矢之的，因为没有站队到自己母亲那边，就是不孝。 家里只有三个卧室，他们夫妻住一个，两个母亲分别住一个，母亲带着孩子睡的客卧。 一次在饭桌上，她阴阳怪气地说：“外孙女啊，你好可怜哦，这么大个人了，居然还没有在自己的卧室睡过觉，说出去真是笑死人哦。” 女儿眨巴着纯真的大眼睛，一脸茫然。他母亲筷子一顿，也是一顿输出：“我是住在我儿子家里，你没有资格撵我走。等我儿子给我买了房子，我自然会搬走。倒不像有些人，自己有房子，却赖在女儿家里不走。” 然后饭桌上又是一场几乎要把桌子掀翻的争吵。 她把吓得瑟瑟发抖的女儿拉到卧室，搂着她说：“大人吵架是大人之间的问题，和你无关，奶奶、外婆和爸爸妈妈都是爱你的。”女儿紧紧地依偎在她的怀里：“我不想你们吵架，我好害怕。” 无数次，她和老公商量，怎么解决现实问题，无数次都变成他们之间的争吵或者冷战。 渐渐地，她觉得老公在外面的时间越来越长，回家就是戴着耳机打游戏，家里的事情不理不问。她觉得自己就是置身于旋涡中不断旋转的那个，无法自拔。 终于有一天，她无意中发现了他手机上的暧昧短信。淡淡一问，他就承认了，是学吉他的学生的母亲，也是红颜知己。他把头埋在胸口，抓着头发，声音颤抖，说自己的情绪也要有一个疏通的途径，这样的生活太压抑了，再没有人诉说，他觉得自己会疯掉的。 那一刻，她的心痛得麻木，那么自己呢？自己又该怎么办？就该承受这不堪重负的生活吗？ 她还是忍不住落下了眼泪，觉得心灰意冷，这人生还有什么意思。 老公一抬头，被她那生无可恋的绝望表情吓着了，抱着她流泪，当着她的面删除了红颜知己的微信，承诺以后再不联系。 事情仿佛翻篇了，但她知道，自己一直没过去这个坎，且这事一直都是一根尖锐的刺，拔了又长的那种。 她本来就很浅的睡眠更差了，常常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每天对什么都提不起劲，工作室的事情也不想管，除了应对母亲的无理取闹，她觉得自己每天都疲于应对生活。 终于有一天，老公说：“你带你妈去看看心理医生吧，我觉得她可能有更年期症状。”她苦笑：“她的更年期症状几十年如一日，没变过。” 她知道母亲不会去的，于是瞒着她去和心理医生沟通，诉说母亲的情况。没想到心理医生说，“我觉得可能你比你母亲心理问题要严重些，你还是做个检查吧。” 拿着中度抑郁的检查报告，她心里是麻木的，又隐隐生出报复了生活的快感。 父亲自从和母亲离婚后，就彻底消失了踪影，自己的电话已经被他拖黑。他知道父亲也怨她，觉得她永远都是站在母亲一边，从来没理解过自己。 老公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都在游戏中；女儿还小，需要自己的照顾；婆婆永远都在适应成都的环境，永远都在和自己的母亲斗气中。 她觉得这个世界，自己就没有可依靠的人，也找不到可以释放情绪的途径。那么日子就这么拖着过吧，拖不下去再说。 夜越来越深，周遭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她也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动了动有些发麻的双腿，她又回到了床上，紧紧地闭上了双眼。明天还要送女儿上学，还要去忙工作室的事情，还要应付日复一日憋屈压抑的生活。 她的状态还是被闺蜜觉察到了，于是有一天，两个闺蜜约她驱车去圣宁寺拜佛，听说那里的菩萨很灵。 她不顾母亲的反对，给老公打了电话之后，就和闺蜜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短途旅行。 一路上闺蜜们叽叽喳喳热烈地说着笑着，她心上的雾霾有所消散，觉得心里舒畅了很多。 来到圣宁寺已经是傍晚了，寺庙里没有什么人。面对庄严又慈祥的佛像，她心里大恸，深深拜下去，头匐在蒲团上，眼泪就像断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众生皆苦，我为什么最苦？ 两个闺蜜见她抽动着双肩，无声哭泣，于是抱了抱她，暂时离开了。 她一个人呆在佛堂里，泪如雨下，嚎啕大哭。这一哭就一发不可收拾，似乎所有的苦所有的累都随着眼泪奔泻而出。 到后来，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她觉得自己精疲力尽，已经无泪可流。 那一夜，她们就住在寺庙里，青灯古佛，风穿竹林，她终于睡了一个好觉。 回家之后，她不再逃避，和丈夫商量着，先贷款买个小户型的房子，让婆婆单独住一边，然后再想法把自己母亲送走。 母亲不愿意走，又哭又闹：“你没人带娃娃的时候就想起我了，现在不仅给外人买房，还要撵我走，你是天下最不孝的人，你要遭雷打。” 面对强势又偏执的母亲，她确实一筹莫展。 闺蜜说，“要不你养只猫吧，猫猫很治愈的。” 于是饭桌上，她说了想养一只猫的想法。母亲顿时跳起八丈高，“养猫？不行不行，猫要脱毛，身上还有那么多寄生虫，脏死了。” 她讲了一堆养猫的好处，母亲依然坚决反对：“你给我听着，这个家有我没猫，有猫没我。” 她心一横，“这是你自己说的哈。” 隔天，她果断地带回了一只几个月大的金渐层。 母亲狂怒，她坚决不退步，抱着猫和母亲对峙。狂风暴雨之后，母亲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她沉默着开车将她送回了老家。 终于，三人一猫的的家，日子无比宁静。猫咪又软萌又黏人，每天早上喊她起床，她走到哪就跟到哪。 她经常抱着猫，深深地吸她软软的肚子，仿佛一呼一吸间，内心充盈出许多的温柔。甚至有时候她失眠时，猫咪也会不声不响地蜷在她脚边睡觉，静静地陪着她。 渐渐地，她仿佛又重新活了过来。开始去面对惨淡经营的工作室，和老公也多了各种沟通。父亲某一日也打了电话来，告知她，自己已经再婚了，以后就在外省定居，不打算回来了。 日子渐渐地走上了正轨。 两边母亲，她也常去探望。虽然每次大包小包地带着东西回去，母亲都会各种骂，各种撵她走，但她已经不会再被母亲PUA了，她的一切都是她自己造成的，和自己无关。 今年国庆节，她带着女儿回老家看望母亲，准备小住两天，陪陪她。 不料接到表哥的电话：“大伯去世了。”紧接着第二句是：“亲人们一致商量，觉得还是不要告诉你妈妈，免得她在灵堂生事。” 她思忖再三，找了个理由出门。 来到大伯家，自己送礼的同时也帮母亲送了一份。 姨妈看到了丧礼薄上的名字，大呼小叫：“你大伯恐怕根本不想见到你母亲，怎么能在这上面写她的名字呢？” 她顿时不高兴了，自己的母亲再怎么不好，也由不得她人说三道四，她直接怼回去：“已经写上了，怎么办？你去擦掉？”姨妈触电一般缩回手：“我不可能去擦。”“那我也不可能去擦。” 她在丧礼上没呆多久就走了，一是怕母亲发觉，二是大家对她母亲的态度也让她觉得难过。 回家的路上，她又和母亲的朋友肖姨联系：“肖姨，我妈妈和你悄悄找的心理医生聊得怎么样啊？” 肖姨有些无语：“慧慧啊，心理医生假装是我的朋友，在我家里和你妈妈交流了好几次，你妈妈真的是油盐不进。医生说，对于这种偏执型人格，医生有时候也没招，你就不要再浪费钱了。” 她失落地回了家。看来这世界，谁也无法改变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 家里，母亲细心地将苹果削成一牙牙地喂着女儿吃，她听到她在对女儿说：“你妈妈不要我了，她就是这世界上最不孝顺的女儿，你以后长大了，也不要她，让她尝尝被抛弃的滋味……” 她压抑着怒火：“妈妈，你不要乱给女儿灌输这些，她还不懂事。” “她不懂事，你还不懂事吗？我哪句说错了？你就是不要我了，就是不孝顺我……”母亲像好斗的公鸡，瞬间进入战斗状态。 她的眼泪又到了眼眶边，生生地逼回去，然后对女儿说：“女儿，我们回成都吧，我工作室还有点事。” 和女儿离开母亲小区的时候，她知道，这样的不愉快将来还会无数次的上演，她还要无数次的面对。驾车准备离开，女儿突然对她说：“妈妈你看，外婆站在窗边偷偷看我们呢。” 她抬头看到那个孤独的身影一闪而过，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戴上墨镜，她坚定地发动了车子。 人生这条路还很长，她必须走好自己的路。